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刘宇昆
艾米丽·福特:
你想了解海莉的事对吧?
没事,我习惯了,至少现在我应该习惯才是。人们只想听我姐姐的事。
那是十月的一个星期五,沉闷的雨天,空气中弥漫着新落下来的树叶的味道。曲棍球球场周围成排的黑蓝果树已经变成了鲜艳的红色,就像巨人留下的一串血色足印。
我刚考完法语二级考试,在家庭消费课上为一户四口之家安排好了一周的素食计划。大概中午的时候,海莉从加利福尼亚给我发了条消息。
逃课了。Q和我正开车去音乐节!
我无视了她。她喜欢拿自由的大学生活向我炫耀取乐。我其实挺羡慕的,但不愿意表现出来,不想让她得逞。
到了下午,妈妈也给我发了消息。
你有海莉的消息吗?
没。姐妹间的缄默守则是神圣的,我不会透露她的秘密男朋友。
“如果有的话,马上联系我。”
我把手机丢到一边。妈妈是那种“直升飞机”式的父母,一直在孩子们头顶上盘旋。
从曲棍球场回到家,我感到不对劲了。妈妈的车停在车道上,她从没像今天这样提早下班。
地下室的电视开着。
妈妈面色苍白。她用仿佛被扼住的声音说:“海莉的助教来电话了。她去了一个音乐节。那里发生了枪击案。”
那天晚上,余下的时间变得模糊不清。我只记得伤亡人数攀升,电视主播用戏剧化的语气读着枪手在旧论坛发布的帖子,网上流传着不停晃动的无人机拍摄画面,画面里恐慌的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
我戴上眼镜,接入新闻人员匆忙设立起来的虚拟实境网站。这里已经站满了人们的虚拟化身,手捧蜡烛,正在守夜。地上的轮廓发着光,代表着受害者被发现的位置。漂浮着数字标识的明亮弧线重建了弹道痕迹。数据如此繁杂,信息如此稀少。
我们一直在打电话发消息,没有任何回音。可能是手机没电了,我们这样安慰自己。她总是忘记给手机充电。那边的信号网络肯定也堵塞了。
电话是凌晨四点打来的,那时全家人都还没睡。
“是的,我是……你确定吗?”妈妈的声音异乎寻常地镇静,仿佛她的人生,以及我们所有人的人生,都并未遭遇如此巨变。“不了,我们自己飞过去。谢谢你。”
她挂上电话,望向我们,转达了消息,随后瘫坐在沙发上,把脸埋进双手。
我听到一个奇怪的声响。我转过身,这辈子头一次看到爸爸在哭。
我错过了最后的机会,没来得及告诉她我有多么爱她。我应该给她回消息的。
格雷格·福特:
我没有海莉的照片,没法给你看。不过没关系,我女儿的照片你已经有很多了,想看也不需要找我。
我和阿比盖尔不同,我不怎么拍照片或视频,更别说无人机视角的全息影像或沉浸式录影。我缺乏对突发情况做好准备的敏锐,还有将重大时刻记录下来的纪律性,以及将场景完美定格的技巧。但这些都不是根本原因。
我父亲是个业余摄影爱好者,他以拍摄影片、自己冲洗胶片为荣。如果翻开阁楼上那些覆满灰尘的相册,你会看到许多我和姐妹们对着镜头僵硬微笑的摆拍照片。其中一个是我妹妹莎拉,她经常把脸微微转向一边,避开镜头,藏起她右边的脸颊。
莎拉五岁的时候,她爬上一把椅子,掀翻了开水壶。父亲本应照看她的,可他分了心,正在电话里和同事讨论工作。当一切已成定局之后,莎拉留下了疤痕,从右脸一直延伸到大腿,就像一串凝固后的岩浆。
在那之后,父母大声地争吵过。每次母亲因为漂亮这个词而收住话语时,餐桌周围都会出现一阵尴尬的寒意。父亲从此不再直视莎拉的眼睛。这一切,相册都没有记录。
在莎拉为数不多的可以看到完整正脸的照片上,那些疤痕是不存在的。它们在暗室中就被精心抹去了,一笔一画,一丝不苟。这么做的人是我父亲,而我们几个则继续默契地保持沉默。
我不喜欢照片和其他记忆替代品,但不可能彻底避开它们。同事和亲戚们会拿给你看,而你别无选择,只能看一眼,点点头。我能看出记忆捕捉设备的制造商为了使产品超越现实生活、呈现出更美好的效果所付出的努力:颜色更加鲜艳生动,细节不会被阴影遮盖,不同滤镜可以唤起任何你想要的情绪……你什么都不用做,手机会自动整理照片,这样你就能假装自己在时间旅行,去挑选所有人都在微笑的那个完美瞬间。皮肤被抚平,毛孔和各种小瑕疵被擦除。过去我父亲一整天的工作量,现在眨眼之间就能完成,而且效果要好得多。
拍照片的人们相信它们是真实的吗?抑或是这些数码图像取代了他们记忆中的现实?当他们回忆这一刻时,想起的是自己親眼所见,还是相机为他们精雕细琢后的产物?
阿比盖尔·福特:
在飞往加利福尼亚的航班上,格雷格在打盹,艾米丽盯着窗外,我戴上眼镜,沉浸在海莉的影像里。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这么做,我还以为这一天要等到年老体衰、无法再创造新记忆的时候呢。愤怒稍后才会出现。悲伤没给其他情绪留下空间。
我一直是那个掌管着相机、手机、随行无人机的人。我负责制作每年的年刊相册、假期的高光视频,还有收录了全家人当年成就的圣诞节动态贺卡。
面对拍摄,格雷格和女孩们对我容忍度很高,就算有时候不太想拍。我始终相信,总有一天他们能明白我这么做的意义。
“照片很重要。”我对他们说,“我们的大脑有不少缺陷,像个破筛子一样,时光会一点点漏下去。没有照片的话,很多我们想要记住的事情都会被遗忘。”
飞越整个国家的这一路上,我不停抽泣,重温着我头生女的这一生。
格雷格·福特:
阿比盖尔所说的,大概没错。
很多时候,我都希望有图像来帮我回忆。我没法勾勒出海莉六个月大时的确切脸型,或者她五岁时穿过的万圣节服装。我甚至想不起她在高中毕业典礼上穿的裙子到底是哪一种蓝色。
鉴于后面发生的一切,她的照片我更是一张也没有。
我用这个想法安慰自己:照片或视频都有其局限,无法捕捉双眼的那种私人的、不可再现的主观视角和情绪。更无法记录我感受到自家孩子美好到不真实的灵魂时,那种情感上的颤鸣。我不想要数字化的呈现,不想要那种人工智能层层过滤后电子眼凝视下的人造反应。它们会玷污我对我们女儿的记忆。
想起海莉,我脑中只有断断续续的回忆。
婴儿的她第一次用柔嫩剔透的手指握住我的拇指;幼儿时期,她在硬木地板上屁股着地,滑来滑去,从散落的字母积木中穿过,仿佛破冰船穿过浮冰;我得了感冒卧床发抖时,四岁的她递给我一盒纸巾,用一只冰凉的小手贴着我发烫的脸颊。
八岁的她拉着绳子,启动喷气式汽水瓶发射器。自制火箭上升时,泡沫水雾把我们两个淋得湿透,她笑着叫喊:"我要成为第一个在火星上跳舞的芭蕾舞演员!”
九岁的她告诉我,她不想让我在睡觉前为她读书了。孩子长大让我的心无法抑制地抽痛,这时候,她一句话就消解了疼痛:“也许有一天我会为你读。”
十岁的她站在厨房里,挑衅地坚守阵地,在她妹妹的支持下瞪着我和阿比盖尔。“我不会把手机还给你们,除非你们俩签了这个保证书,保证以后吃饭时再也不看手机。”
十五岁大的她猛踩刹车,制造出我所听过的最刺耳的轮胎擦地声。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紧张让我的手攥得生疼,指关节发白。“你看上去就像我坐过山车时的样子,爸爸。”她小心地装出轻松愉快的语气,伸出一只手护住我,仿佛这样她就能保证我的安全,如同我为她做过的几百次一样。
记忆一直延伸,把我们在一起生活过的六千八百七十四天浓缩起来,就像平淡日常生活退去之后,留在沙滩上那些破碎而闪闪发光的贝壳。
到了加利福尼亚,阿比盖尔要求去看她的尸体。我没去。
我想有人会批评我的父亲在暗房里抹去因他的错误而造成的疤痕,批评我拒绝去看我未能保护好的孩子的尸体。这两者没有什么分别。一千个“我本来可以”盘绕在我的脑海中。我本可以坚持让她去离家近的大学,为她报名参加大规模枪击事件求生课,要求她时刻穿着防弹衣。这整整一代人都是在枪手袭击演习的陪伴下长大的,为什么我没能做得更多?我感觉没有真正理解过我的父亲,也没有与他那颗懦弱、充满缺陷,又隐藏着愧疚感的内心共情过——直到海莉遇难。
可是到了最后,我还是不想看。因为我想保护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记忆。
如果我看到她的尸体,看到子弹冲出身體留下的锯齿状弹孔、冷却熔岩一般凝固的血液,以及沾满污泥和灰尘、破烂不堪的衣服,我知道这个画面会覆盖之前的一切,仿佛火山爆发一般焚尽关于我宝贝女儿的记忆,只留下怨恨与绝望。不,那具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并不是海莉,并不是我想记住的那个孩子。我不会允许那一刻渗透她的整个存在,就像我不允许晶体管和二进制数字支配我的记忆一样。
但阿比盖尔去了,掀开罩布,凝视着海莉的残骸,以及我们已经破碎的生活。她又拍了照片。“我同样想记住这个。”她喃喃地说,“你不能对自己孩子临死时的痛苦避而不见,这是你的失败导致的后果。”
阿比盖尔·福特:
我们还在加利福尼亚时,他们就来找我了。
我已经麻木了,脑中全是成千上万个母亲都问过的那些问题。为什么凶手可以积攒这么多武器?为什么明明有很多预警信号,却没人阻止他?我当时能做些什么——我之前应该做些什么——才能改变一切,救下我的孩子?
“你当然有可做的事,”他们说,“让我们一起努力,纪念海莉,并带来改变。”
许多人说我天真,还有些更难听的话。毕竟,我还能期待些什么?几十年来,一模一样的剧情发生过无数次,最终都结束于思念和祈祷。是什么让我觉得这一次有所不同?这么想和疯子没有区别。
愤世嫉俗的人可以居高临下,立于不败之地。但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悲痛之下,你会紧紧抓住哪怕一丝希望。
“政治已经完蛋了。”他们说,“本来,在出现了那么多死亡的孩童、遇难的新婚夫妇,以及抱着新生儿一起死去的母亲之后,人们应该能够通过政治手段做成一些事情才对。但却从未做到过。逻辑和劝说已经失去了力量,所以我们只能从情感入手。与其让媒体将大众病态的好奇心引导到凶手那边,不如让我们将它聚焦在海莉的故事上。”
这种事以前早就做过,我喃喃地说。把焦点集中在受害者身上,很难算是什么新颖的政治举措。你希望她并不仅仅是一个数字,一项统计表上的数据,一个列在死者名单上的抽象的名字。你以为只要把血淋淋的事实捅到大众跟前,让他们看到自己的踌躇和漠然所造成后果,事情就会有所不同。但这种情况一直没发生,这么做行不通。
“这次不一样,”他们坚称,“之前没有用到我们的算法。”
他们为我讲解了这个过程,但机器学习、卷积网络和生物反馈模型这些东西我还是听不懂。他们的算法起源于娱乐产业,用来评估电影项目,预测其票房,从而决定是否开机制作。从产品设计到起草政治演讲,每一个情感会起到关键性作用的领域,都在使用大同小异的算法。情感终究是一种生物现象,并不玄乎。因此可以识别出它的趋势和模式,筛选出能将冲击力最大化的刺激因素。这种算法能将海莉的一生精心制作成视觉化的故事,把它塑造成攻城槌,去击碎愤世嫉俗之人的坚硬外壳,鞭策观看者去采取行动,让他们为自鸣得意和失败主义感到羞愧。
这个主意似乎有点荒谬,我回答说。电子设备怎么可能比我更了解我的女儿?明明真人都做不到,机器又如何触动人心?
“你在摄影时,”他们问我,“难道不信任相机会为你捕捉最佳的照片吗?当你擦拭着无人机的镜头时,你同样是在依赖人工智能去识别出最有意思的片段,再用完美的情绪滤镜去增强那些画面。而我们这个,要更强大一百万倍。”
我把我存档的家庭记忆都给了他们:照片、视频、扫描件、无人机录像、录音音频、沉浸式影像……我把我的孩子托付给了他们。
我不是电影评论家,也不懂那些人口中的专业术语。我以家人之间的语言开始讲述,这种口吻的使用对象只限于家人,而不是陌生大众。最后成品不同于我之前看过的任何电影或沉浸式虚拟实境。除了一个人的生命历程,没有其他情节;除了颂扬好奇心、同情心,以及一个孩子对于长大、对于拥抱世界的渴望之外,没有其他主旨。这是一个美丽的生命,一个付出了爱也值得被爱的生命,直到它惨烈地戛然而止。
这就是海莉值得被铭记的方式,我这么想着,泪水顺着脸庞流下。这是我眼中所见的她,也是她应该被世人所见的样子。
我祝他们成功。
莎拉·福特:
在成长过程中,我和格雷格不算亲近。对我们父母来说,家庭必须表现出成功而有教养的样子,不论事实如何。结果就是,格雷格不信任任何形式的记录,而我则沉迷其中。
除了节日问候,成年后的我们几乎没什么交流,自然也不会交心。我了解我侄女的唯一途径是阿比盖尔发在社交媒体上的帖子。
我想,这是我为自己没有早些介入而找到的借口。
海莉在加利福尼亚遇难后,我给格雷格发了几个心理咨询师的联系方式,都是专攻大型枪击案受害家庭疏导的。但我自己有意保持了距离。因为我觉得,鉴于我的身份只是遥远的姑姑和冷淡的姐姐,在他们这种悲痛的时刻,我的闯入是不合时宜的。所以,阿比盖尔同意把海莉的记忆捐献给枪支管制事业时,我没有插手。
尽管在公司的个人简历上,我的专业是网络话语沟通,但我的研究材料绝大部分是视觉上的。我设计的是抵抗网络黑子的铠甲。
艾米丽·福特:
海莉的那段视频,我看了无数遍。
想避而不见是不可能的。有个沉浸式的版本,你可以走进海莉的房间,阅读她写下的工整字迹,研究她墙上贴着的海报。还有一个为低流量用户设计的低保真率版本,压缩后的效果和模糊化的动态让她的生活显得复古而梦幻。所有人都在转发这个视频,仿佛是某种表态,重申自己是个善良的人,强调自己和受害者站在一起。点击,顶帖,发个小蜡烛表情,转发……
作品很感人,我哭了许多次。表达悲痛和呼吁团结的评论在我的眼镜前方滚动而过,就像一场永不结束的守灵之夜。其他枪击案的受害者家庭,他们的希望也被重燃,纷纷发声支持。
可那段视频里的海莉感觉就像个陌生人。视频里所有内容都是真实的,但同时又像是谎言。
老师和家长们喜爱的是他们认识的海莉,可上学时曾有个胆小如鼠的女孩,一看到我姐姐走进教室就缩成一团。有一次,海莉是酒后驾车回的家。还有一次,她偷了我的錢还对我撒谎,直到我看到她钱包里的钱才戳穿。她懂得如何操纵人心,并不为此感到羞愧。她极其忠诚、勇敢、善良,同时却也鲁莽、残忍、小气。我爱海莉,因为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视频里那个女孩既能震撼人心,同时又显得不接地气。
我把自己的感受藏在心里。我觉得很内疚。
妈妈在冲锋陷阵,爸爸和我却犹豫迟疑,不知所措。有那么一个短暂的时刻,似乎转机已经来临。人们举行了激动人心的集会,国会和白宫门前进行了各种演讲。人群高呼着海莉的名字,妈妈被邀请参加国情咨文发布会。媒体报道说妈妈为了这次运动不得不辞掉工作,于是,一个秘密筹款活动悄然展开,为这个家筹集捐款。
在那之后,网络黑子出现了。
大量的电子邮件、消息、震信、私信、快照、视讯朝我们涌来。妈妈和我成了“骗点击的婊子”、“收了钱的女演员”和“悲伤变现能手”。陌生人给我们发来冗长难读的文字墙,从各种角度阐释爸爸的无能和怯懦。
海莉并没有死,这些陌生人对我们说。她其实在中国三亚活得好好的,美国政府中有人联系了联合国,付给她百万报酬让她假死。证据就是她的男朋友——在枪击事件中“显然也没有死”——是中国人的后裔。
为了寻找数字化操纵和篡改的证据,海莉的视频被剪得支离破碎。匿名同学的话被引用,把她描述成一个习惯性撒谎的骗子、作弊者和爱小题大做的人。
视频里的一些片段和那些所谓“揭穿阴谋”的段落交织剪辑在一起,开始在网上疯传。有人用软件做出新的混剪,仇恨言论从海莉口中喷涌而出,引用希特勒和斯大林的话的同时又咯咯笑着朝屏幕挥手。
我删除了自己的账号,留在家里,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父母没有打扰我,他们有自己的仗要打。
莎拉·福特:
进入数字时代这几十年来,网络黑子已经无孔不入,冲击着技术的上限和道德的底线。
我从远处观望,看到黑子蜂拥而至,以纷杂错乱的口径、无差别的恶意,还有刻薄的喜悦包围了我弟弟的家庭。
阴谋论与换脸程序铺天袭来,又如潮水退下,接踵而来的是把同情心解构得面目全非,把悲痛变成段子的网络模因。
“妈妈,地狱里的海滩真暖和啊!”
“我喜欢我身上这些新弹孔!”
海莉的名字渐渐变成色情网站的热搜词条。面对这样的热度,内容制造者——很多都是由人工智能驱动的机器人团队——推出了由我侄女主演的影片和沉浸式虚拟实境,都是程序自动生成的。算法公然使用了海莉的镜头,把她的脸庞、身体和声音完美编织进了色情片。
新闻媒体愤慨地,甚至可以说是真诚地报道了事件的进展。但报道刺激出了更多的搜索,从而引发了更多相关内容。
作为一位研究者,保持超然物外是我的责任和习惯,观察和研究现象时要保持临床式的冷静超然,甚至带着一丝兴趣。将网络黑子的行为视作为了某种政治目的,有些过分简单化了。至少,这个词的传统含义已经不够用了。尽管第二修正案1的坚定支持者也参与了传播模因,但始作俑者通常对任何政治理念都不买账。这些互联网屎壳郎是网络集体无意识的产物,大本营包括8taku、duangduang这样的无政府主义网站,还有在过去十年间的去平台化战争之后出现的另类网站。他们以打破禁忌和违背道德为乐,除了说不堪入耳的话、嘲讽真诚的人、玩弄别人的禁区之外,没有统一的兴趣。他们在耸人听闻、肮脏下流的内容里打滚,让因科技发展而形成的社会纽带变了味,同时又重新定义了这一纽带。
然而,身为人类,看着他们对海莉的影像的所作所为,我无法容忍。我联系上了我那疏远的弟弟和他的家人。
“让我来帮忙吧。”
机器学习已经让我们能相当准确地预测哪些受害者会成为目标。网络黑子想让你觉得他们无法预料,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的雇主和各大社交媒体平台都敏锐地意识到,他们必须掌握微妙的平衡,既要監管用户生成的内容,又要保证用户活跃。这令人焦虑的活跃度是推动股价上涨、从而掌握决策权的唯一途径。激进型的自我审核,尤其如果要依赖用户举报和人工审查的话,很容易变成各方来回拉扯的闹剧,而每家公司都为有关“审查”的指控头痛过。到最后,他们决定举手投降,扔掉错综复杂的政策执行手册。他们既没有技术,也没那个兴趣为整个社会的真相和道德作出裁决。百年民主制度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怎么指望他们能够解决呢?
随着时间推移,大多数公司都选择了同一种解决方案:与其审判发言者的言行,他们选择投入资源,让听众自己筑起防御。要时时刻刻区分合法(尽管慷慨激昂)的政治言论和针对每一个个体的人身攻击,算法上很有难度。一些人所称赞的不畏强权的“真话”,经常会被其他人谴责为过分出格。更容易的做法是,让单个用户自己构建并训练出个性化的神经网络,筛选出他不希望看到的内容。
这个新型防御性神经网络——市场的包装定位是“铠甲”——能观察每个用户在接收内容流时的情绪状态,操纵文本、音频、视频和增强现实/虚拟实境等形式的内容。铠甲还能通过自学,识别出什么会让该用户特别难受,然后将其屏蔽,留下一片平静的空白。
随着混合现实和沉浸式内容变得越来越普遍,穿上铠甲的最佳方式就是通过增强现实眼镜来过滤所有视觉刺激来源。和古老的电脑病毒一样,网络黑子其实是一个技术问题,而现在我们有了技术性的解决方案。
要调用最强大、最个性化的防护需要付费。同时也在训练铠甲的社交媒体公司辩称,这种解决方案让他们摆脱了内容监管业务,不必判断哪些东西在虚拟城镇广场是不可接受的,也让每个人都摆脱了老大哥式的审核。这种自由言论的理念恰好与更大的利润收益匹配一致,毫无疑问只是巧合,大家都声称事先并没有预料到。
我给我的弟弟和他的家人送去了金钱可以买到的最好、最先进的铠甲。
阿比盖尔·福特:
想象一下你正处于我的位置。你女儿的身体通过数码压制,变成硬核色情制品,她的声音被用来反复播放仇恨言论,她的容貌在卑劣的手法下暴力扭曲。而发生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无法想象人心的堕落。你能停止吗?你能远离吗?
现在,我在发帖和分享时,这套铠甲能将那个恐怖的世界挡在外面,提高我的声量,以对抗谎言的浪潮。
海莉没有死,而是在一个反对枪支的阴谋组织里充当演员,这个说法在我看来太过荒谬,根本不值得回应。然而,当铠甲开始过滤头条新闻,在新闻网站和多元流媒体上留下空白时,我意识到,谎言已经变成了不折不扣的争议。正规媒体的记者开始向我追问众筹资金的花费明细。可我们一分钱也没收到过!这个世界已经疯了。
我发布了海莉尸体的照片。我想,这个世界上总还留有一丝体面吧?肯定不会有人反驳自己亲眼所见的证据吧?
然而情况越来越糟。
对于互联网上的匿名族群来说,这件事变成了一个游戏,看谁能穿过铠甲,将一段让我全身发抖、发冷的恶毒视频刺进我的眼睛。
机器人伪装成大规模枪击事件中失去孩子的父母给我发信息,等我将它们列入白名单,就立刻发来可怕的视频。他们给我发纪念海莉的幻灯片,一旦铠甲授权通过,暴力色情就会取代缅怀的短片。他们集资雇佣跑腿的人力,租用送货的无人机,在我家附近放置基准标记物1,让海莉那扭动的、咯咯笑的、呻吟的、尖叫的、诅咒的、嘲弄的增强现实鬼魂包围着我。
最过分的是,他们把海莉血淋淋的尸体做成动画,配上欢快的伴奏。她的死亡被当成乐子,就像我年轻时的风靡网络的 “仓鼠舞”视频。
格雷格·福特:
有时我在思考,我们是否误解了“自由”这个概念。我们太过看重“能做什么”,而忽视了“能免于什么”1。要保证人们持枪的自由,就只能教孩子们躲进壁橱,穿上防弹背包。要保证说话和发帖的自由,就只能让他们的发泄目标穿上铠甲。
阿比盖尔当初只是做了个简单的决定,而我们也都默许了。现在为时已晚,我们不断恳求她停手,撤退。我们可以卖掉房子,搬到某个地方,远离与其余人类打交道的诱惑,远离永远被网络连成一体的世界,以及将我们淹没的仇恨海洋。
然而莎拉的铠甲给了阿比盖尔一种虚假的安全感,让她更坚定、更顽强地与网络黑子对战。“我要为我的女儿而战,”她对我大喊,“我不允许他们亵渎我对她的记忆。”
随着黑子们越来越活跃,萨拉给我们发来了一个接一个的铠甲补丁。她增加了一系列层级,名称包括“对抗性互补集”“自我修改代码检测器”“可视化自动修复器”等等。
一而再,再而三,网络黑子总能找到新的突破口。铠甲每一次都只能维持很短暂的时间。人工智能的民主化意味着萨拉所使用的全部技术都是公开的,黑子们也拥有能够学习和适应的机器人。
阿比盖尔听不到我的声音,对我的请求置若罔闻。也许她的铠甲已经学会了将我视为另一个需要屏蔽的愤怒声音。
艾米丽·福特:
有一天,妈妈惊慌失措地找到我。“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我看不到她了!”
她已经好几天没和我说话了,终日沉迷于那场源于海莉的战斗。我花了一些时间才弄明白她的意思。我们在电脑前坐下来。
她点击了海莉纪念视频的链接,这个视频她每天都要看几次,好给自己力量。
“它不在了!”她说。
她打开了我们家庭回忆的云档案。
“海莉的照片在哪里?”她说,“这里只有占位符。”
她给我看了她的手机,她的备份机箱,她的平板电脑。
“什么都没有! 都没了! 我们是被黑了吗?”
她的双手无助地在胸前摆动,像一只被困住的鸟儿扇着翅膀,“她就这么消失了!”
我无言地走到起居室,从架子上拿起一本她在我们小时候印刷制作的年度相册。我打开册子,看到一张全家福,是在海莉十岁、我八岁时拍摄的。
我把这一页拿给她看。
又是一声哽咽的尖叫。她用颤抖的手指敲打着纸页上海莉的脸,寻找着根本不在那儿的东西。
我明白了。痛苦充斥着我的心,爱已经没有了,只剩下怜悯。我把手伸向她的脸,轻轻摘下她的眼镜。
她盯着那一页。
抽泣中,她拥抱了我。“你找到她了。噢,你找到她了!”
这个拥抱很陌生。或者也许对她来说,我已经成了陌生人。
莎拉姑妈解释说,这是黑子精心设计的一次攻击。他们一步一步训练我母亲的铠甲,让它把海莉识别成她悲痛的源头。
但另一种形式的学习也在我们家发生了。只有当我做了什么和海莉有关的事情时,我的父母才会注意到我。仿佛他们再也看不到我,仿佛海莉还在,而我才是被抹去的那一个。
我的悲伤渐渐变黑、溃烂。对方是一个鬼魂,一个让父母品尝了不止一次——而是两次丧女之痛的完美女儿,一个足以让世界永久懺悔的受害者。我要怎么和她比?每次思索这些我都感到害怕,却停不下来。
我们在愧疚中沉沦,各自孤独。
格雷格·福特:
我在怪罪阿比盖尔。承认这一点并不光彩,但我确实怪她。
我们冲彼此大喊大叫,砸碎了许多碗盘,重复着儿时残缺记忆中我的父母之间的争吵。被恶魔追猎多年,到最后,我们自己也成了恶魔。
凶手夺走了海莉的生命,而阿比盖尔却把她的影像献祭给了互联网这个饕餮深渊。正因为她,我对海莉的记忆将永远被她死后所发生的烂事所侵扰。她召唤出的这台机器能把无数的个体聚合成巨大的、不分彼此的、扭曲的凝视。这机器抓住我对女儿的记忆,将它碾成无尽的噩梦。
海滩上破碎的贝壳在狂怒深渊的毒液中闪闪发光。
这么想当然不公平,但并非没有道理。
“无情”,一个自称是网络黑子的人:
我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也无法证明我做了我所说的事。网络黑子没有注册信息供你验证,也没有标明参考信息的维基百科词条。
你甚至无从知道我现在不是在玩网络黑子的手段。
我不会告诉你我的性别、种族,以及我愿意跟谁睡觉,因为这些细节与我所做的事无关。也许我持有一打手枪。也许我是枪支管制的热烈支持者。
我对福特一家下手是因为他们罪有应得。
可以自豪地说,对悼念活动的狙击由来已久。一直以来,我们的敌人只不过是虚伪而已。悲伤应该是私密的、个人的、藏起来的。那位母亲把她死去的女儿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件任人挥舞的政治武器,你看不出这种事多么可恶吗?公众视线下的生活是一种伪装的生活。既然走进了公域,就要对后果有所准备。
在网上分享那个女孩的纪念活动的人、参加虚拟烛光守灵的人、致哀的人,还有声称受到鞭策而采取实际行动的人,都同样犯了伪善的罪。能瞬间杀死数百人的枪支扩散开来是一件坏事,哦,你之前怎么不觉得呢?非得有人把一个死去女孩的照片塞到你面前才行?你这是什么毛病?
而你们这些记者是最糟糕的。你们把死亡变成可消遣的故事;引导幸存者在你们的无人机前方啜泣,借此卖出更多广告。在你们的诱导下,读者身临其境、感同身受,并借此寻找他们那可悲生活的意义。而你们则一手赚钱,一手拿奖。我们网络黑子玩弄的是死人的形象,他们已经不可能在意了,而你们这些臭烘烘的食尸鬼却把死人喂给活人,变得肥胖而富有。道貌岸然者有着最肮脏的思想,而哭得最大声的受害者最渴望得到关注。
现在每个人都成了网络黑子。只要你曾经点赞或分享过哪怕一条希望某个陌生人去死的段子,或觉得因为对方“够强大”就可以恶意挖苦和唾骂,或想通过与愤怒的暴民站在一起来彰显你的美德,或者你曾害怕受害者筹到的钱财没能流向那些缺乏关注度的受害群体,绞着双手表达过担忧,那么——抱歉让你郁闷了——你其实也是个黑子。
有人说,黑子言论泛滥会腐蚀我们的文化。既然赢得争论的唯一方法就是不去在乎,公平起见,铠甲是必不可少的。但是,你看不出铠甲是多么不道德吗?它使弱者自认为强大,使懦夫变成了游戏中没有皮肤、却盲目自信的英雄。如果你真的鄙视网络黑子,那现在理应意识到,铠甲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通过将悲伤化为武器,阿比盖尔·福特成了全网头号黑子……不过她不擅长这种事,只能当一个身穿铠甲的弱鸡。我们必须把她打倒——进而把你们所有人全部打倒。
阿比盖尔·福特:
政治局势回到了从前。为儿童和年轻人量身设计的防弹衣销售额在节节提升。更多公司开始为学校提供态势感知和大规模枪击事件的演习课程。生活还在继续。
我删除了账号,不再发表意见。但这对我的家人来说已经太晚了。艾米丽刚刚能独立生活就搬了出去,格雷格也找了一套公寓。
我一个人在屋子里,脱去眼睛上的铠甲,试图整理海莉的照片和视频档案。
每次我看到她六岁生日的视频,脑中就会响起色情的呻吟声;看到她的高中毕业照,脑中就会出现她血淋淋的动画尸体跟着《女孩就想找乐子》的歌曲旋律跳舞;每次我想翻开旧相册寻找一些美好的回忆时,我都会从椅子上跳起来,总觉得下一秒就会跳出来一个有着她的形象的增强现实鬼魂,用蒙克《呐喊》一般怪异变形的脸庞朝我咯咯笑:“妈妈,这些新的弹孔好疼!”
我尖叫,啜泣,寻求帮助,但任何心理治疗师和药物都帮不了我。最后,在麻木的愤怒中,我删除了所有的数字文件,撕碎了印刷相册,打破了挂在墙上的相框。
网络黑子们训练了我,就像他们训练我的铠甲一样。
我不再有任何海莉的图像了。我记不起她是什么样子。我真的、终于、失去了我的孩子。
我怎么可能获得原谅呢?
责任编辑:钟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