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
有一个村庄,那儿住着我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还有我的哥嫂和姐姐们,一如荒原的哪儿,生长着一片和其他野草毫无二致的草,也如沙漠的瀚海里,有几粒和其他沙粒毫无二致的沙。我记事的时候,那儿是个大村庄,接近两千人,现在那儿是个特大级的村庄,五千多口人。村庄的膨胀,不仅是人口的出生,还有移民的汹涌。
我少年的时候,某一天的夜里,我意识到我们村就是中国的中心、而中国又是世界的中心时,我内心有种天真而实在的激动——因为我清晰、明确地感到,我是生活在世界最中心的那个坐标上,也因此,我想要找到这个村庄的最中心,如同想要找到世界上最大的那个圆的圆心点,也就借着月光,独自在村庄走来走去,从傍晚走到深夜,一遍一遍去核算村庄东西南北彼此的距离与远近。而那时,我家是住在那个村的最西端,可因为村落膨胀,有很多人家划宅基地,盖房都又在我家更西的村外盖,如此一思想,一计算,原来我们村的中心就是在我家院落里,就在我家门口上。原来,我们村就是世界的最中心,而我家院落、门前又是村落的最中心,这不就等于我们的家、我们村就是世界的最最中心吗?不就是世界这个巨圆的圆心坐标吗?
意识到我们家、我家门前和邻居以及只有我熟悉而外人完全不知的村落就是世界的中心时,我的内心激动而不安,兴奋而悲凉。我激动,是因为我发现了世界的中心在哪儿;我不安,是我隐隐地感觉到,生活在世界中心的人,他们冥冥之中会因为是中心而比全世界的人有更多的承担、责任与经历,可能会是一种苦难、黑暗与荣誉,如同火山岩浆的中心必然有更为热烈的煮沸样,大海最深处的中心,也最为冷寒和寂寞样,而我家这个世界之中心,也必将有更为不凡的经历和担当。说到兴奋,那是因为我那时太为年幼无知,当我这个孩子发现了世界的中心在哪儿时,无法承受、也不敢相信世界的中心是我发现的。我担心人们不仅不相信还会藐视、嘲讽我的发现与秘密。
说到悲凉,是因为除了我,全世界还没人知道我们村就是世界之中心。我为我们村庄而悲哀,一如皇帝沦落民间而无人知晓样;我为世界上所有的地方和人种而悲哀,他们生活、工作、孕育、世袭了数千年,却不知道他们生活的世界的中心在哪儿,就如他们每天从他们家的屋门、大门进进和出出,却不知道他们家的大门、屋门是朝东还是朝西样。
那一夜,我大约十几岁,夜深人静,月光如水,我站在空寂的我家门口——世界的最中心,望着满天星斗、宇宙辰光,一如《小王子》中的小王子,站在他的星球上,望着星系的天宇般。为不知该怎样向世界宣布,并使世人相信我家的那个村庄就是世界的中心而苦恼、而孤独,而有一种无法扼制的要保守秘密的悲苦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