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徙
阿贵常说,打鱼就是向海龙王讨吃的。旧日里出一趟海,临行前,得在礁上支长桌,供猪头,乌泱泱的人群拜下去,龙王便高兴了。这些,年轻人不讲究。
阿贵常说,头一遭网着的鱼,可得留神。要拣那三尺以上的,洗净蒸熟,连酒盏往船头摆上,焚香,鸣炮,几条船的人一吆喝,龙王便高兴了。这些,年轻人不讲究。
他们只管柴油机轰轰轰,氙气灯一亮,飞虫噼噼啪啪撞断脑袋。鱼也笨,循灯光聚来,围网一兜,满满当当像小山。阿贵说,海龙王迟早要生气。
阿贵好久没出海了。虽然娶媳妇的聘礼是从海里捞足的,一网一网,而给二娃的学费,也是从海里攒够的,一网一网,可阿贵好久没出海了。
他们说,阿贵惹恼了海龙王。
阿贵自己也信。三十岁生日,他同两个兄弟出海,水晒得碧汪汪,迎着浪,桅杆高高低低。渔网理顺了,从底绕成大圈小圈,提一角捏在手心,再雙手各执半边网,紧紧手臂,“呼”一声划个弧,撒手抛出去,老远。
鱼拉上来,一条大鱼没在其间,双腮金闪闪。船上的老五戳戳它鳃孔,说,天老爷,这是金头鲳。老六翻到它腹鳍,眼睛一眯,说,天老爷,这真是金头鲳。
阿贵捧着鱼,端到眼前打量,不敢动。鱼扑腾着,尾巴甩在他脸上,肉一颤,阿贵咧开嘴角,知道捕到了宝贝。
他们说,这是海龙王的儿子,捉不得,龙王要兴风浪的,金头鲳捉不得。
阿贵也听过异闻,可这得小半年的收益,如何舍得。鱼嘴张张合合,贴在他掌间,鱼鳞湿滑蹭在皮肤上,像古老神秘的宝物。
老五在一旁急了眼,仿佛那是他的鱼,喊道,放了吧,阿贵,放了吧。老六也说,放了吧,阿贵。
阿贵睁大眼,双指一掐,拔下一片鳞,又一声长叹,鱼便从他手里腾起,空中翻个跟头,跃入舷外的白沫,窜出窜进,没了踪影。阿贵收好鱼鳞,说,这也算战利品,回家找媳妇穿个链子。
回程时变天了,毫无道理,风要把眼珠吹得凹进去,浪也大得惊人,没道理,一浪高过一浪,拍在船身上像鼓点。船翻在滚滚白浪里,阿贵紧紧抱着桅杆,又用绳将老五拴在腰间。漂到岸边时,绳子都陷到肉里。老六不知被卷到何处,或许在鱼腹。
老五号啕,说这全是阿贵的罪过,惹恼了海龙王,收走了老六。阿贵自己也信。鳞片抛回海里,磕三个头,从此迁到二百里外织渔网,再没脸出海。
到四十岁生日,阿贵十年没出海了。媳妇切葱丝,剁姜片,豉油黄酒一淋,蒸条大鱼。
媳妇说,四十不惑,我看你还有惑,成天海龙王长、海龙王短,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讲究,你嘀咕些什么?吃吧,吃吧,特意给你蒸的。
阿贵斜眼一瞧,惊掉筷子,盘里那鱼双腮金闪闪,可不就是金头鲳。
阿贵问,这鱼从哪来的?
媳妇说,市上买的。
阿贵提了鱼,飞似的跑去海鲜市场。还未打烊,几个贩子摊前摆着三五个大盆,盆里满满当当,堆成金闪闪的小山,可不就是金头鲳。
阿贵拈起条鱼,问道,这海龙王的儿子也是能吃的?
鱼贩也不抬头,正顾着手里忙活。刀背一敲,地上的金头鲳立时老实了。此时把刀斜开,向鱼头刮起,七八下刮净,翻过身,刮另一面。那鳞片就溅到阿贵裤腿上。
鱼贩说,什么儿子女儿,这都是养殖的。硬要说是什么儿子,也是我儿子。鱼你要不要?要的话我给你杀一下,刮个鳞。说完翻到鱼肚,三两下刮净,剖开条长口子,两根黢黑的手指摸进去,掏出内脏,又抠出两面的鳃。
阿贵看得呆住,选了条蹦得最凶的,不杀只抱了回去。鱼嘴张张合合,贴在他掌间,鱼鳞湿滑蹭在皮肤上,像古老神秘的宝物。他这才想起那鱼贩明明是老五的声音。
这鱼宝贝般在缸里养了七天,三娃问,爹,这是观赏鱼?
阿贵摇摇头,长叹一声,朝厨房喊道,媳妇,切点葱丝,剁点姜片,豉油黄酒一淋,蒸条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