[韩]金锡洙
关键字:日本;美国;中国;印度—太平洋;“一带一路”
2016年8月,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出席肯尼亚举行的东京非洲发展国际会议(TICAD: Tokyo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African Development)时提出了“自由开放的印度—太平洋战略(FOIPS: Free and Open Indo-Pacific Strategy,以下简称‘FOIPS’)”。此后,众多学者、媒体人以及决策就如何正确理解“日本FOIPS”及其概念众说纷纭。
部分安全专家认为,日本FOIPS 的实质是一种排他性概念,将中国视为损害地区秩序、繁荣以及西方阵营利益的敌对威胁。该观点倾向于认为,安倍的FOIPS 是一项地缘政治战略,主要以美日澳印4 国安全合作(Quadrilateral Security Cooperation)或四国安全对话(Quad: Quadrilateral Security Dialogue)为代表的地区民主主义国家,通过建立海上联盟以应对中国的力量和影响力。他们还普遍认为,日本FOIPS 作为一项对华战略或地缘经济战略(geoeconomic strategy),为印度—太平洋地区国家提供了一个与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相竞争的替代方案。
与之相反,另一部分专家则认为日本FOIPS 是一种包容性概念,旨在将中国以及其他大国纳入印度—太平洋地区的包容性体制之内。日本更倾向于忽略FOIPS 的地缘政治层面,主张日本FOIPS 是一个为落实日本地区经济开发合作政策的包容性愿景,政策方向是支援基础设施开发与深化地区互联互通。
他们认为,日本FOIPS 与中国“一带一路”倡议两者在第三方合作(third party cooperation)方面存在诸多重叠和互补的内容,彼此既强调竞争,又注重合作。因此,单纯地认为日本FOIPS 是“反华战略(counter-China strategy)”,是狭隘和违背时代潮流的。这种观点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提出这一概念是为应对世界经济重心正由欧洲向印度—太平洋地区逐步转移。
显然,对于日本FOIPS 内涵的理解存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究竟哪一种观点更为准确地揭示了日本FOIPS 的本质?在阐述该问题的同时,本文还将着重讨论FOIPS 上升为日本重要战略理念的成因。本文认为,日本提出FOIPS 的确是出于对中国崛起的地缘政治担忧,但究其本质和实践,日本FOIPS 则是一项旨在基于共同规则与规范联合多个地区国家构建多元化、包容性秩序的构建地区秩序战略(regional order-building strategy),而非纯粹的地缘政治或地缘经济战略理念。
综上所述,本文认为日本FOIPS 是一项建立地区秩序的战略,因此将着重讨论该战略一直谋求的3 方面要素,即营造稳定而多边的均势格局,增强地区弹性(regional resiliency)与深化互联互通以及制定规则与规范。之后,梳理阐明东盟在日本FOIPS 中发挥的作用。最终得出结论,日本与东盟的双边合作是一项为防范地区产生新冷战局面而构建地区秩序的战略,将为加强本地区合作、繁荣以及和平稳定发挥核心作用。
在美国总统特朗普2017年11月访韩时提出“印度—太平洋战略”之后,韩国学界发表的大部分论文都将美国和印度—太平洋战略定义为美对华遏制战略的一环。譬如,崔恩美的《日本仍是“应激型国家”?》(2019)、尹锡准的《美国自由开放的印度—太平洋(FOIP)战略与韩国新南方政策》(2019)、朴千旭的《需南方政策缓和对华依赖:日本协同经济和安全合作的地区大国目标》(2019)、李正勋的《日本的印度-太平洋战略分析》(2018)、金载冠的《中国和美国的“印度—太平洋战略”》(2018)、尹道源的《日本根据对外战略变化干预印度—太平洋战略》(2018)、申成镐的《美国的印度—太平洋战略与韩国的应对》(2018)、林京翰的《印度和澳大利亚关于“一带一路”和印度—太平洋战略的应对》(2018)以及郑具然的《印度—太平洋规则基础秩序的形成与四国合作的前景》等。上述所列论文均认为,日本FOIPS 是一项美日同盟的附属战略,是一项日本对华遏制政策。
不难发现,以上有关日本FOIPS 的研究存在致命弱点,即倾向于从力量、安全或经济利益等无形的物质主义规律角度出发,分析日本与东盟的双边关系。换言之,就是分析日本与东盟地区的战略伙伴关系、提供政府开发援助(ODA: official development assistance)以及为在南海(South China Sea)制约中国共同开展海上合作等。但是,仅从日本和东盟关系的物质主义因素出发,无法全面描述国家外部关系和战略理念。构成派(constructivists)在认识到物质主义研究方法的这一局限性后,强调在分析国际关系时,要结合法规、价值、思想、文化以及认同感等无形资产因素的重要性。
因此本研究认为,日本FOIPS 可看作是既承认美国霸权地位,亦试图摆脱美国影响的一项独立战略。在此过程中,日本十分重视作为印度洋和太平洋的关隘并在地缘政治和地缘战略层面发挥关键作用的东盟。日本主张,这一构想绝非是针对中国的“遏制政策”,而是谋求包括中国在内的本地区各国稳定与繁荣的愿景。
2010年左右,“印度—太平洋”(Indo-Pacific)一词才开始逐渐被日本安全专家广泛使用。究其原因,错综复杂。其中最重要且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中国经济实力快步增长带来的迅速崛起,尤其是中国在东亚海上影响力的提升。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中国在其东海(East China Sea)、南海(South China Sea)和印度洋(Indian Ocean)的力量和影响力通过持续的经济增长与日俱增。
日本安全专家对中国的“灰色地带策略”(grey-zone tactics)正逐步“蚕食”中国东海和南海现状表现出了极度的担忧。“灰色地带冲突(gray-zone conflict)”一词首次出现在美国2010年出台的《四年防务评估报告》(Quadrennial Defense Review Report)中,随后便广为人知。灰色地带冲突是指国家间一系列冲突中最低程度的冲突,是一种为改变现状却存在军事压迫且未爆发战争的状态。归根结底,灰色地带冲突就是引导对方国家采取武力应对或未发展成全面战争的一种临界挑衅。目前,日本安全专家十分关注中国的“珍珠链战略”(String of Pearls strategy)①珍珠链战略,指中国在印度洋周边国家援建的斯里兰卡的汉班托塔港、孟加拉国的吉大港、缅甸的实兑港及巴基斯坦的瓜达尔港。把这几个港口在地图上串联起来,宛如印度洋上的一串珍珠项链,因而得名。,即通过军事和商业设施串联中国南海至南印度洋一带的战略。该战略对极度依赖印度洋和太平洋海上运输通道(SLOCs: Sea Lanes of Communications)的日本安全产生了重要影响。
2012年12月,安倍再次当选日本首相。在其随后发表的一篇题为《亚洲民主安全菱形(Asia’s Democratic Security Diamond)》的社论中公开表达了日本的担忧。安倍访问印度期间,还在印度国会发表了名为《两洋交汇》(Confluence of the Two Seas)的演讲。并首次提出,太平洋的和平、安全及航行自由与印度洋的和平、安全及航行自由密不可分。
安倍表示,中国的海上影响力与日俱增,中国在东海实施既定事实策略(fait accompli strategy),以军事化方式将南海打造成“北京内湖”(Lake Beijing)。他极力强调,为应对中国与日俱增的海上影响力,日本、美国、澳大利亚以及印度要形成“亚洲民主安全菱形”,有效保卫从印度洋到西太平洋的海上公域安全。
安倍政府一方面致力于巩固强化美日同盟,另一方面着眼于提升日本与澳大利亚、印度等印度—太平洋国家间的战略存在感和伙伴关系。2014年,安倍政府通过与澳大利亚建立“特殊战略伙伴关系”(special strategic partnership),以及与印度建立“特殊全球战略伙伴关系”(special strategic and global partnership),增进了日澳、日印双边关系。安倍政府重启了2009年后就再未复会的部长级三边战略对话(TSD: Trilateral Strategic Dialogue),并在2015年首次举行了日澳印三边高层对话。
此外,时任日本外务大臣的河野太郎在接受日本媒体采访时表示,日本将推进因2008年澳大利亚退出而中断的美日澳印四国安全对话。四国分别于2017年11月和2018年6月举行了两次高层官员对话。期间,日本自卫队的舰艇和飞机更是越发频繁地访问印度—太平洋国家的港口和参加联合演习,强化了日本在中国南海和印度洋等部分要地的存在感和伙伴关系。
日本一直把FOIPS 用作政治修辞(political rhetoric),目的是为名正言顺地与印度—太平洋国家进行更为紧密的军事交流。而FOIPS 的核心要素是加强日印战略合作,促进印度在制衡中国方面发挥关键作用。日本国家安全保障局次长兼原信克等日本决策者的地缘政治考虑在日本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兼原信克曾高度评价这一战略背景下,印度在抵消中国力量和影响力方面具有的核心重要性。如果能将印度拉拢到东方,就可使中国将本国的资金和部分关切从中国东海和南海转向印度洋。由此可断定,日本FOIPS 是一个地缘政治学和地缘经济学概念,其发展是为应对由中国崛起引发的本地区地缘政治(geostrategic)变动。
但这并不意味着,日本FOIPS 就一定是对华遏制战略。日本在加强与地区民主主义国家合作的同时,也在不断深化中日关系。2018年10月,安倍以日本首相的身份时隔7年首次访华,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就促进两国高层交流、经济合作、海上安全以及地区与国际问题达成共识。
不仅如此,安倍还与李克强总理签署了包括海上搜救、中日创新合作对话(Japan-China Innovation and Cooperation Dialogue)、中日产业部长对话(Japan-China Industry Ministers’ Dialogue)等在内的12 项国际协议和谅解备忘录。尽管中日两国对上述原则理解仍稍有分歧,但安倍首相和习近平主席就化竞争为合作、互不构成威胁和互为合作伙伴以及发展自由公正的贸易体制3 个原则达成了一致共识。
纵然中美两国的战略竞争日益激烈,日本仍希望与中国在经济、产业、政治和军事等方面保持密切合作。随着中日两国力量差距的不断拉大,这种接触政策(engagement policy)也举步维艰。如果中国继续以利己方式改写既有秩序,那么中日、中美关系紧张在所难免。
日本为维持中日现有的建设性关系,有必要维护稳定的均势(power balance)格局,使建设性关系成为日本继续实施接触政策的基石。这不仅是为维持美军在印度—太平洋地区的驻军,也是为加强与澳大利亚、印度等民主主义国家的战略伙伴关系。对日本而言,FOIPS 的战略目的并非是要摒弃掉中日两国持续而富有建设性的接触政策,而是希望继续实施该政策。
不止澳大利亚和印度,就连日本也强调FOIPS 不具有排他性,而是一个开放且全面的概念。只要中国尊重法治主义、航行自由、自由开放的贸易等基本价值和原则,随时欢迎中国加入FOIPS。从这一层面来看,把FOIPS 单纯地当作是针对中国的地缘政治或地缘经济战略的观点是错误的。FOIPS 的根本内容是建立开放、全面、多元的秩序,即包括中国在内的不同国家在共同规则和原则下能够共存的秩序。
由此看来,FOIPS 可被理解成是构建地区秩序的战略,而非单纯的地缘政治或地缘经济战略。单纯地缘政治或地缘经济战略纯粹具有排他性和竞争性。与此相反,FOIPS 作为构建地区秩序的战略,其要素既有竞争性和排他性,也有合作性和包容性。FOIPS 的目标不是对接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而是试图构建或加强地区秩序本身。FOIPS 的战略意义在于付出,而非抵制。事实上,日本FOIPS 采取的相关政策与构建地区秩序的战略大同小异。
作为日本构筑地区秩序的战略,FOIPS 至少具备以下3 个核心要素:一是确保多边稳定的均势格局;二是增强地区弹性与深化互联互通;三是推进制定规则与规范。
确保多边稳定的均势格局是FOIPS 的首要任务,美日同盟则是FOIPS 的基础。事实上,FOIPS 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将美日同盟的范围从亚太地区拓展至印度—太平洋地区,从而维持美国的地区安全承诺。因此,2017年11月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正式提及FOIPS,可谓是日本外交战略的一次胜利。在过去的数年间,日本一直在更广阔的印度—太平洋地区,与美国在力量建设(capacity-building)、军事作战与训练、基础设施投资等领域保持深度合作。
与此同时,日本与域内外各国纷纷开展多边战略合作。特朗普政府国家安全委员会(NSC: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的一位委员曾确切指出,“之所以未商议自由开放的印度—太平洋战略,原因之一就是该战略认定美国会在该地区独自实现多边的未来展望,或对该展望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因此,日本不仅深化与印度和澳大利亚的双边关系,同时还拓宽与东盟、英国、法国以及欧盟等域外国家或组织间的战略伙伴关系。为应对竞争激烈的战略环境,这些全球摇摆国家(Swing States)①全球摇摆国家,美国智库提出的概念,指巴西、印度、印尼、土耳其等在各自地区有着重要战略地位的国家,拥有强大和不断发展的经济并致力于民主,更为关键之处在于,各国的国际作用都处在不断变化之中。这一提法借用了美国大选年中“摇摆州”的概念。中的绝大部分持续增加国防开支。日本为提升与地区大国的战略伙伴关系,将越来越多的域外友邦和伙伴引入印度—太平洋地区,努力维持基本规则秩序,确保多边稳定的均势格局。
面对中美战略竞争日益激烈的形势,其他小国为了生存必定要确保多边均势格局。按照“权利转移理论”(power-transition theory)的说法,如果崛起国和现存霸权国间力量差距缩小,则极可能产生矛盾。现存霸权国会通过一切必要手段阻止崛起国取代自身地位,这将导致国际紧张局势进一步升级。该现象也可用“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s trap)②修昔底德陷阱,指一个新崛起的大国必然要挑战现存大国,而现存大国也必然会回应这种威胁,这样战争就变得不可避免。此说法源自古希腊著名历史学家修昔底德,他认为,当一个崛起大国与既有统治霸主竞争时,双方面临的危险多数以战争告终。来解释。美国对自华进口商品加征高额关税,并强烈谴责中国的对外政策和国内政策,美国这一对华政策似乎印证了这种消极的预测。因此,为规避中美之间的霸权争夺,摆脱“修昔底德陷阱”,需要更广阔的空间容纳崛起国和衰落的霸权国。
从亚太地区延伸至印度—太平洋地区,由各参与国确立多种均势格局。这可理解为是在试图发掘和创造本地区广阔的战略空间。比起美国主导的世界,在这种追求多边均势格局的世界中,将更有利于主张和平共处的中国。
中国并不支持印度—太平洋这一概念,且官媒和学者也一直对其持批评的态度。事实上,中国却是该地区最积极的参与国之一。中国认识到,回避中美的危险竞争和矛盾对本国同样有利。因此,建立多边稳定的印度—太平洋秩序,不仅对日本和域内其他国家,甚至对中国也大有裨益。
印度—太平洋国家虽然经济发展迅猛,但其在恐怖主义、自然灾害、非法渔业、跨国犯罪、网络威胁、贪污腐败、经济萧条以及国内政治不稳定等多重危险和威胁方面仍处于劣势。这些劣势会破坏地区国家稳定的治理体系,易转化为地区冲突或不稳定因素。可以说,扭转地区国家劣势并鼓励积极自主与可持续发展,成为FOIPS 作为构筑地区秩序战略的首要任务之一。
也因此,近期日本努力参与有关印度—太平洋国家的力量建设。日本不仅致力于海上安全方面的力量建设,还与印度—太平洋国家广泛开展人道主义援助与救灾(HA/DR: humanitarian assistance and disaster relief)、反恐维和、网络与宇宙安全等方面的合作。日本支持东南亚、南太平洋、印度洋、中亚、非洲等地区的力量建设,特别是与美国和澳大利亚等志同道合的国家开展密切合作。
日本与域内各国开展的防卫装备与技术合作,对于提升域内弹性也十分重要。2014年日本审议通过了新防卫装备转移三原则(new Three Principles on Transfer of Defense Equipment and Technology)①2014年3月11日,日本政府举行国家安全保障会议,审议通过“防卫装备转移三原则”草案,以取代“武器出口三原则”。4月1日,日本内阁举行会议,决定通过“防卫装备转移三原则”。新的“三原则”大幅放宽了日本对外输出武器和军事技术。,2015年又颁布了新版《开发合作大纲》(new Development Cooperation Charter),从而进一步推动了其与澳大利亚、印度、菲律宾、越南、泰国、印度尼西亚、新西兰、英国以及法国等多国,在防卫装备与技术方面的合作。日本的防卫装备转移不同于个别他国的武器出口,这体现在其并非以获取商业利益为目的,而是仅限在有助于日本作出和平贡献以及积极推进国际合作并有利于提升日本安全的条件下,方允许日本转移防卫装备。因此,支持力量建设是日本防卫装备及技术合作的主要目标之一。
包括政府开发援助在内的经济援助,是日本在印度—太平洋地区实施构建地区秩序战略的又一关键手段。2016年,日本政府除在印度—太平洋地区,尤其是为参与FOIPS 的国家提供了70%以上的政府开发援助外,还迅速加大对印度—太平洋地区,特别是印度、湄公河以及非洲等地区的投资。
东盟互联互通总体规划(MPAC: Master Plan on ASEAN Connectivity)、日本—湄公河连接倡议(Japan-Mekong Connectivity Initiative)以及“亚非增长走廊”倡议(Asia and Africa Growth Corridor)等地区性的互联互通构想,在促进经济、政治、安全等方面也发挥着重要作用。另外,域内各国还认识到脱离均衡、可持续经济增长来实现政治与社会稳定是一纸空谈。从该层面上看,包括政府开发援助和软硬基础设施开发在内的日本经济开发合作,是着眼于转变该地区劣势而构建地区秩序的战略,在FOIPS 中发挥着关键性作用。
一般认为,日本的互联互通援助行为是为应对中国“一带一路”倡议而制定的策略,而早在中国2013年提出“一带一路”倡议之前日本就已推行该策略。此外,从2018年5月两国签署的《关于中日第三方市场合作的备忘录》(Memorandum on Business Cooperation in Third Countries)中也可发现,中日两国在第三世界的经济活动存在明显的互补性。因此,把日本FOIPS 视为针对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战略这一观点,是不正确的。
日本努力参与制定该地区的规则和规范。虽然FOIPS 的核心是共享法治等普遍价值,但日本的决策者却对通过FOIPS 促进共享这一价值,薄志弱行。对照比较“自由与繁荣之弧”(AFP: Arc of Freedom and Prosperity)①自由与繁荣之弧,指从东南亚经由中亚到中欧及东欧,连成一条弧线包围着欧亚大陆,支持拥有与日本“相同价值观”的国家,被广泛解读为“围堵中国”的政策。与2007年安倍第一届内阁时期的日本外相麻生太郎提出的FOIPS 两者后,这一点不言而喻。
虽然“自由与繁荣之弧”目的并不一定是遏制中国,但中国的价值导向(value-oriented)却使人们对日本试图努力建立一个排斥其他价值和意识形态国家的地区而心生顾虑,议论纷纷。基于FOIPS 的此类经验,各地多国都在强调规则、规范以及原则,而非价值本身。
事实上,日本一直积极努力参与制定规则与规范。近期日本在贸易领域表现活跃,与其他民主主义国家签订了全面与进步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 Comprehensive and Progressive Agreement for Trans-Pacific Partnership),与欧盟签署了日欧经济伙伴关系协定(Economic Partnership Agreement)。为构建旨在实现FOIPS 并基于自由公平规则的市场,日本努力推动签署“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 Regional Comprehensive Economic Partnership)。由于中国是RCEP 的主要参与国之一,因此该协定无疑成为日本能否与中国共同制定地区规则的试金石。
自21 世纪中叶开始,中国和日本经过长期协商,最终就建立中日海空联络机制(MACM: Maritime and Air Communication Mechanism)达成协议,并于2018年6月正式启动这一管控危机之策。根据中日两国的决定,将基于《海上意外相遇规则》(CUES: Code of Unplanned Encounters for Sea),统一舰艇和飞机在现场联络的特定无线电频率、信号和语言。2014年,在西太平洋海军论坛表决通过了CUES 之后,日本及其他西方国家鼓励中国加入CUES。因此有人认为,启动中日海空联络机制是日本积极鼓励中国加入既定规则和制度网络的一项举措,其作为构建地区秩序的一项战略,是FOIPS 的又一重要内容。
尽管文莱和柬埔寨等国对日本FOIPS 公开表示欢迎,但东盟出于对FOIPS 和Quad可能会使其作用和中心性边缘化的考虑,因此对支持FOIPS 仍持保留态度。另外,以新加坡为代表的东盟国家担心,加入FOIPS 可能会使亚洲分成两股不同的力量,以致东盟国家不得不在美国阵营和中国之间做出错误选择。印度尼西亚虽然发表了其关于印度—太平洋合作概念,但这一概念却强调“支持东盟的中心地位,不干涉内政,协商决定”的东盟方式,有意识地区别于日本或美国主导的FOIPS。
如果将FOIPS 单纯地认为是一项针对中国的地缘政治或地缘经济战略,那么东盟所表现出的忧心忡忡则合情合理,无可厚非。中美两国各自形成了相互排斥的势力范围,东盟的作用将受限于这一激烈的竞争环境或新冷战局面。若以构建地区秩序战略的视角看待FOIPS,东盟则会发现FOIPS 无法在该问题上使其边缘化。相反,东盟将会成为日本FOIPS努力构建地区秩序的座上宾。
东盟在维持印度—太平洋地区的多边均势格局方面发挥着决定性作用。虽然东盟个别国家实力仍显羸弱,但如果一体化的东盟综合其人口世界第三、第五大经济体、经济高速增长以及拥有大量劳动力等多重因素,将对地区均势格局带来重要影响。地缘上,东盟联通印度洋和太平洋,是关乎东亚各国生死存亡的海上运输通道要冲。
这是因为,在维持印度—太平洋未来全面、多边秩序稳定方面,东盟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也是为何日本一贯欢迎并支持东盟一体化进程、东盟“统一”,而对东盟防务工业合作(ASEAN Defence Industry Collaboration)、设立东盟军事人道主义援助和灾难救助准备小组(ASEAN Militaries Ready Group on HA/DR)和东盟军事医学中心(ASEAN Center for Military Medicine)等地区安全问题态度冷淡的原因。
其次,东盟是日本集中实施增强地区弹性与深化地区互联互通的对外政策的核心地区。在日本防卫省落实力量建设计划的15 个对象国家中,9 个是东盟成员国。并且,2018年2月和3月在东京举行的东盟人道主义援助救灾专家工作组会议上,日本表示,其不仅推动了东盟个别国家的力量建设,甚至推动了东盟各国的力量建设。正如MPAC 中所阐述的,东盟是日本实施互联互通项目的主要对象地区。相应地,东盟也将通过日本多年来援助大湄公河与印度经济走廊,与印度增进互联互通并从中获益。
最后,东盟在制定规则与规范层面是日本FOIPS 的最重要伙伴之一。2016年11月,在老挝举行的第二次日本和东盟防长非正式会议上,日本防卫大臣稻田朋美与东盟共同发表了旨在指导日本与东盟防卫合作的“万象愿景”(Vientiane Vision)。该愿景指出,“日本力挺东盟为遵守海洋与航空领域的国际法而做出的努力”。根据这一愿景,日本防卫省已经在海洋与航空领域与东盟成员国举行多次专题会议并开展多项合作,以便制定地区规则与规范。日本和东盟在自由开放、基于规则的秩序、和平解决争端、互补性、自由贸易、东盟一体化与中心性、互联互通、包容性等方面达成重要共识。东盟与中国、印度和澳大利亚,以及其他印度—太平洋国家都是RCEP 成功签署的必要参与者。因此,从基于FOIPS制定地区规则与规范的角度来看,近期东盟和日本的合作将会变得更为重要。
在新加坡举行的2018年东盟峰会上,中国和美日也围绕东盟相关问题展开激烈对峙。同年,在东盟—美国领导人会议上,美国副总统迈克·彭斯表示,“美方认为,为推动实现自由开放的印度—太平洋,将着眼于实现繁荣与安全及制定共同原则。”彭斯在演讲中提及东盟时强调,美国寻求的是合作而非控制,东盟是实现自由开放的印度—太平洋的中心,是不可或缺的战略伙伴。他还强调,“帝国和侵略在印太地区没有立足之地,印度—太平洋战略不排斥任何国家,但任何国家都必须尊重邻国,尊重他国主权和国际秩序规则”,并侧面批评了中国的南海活动。他还表示,美国将重新投资东盟地区的数字基础设施,并对中国进军数字领域表现出强烈的戒备心理。
2019年6月23日,东盟10 国在泰国首都曼谷举行了东盟首脑峰会,通过了独立的“东盟对印度洋—太平洋展望”。东盟主席声明中还明确指出:“东盟将在印度—太平洋地区发挥中心和战略作用。”这一战略的目的在于提升东盟的域内存在感。此外,东盟通过一系列会议签署了旨在加强合作和解决海洋垃圾问题的《曼谷宣言》。该宣言,可被看作是在美日推进的自由开放的印度—太平洋战略,与中国推进的大经济圈“一带一路”倡议之间,东盟所采取的均衡和顺势策略的一环。
2019年东盟峰会主席声明中表示,随着中美两国在亚洲、太平洋和印度洋地区矛盾的日益激化,担心东盟的存在感被削弱。进而提出,东盟在地理和战略层面处于印度洋地区核心地位,东盟要通过新构想与中美两国保持距离,谋求自身利益。东盟峰会主席声明或协议文件《东盟对印度—太平洋的观点》指出,印度—太平洋地区“紧密融合,互联互通”。
该份主席声明中称,东盟的目标是以东盟为中心推进域内经济持续增长,维护印度—太平洋航行自由以及和平解决争端。主席国泰国总理巴育在东盟首脑峰会结束后举行的记者会上表示,“东盟发挥着连接太平洋与印度洋的桥梁作用”。此外,东盟领导人签署的协议文件中还清楚地写道:“印度—太平洋不是对立的地区,而是对话与合作的地区”。声明还强调,在中国推进南海地区的建设活动,与部分东盟国家的矛盾和争端仍在持续的大背景下,域内的法律和秩序至关重要。
日本FOIPS 虽网罗地理、地缘政治学、地缘经济学以及地缘战略等因素,但其本质上是多元而全面的,旨在确立基于规则的地区秩序,可理解为一项构建地区秩序的战略。因此,日本不仅可与印度、澳大利亚等地区民主主义国家合作,还能与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域内外国家合作。特别是,东盟不仅在地理位置上,在经济和人口潜力方面也都是构建地区秩序的战略要冲,是日本FOIPS 的核心地区。也因此,日本一直与东盟加强合作,并支持东盟一体化和中心性。
与此同时,日本FOIPS 也面临着诸多挑战。除资金有限外,日本和东盟所面临的最严峻挑战之一,就是中美两国正迅速激化的战略竞争。在这一战略环境变动中,FOIPS 的首要任务就是营造能够同时容纳中美两国的更广阔的战略空间。
但是,如果中国和美国的战略竞争持续扩大,那么日本等其他地区国家可能会在两个大国间“选边站”。当这种情况成为现实,以开放、全面、透明为特征的印度—太平洋秩序将被封闭、排他、非透明的新冷战秩序所代替。可以说,日本以及东盟等地区的中等强国有能力发挥多重作用,避免出现此类不当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