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琴,高再兰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为描述方便,下文将所考察的“子”尾双音节名词(特指由单音节名词语素加上词缀“子”构成的双音节名词)称做N双,其对应的单音节形式称做N单。从《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中共筛选出100组N双和N单,例如“杯子-杯”“本子-本”“被子-被”等。名词的句法功能主要是充当主语、宾语、定语,少数可做状语。N双和N单都具有名词的功能,但基于CCL和BCC语料库对100组N双和N单的句法功能进行考察,发现二者存在明显差异。其中,N双的名词性更强,N单则出现明显的去名词化趋势。
朱德熙(1985)指出,名词的语法性质包括:1.做主语、宾语。2.能受定语修饰。3.能受数量词修饰。其中,名词做主语、宾语、被定语修饰的情况较为常见,受数量词修饰是名词和动词才有的语法性质[1](P4648)。
在100组N双和N单中,大多数N双和N单,如“杯子-杯”“被子-被”“本子-本”等,N双可出现于主语位置,而其对应的N单出现语素化趋势,不能光杆做主语,它们往往需要与其他语素构成多音节词或短语才能做主语。据考察,只有21组N双和N单可在主语位置及分句主语位置进行自由替换。例如“车子-车”“钉子-钉”等,以事物名词居多。“车子-车”“钉子-钉”都是生活中极为常见的事物,满足[+日常性]、[+常见性]、[+高频性]、[±工具性]的语义特征。
(1)随着汽车的速度越来越快,车子(车)越来越大,汽车越来越多。
(2)这时,哗啦一声!绳子(绳)断了,轻气球丢下了她,升到空中去了。
例(1)(2)中N双和N单在主语位置有着相同的句法功能,能够自由替换。但剩余79个N双所对应的N单均不能光杆做主语:
(3)杯子(*杯)被我打破了。
(4)病床整个倒向一边,被子(*被)一半还在床上,一半在地上。
例(3)(4)中N双都可做主语,而对应的N单不可做主语,只有当N单前面出现描写性定语或表示领有者、时间、处所、环境、范围、用途、质料、数量、性质、属性、来源等的限制性定语时,才能做主语[2](P66)。
(5)可热水瓶是空的,玻璃杯蒙了垢,茶叶听则生了锈,打不开。
(6)德国人认为,鸭绒被是最理想的保健用品之一。
例(5)(6)中小句主语“玻璃杯”“鸭绒被”来自于“杯”“被”语素化后置构词。
由表1可以看出,100组N双和N单中,可以光杆做主语的N双占到了100%,而只有21%的N单能光杆做主语,绝大多数N单需要语素化后置构词才能做句子或分句的主语。据考察发现,即使57个N双前都可以加限制性定语做主语,但实际上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拿“管子-管”来说,通过CCL语料库对“管子”做主语的情况进行统计,找出“管子”在分句中做主语的例句47句,其中“管子”前加限制性定语的例句16句,且16个例句全部出自出自具有口语色彩的语境中。
表1
例如:
(7)水管子(管)顿时碎成好几截。
(8)炮管子(管)虽然不粗,但连续发射起来,火力相当猛烈。
上述例句中的“水管子”、“炮管子”是“水管”“炮管”的口语化形式,例(7)(8)中的“X管子”均可换成“X管”,意思不变,但不是所有的“X管”都能换成“X管子”,其余56组N双和N单均符合该规则。
N双和N单在做主语时的差异明显:通常情况下,N单不能光杆做主语,其出现了语素化的发展趋势,往往语素化后置构词之后才能做主语;N双则呈现出与N单相反的发展趋势,即不需要语素化后置构词做主语。
100组N双和N单中,有23组N双和N单可在宾语位置自由替换,同样以事物名词居多,满足[+事物]、[+常见性]、[±工具性]的语义特征,例如“锤子-锤”“锯子-锯”“筐子-筐”等。
(9)瓦达曼急匆匆地走上堤岸,拿起锤子(锤)。
(10)锯了一会儿,看见爷爷出门了,小正就扔了锯子(锯)。
例(9)(10)“锤子-锤”“锯子-锯”不仅能在宾语位置自由替换,同样能在主语位置自由替换。但是,能在宾语位置自由替换的N双和N单不一定能在主语位置自由替换,如“鸭子-鸭”“屋子-屋”:
(11)又是种烟叶,又是养鸭子(鸭),没少折腾,结果都砸了锅。
(12)他放下锄头,进了屋子(屋)。
(13)鸭子(*鸭)见到我们,嘎嘎地叫着,似在表示欢迎,使我们感到格外亲切。
(14)屋子(*屋)质量尚好。
在例(13)(14)中,N双“鸭子”“屋子”对应的N单“鸭”“屋”不可做主语,只有当N单前面出现描写性定语或限制性定语时,才能做主语。由此可见,能光杆做宾语的N单不一定能光杆做主语。
由表2可以看出,N双做宾语的情况与做主语的情况高度吻合,N双可自由出现于宾语位置,而绝大多数N单不能光杆做宾语,它们往往需要与其他语素构成多音节词或短语才能做宾语,再次证明N单出现了语素化趋势。同样值得注意的是,虽然57个N双可以加上限制性定语做宾语,但实际上这种情况也不常见。拿“扇子-扇”来说,据统计,共有175个例句中的“扇子”在句中做宾语,其中“扇子”前加限制性定语做宾语的例句只有12个,仅占总数的7%,且12个句子全部出自文学做品或报纸的口语语境中。例如:
表2
(15)看这公子哥,穿着鲜丽的衣服,手里摇着鹘毛扇子(扇)。
(16)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扇)。
上述例句中的“鹘毛扇子”“芭蕉扇子”即“鹘毛扇”“芭蕉扇”的口语化形式。例(15)(16)中的“X扇子”均可换成“X扇”,意思不变,但不是所有的“X扇”都能换成“X扇子”,其余56组N双和N单在宾语位置同样符合该规则。
可见,通常情况下,N单不能光杆做宾语,往往语素化后置构词之后才能做宾语;N双则呈现出与N单相反的发展趋势,即不需要语素化后置构词做宾语。
袁毓林(1995)将名词性定语分为领属定语与属性定语[3](P244-245)。刘永耕(1999)指出领属定语和属性定语的区别:领属定语通常是有指的,属性定语通常是无指的[4](P87-88)。据考察,N双通常做领属定语,做领属定语时可加“的”也可不加“的”,如“杯子(的)颜色”,N单通常做属性定语,做属性定语时一般不加“的”,如“屋顶”“绳结”等;也可加“的”做领属定语,如:
(17)但立在铁塔之巅,屋的颜色和树的颜色都分辨不清了。
(18)他在草坪中央一根铁柱上绕结了一条绳,绳的另一端结住他的刈草机。
名词做定语是汉语名词的特征之一。N双和N单都可做定语,N双做定语的能力比N单强。文中排除名词后加方位词的情况,只考察100组N双和N单是否可以光杆做定语的情况,具体情况如下:
由表3可以看出,100个N双在做定语时不受限制,能光杆做定语也能加“的”做定语。而能光杆做定语的N单只有54个,可加“的”做定语的N单只有44个,如“稿”“竹”等。
表3
(19)稿的下半部是文字,包括大标题和诉求性的内文及广告主的名称、商标。
(20)寥寥数笔,已道出了竹的丰富多彩的广泛用途。
其余56个N单均不能加“的”做定语,且N单在做定语时多修饰单音节名词,表领属或属性。但也有少数N单在做定语时不受限制,可光杆做定语也可带“的”或不带“的”做定语,如:
(21)车(的)前圈吱嘎直响,到服务部去修,一看是车圈不圆。
(22)盆(的)内壁绘有相同的三人舞蹈人纹图案。
与例句(21)(22)的“车”“盆”一样不受限制的N单还有“钉”“鞋”“罐”等,这些N单的名词功能完备,在主语、宾语位置同样可与N双相互替换。
综上,N双具有较为完备的名词功能,可光杆做主语、宾语、定语,往往不受限制,而N单充当名词性功能时受到较多限制。
通过以上考察可以看出N双基本满足名词的句法功能,名词性较强,而N单则有语素化倾向,语素化意味着单音节名词作为词的独立性丧失并开始具备一定的构词能力[5](P97-101)。陈练军(2012)指出,与社会生活密切相关的高频“人工物”名词语素最容易语素化[6](P97)。如N单“鞋”,“鞋”作为语素与其他语素复合成词:胶鞋、高跟鞋、皮鞋、布鞋、运动鞋、塑料鞋、拖鞋等等,分别代表不同材质的鞋子。N双前通常不加表示用途、质料的限制性定语,一般单独做主语、宾语。即使57%的N双前可加限制性定语,但这些N双多用于口语、文学做品及报纸等非正式语体中,极少用于正式语体中。如我们通常说“鸭绒被”“太空被”而不说“鸭绒被子”“太空被子”;通常说“羊角辫”“朝天辫”而不说“羊角辫子”“朝天辫子”等等。这充分说明,N双的名词性较强而N单普遍出现语素化。
“通名”又称“类名”,既是某个单独事物的名称,同时又是他们所属类别的名称。通名命名的着眼点只在于事物的类别性(种属性),任何分类等级的事物类别的名称都是通名[7](P23)。高再兰(2016)指出,“通名”用于“定类”,如地名的通名则指出属于哪一类地域,现代汉语中的通名多为单音节形式。我们把通名粗略分为两类:一类是地域通名;一类是物体通名。地域通名如后置构词的村、乡、县、岛、店、国等。以上单音节形式可以单独充当名词,但其重要功能是置于词后充当构词语素表示通名[8](P176)。如:
村:前进村、建华村、小岗村。
岛:台湾岛、舟山岛、巴厘岛
物体通名如后置构词的鞋、车等。如:
鞋:松糕鞋、高跟鞋、皮鞋
车:房车、日系车、敞篷车
据统计,高达90%的N单出现通名-语素化。单音节名词去名词化的主要特征是用做通名语素。大量用做通名语素后,N单的构词能力变得强大,有的基本不再独用,名词的功能让位给相对应的N双。N单指称的事物和概念古今都存在,而通名语素化使得这些N单在表义上不再指称具体个体而指称类别,表示更为抽象的类别义[6](P95)。有些N单虽然可用做通名语素,但同时还保留名词用法,光杆N双和N单可在主语、宾语的位置相互替换,如“车子-车”“虫子-虫”“鞋子-鞋”等,这些名词具有[+日常性]、[+高频性]的语义特征。
据考察,只能由N单做量词直接修饰名词的有15个,一部分发展成为准量词,如:本、册、粒等,一部分做修饰性临时量词使用,如:帘、轮、叶等,这15个N单做量词的情况较为常见。而只能由N双做量词直接修饰名词的只有8个且使用率低,如:裤子、帽子、房子等。N双通常不做量词使用,当它们的语义特征满足[+实用性]、[+有一定的容积(平面或内部)]、[±住所]时,才可做量词,例如“铲子”、“勺子”、“杯子”、“柜子”等,以容器量词、工具量词和承载量词[9](P204)为主。
N单通常可以做量词使用,有的甚至已经发展成了准量词,例如“本”“册”“捆”等。有些N单还可充当带有修饰性做用的临时量词,例如“叶→一叶扁舟”“帘→一帘屏障”“柱→一柱瀑布”等,以摹状量词和比喻量词为主。这些N单所对应的双音节形式不能做临时量词使用,究其原因主要是受韵律的约束:汉语以四音节为主,四音节有两个二音步,语音段落是2+2,念起来节奏匀称,琅琅上口,能增强语言的表达效果[10](P61)。当某些组合高频率反复出现容易形成固化的表达习惯,进而出现语法化[11](P20)。名词量词化正是名词功能进一步虚化的结果,体现了名词的语法化过程,也体现了单音节名词名词功能的进一步弱化。
本文筛选出48组满足至少一项量词功能的N双和N单共48组,48组N双和N单出现量词化的数量呈现不对称性:其中,出现量词化的N双有33个,N单有40个。其中,满足量词所有功能的N单23个,而满足量词所有功能的N双只有12个,由此可见单音节是量词的主要形式。
由表4可知, N单的量词功能普遍强于N双,N双在做量词时比N单受到更多限制。它们的差异还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表4
1.从做修饰性临时量词来看
李延瑞(1987)提出修饰性临时量词和非修饰性临时量词的概念:修饰性临时量词不表单位,组成数量结构后主要作用也不是从数量上限定中心词,而是对中心词的某一方面进行描写、修饰;非修饰性量词又分为A类非修饰性量词和B类非修饰性量词[12](P43-46)。个别N单可做修饰性临时量词,如:
(23)一叶乌篷,风韵独具,被誉为“稽山鉴水之缩影”。
(24)过了独木桥,忽听水声如击鼓,抬头望,迎面挂着一帘瀑布。
上述例句有个共同特征:都可由“一+X+NP”转换为“NP如X”[12](P46-47)。如例(23)(24)中的“一叶乌篷”“一帘瀑布”可转换为“乌篷如叶(叶子)”“瀑布如帘(帘子)”。这类修饰性临时量词通常是N单,类似的还有“钩”“柱”等:
(25)一钩弯月斜挂中天。
(26)只见全城一片树海,仅有一柱喷泉冲天而起,喷珠泻玉。
做修饰性临时量词的N双只有一个“辫子”:
(27)墙上悬挂着一辫子(*辫)大蒜,还有一串辣椒。
人们通常把大蒜编成“辫子”方便风干储备,“一辫子大蒜”可转换为“大蒜如辫子”。“辫子”对编成串的大蒜起到了修饰作用。
2.从用做非修饰性量词来看
还有一类由“一+N双”构成的表示全量意义的结构,如“一房子人、一帽子水、一肚子坏水、一鞋子泥”等,其前面的“一”不能换成除了“一”以外的其他数词。N双加上数词“一”直接修饰名词时,数词“一”的数量义虚化,不再用来限定中心词数量,而通常表示“全、满、整个”义,这类N双指上文所提到的B类非修饰性量词。B类非修饰性量词都可以加“的”凸显参照体,从而凸显目标[13](P5458)。加“的”可以使言者认为的“一+N双”表量大进一步得到凸显:
(28)我定一定神,一房子(*房)乔家的人。
(29)一巷子(*巷)掺着灰尘的阳光,满满充斥在矮房之间的空巷。
“一房子”“一巷子”中间可嵌入形容词“整”,“一”表全量义,表示“整个房子”“整条巷子”,“一”还可以换成“满”:“满房子乔家的人”“满巷子掺着灰尘的阳光”。
另外,数词“一”在与一些N双如“鼻子”“肚子”等身体量词结合时,数量义进一步虚化:
(30)跑了十几家文化公司,碰了一鼻子灰,生了一肚子气。
(31)失落的大陆歌星们一肚子苦水。
“一鼻子灰”、“一肚子苦水”、“一肚子气”等凝固表达中的“一”也可换成“满”表全量。这些凝固表达一直活跃于汉语词汇系统[11](P20),带有一定的贬义色彩。表示全量义的“一+N双”结构中“N双”并非真正用做量词。
3.从重叠做量词来看
N双和N单在做临时量词时都能重叠直接修饰名词,例如“一袋(袋子)一袋(袋子)馒头”等。但更多时候只能用N单,例如“本→一本(*本子)一本(*本子)好书”、“粒→一粒(*粒子)一粒(*粒子)米”等。
借用为临时量词的名词有时会与数词“一”结合做状语用。刘月华等(2004)认为,部分名词或名词短语可以做状语描写动做[14](P504-510)。做状语的名词与谓语形成的语义关系主要表示方式、范围和工具[15](P44)。48%N双和52%的N单能重叠做量词修饰动做,这些N双和N单以工具量词和处所量词为主。其中,满足[+实用性]、[+有一定容积(平面或内部)]语义特征的N双和N单重叠做量词表示多次使用该工具或容器:例如“一铲(铲子)一铲(铲子)送煤”。少数情况下只能由N双重叠做量词修饰动做,这些N双满足[+处所]的语义特征,表示持续在该处所持续活动,例如“一房子(*房)一房子(*房)地发(传单)”。有些N双不具备任何量词功能,不能以“一X一X”的重叠形式做状语,例如:“捆子”、“句子”等,其对应的单音节形式作为准量词也多以“一XX”而非“一X一X”的形式出现:
(32)一伙贩子闻讯而至,用一捆捆钞票换走了一车车柑桔。
(33)在我刚刚步入社会的时候,是你们一句句温暖的话语,给了我不懈的斗志。
综上,N双和N单做临时量词时在语法功能上存在差异,总体趋势是N单更容易出现量词化倾向。
文章对比了“子”尾双音节名词与其对应单音节形式在充当名词性句法功能、通名语素化及量词化三个方面的功能差异,进一步揭示了名词的词长与功能的关系。通过考察可知,“子”尾双音节名词作为名词的句法功能基本齐全,名词功能稳定;而其对应的单音节形式用做名词性功能时受到诸多限制,名词功能不稳定,出现去名词化的倾向。名词的表义功能用来指称事物,单音节名词通过通名语素化构词能力极强,能够用来指称不断产生涌现的新事物。可见单音节名词向通名语素化转化,适应语言作为人类交际工具用来表义的要求,是语言自身规律所制约的结果。单音节名词出现量词化的倾向也反映了单音节名词作为名词功能的不稳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