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生日

2021-11-22 12:31[美]刘宇昆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1年9期
关键词:风筝

[美]刘宇昆

7:

宽阔的草坪在我面前延伸开来,旁边的金色海浪被狭窄的深褐色海滩带隔开。夕阳明亮而温暖,微风温柔地抚摸着我的手臂和脸颊。

“我想再多等一会儿。”我说。

“天马上就要黑了。”爸爸说。

我咬着下嘴唇。“再给她发条短信。”

他摇了摇头。“我们发得够多了。”

我环顾四周。大多数人已经离开了公园。空气中出现了夜晚的第一丝寒意。

“好吧。”我努力不让自己听上去很失望。当有些事总是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发生时,你不应该再感到失望,不是吗?“我们放飞吧。”我说。

爸爸举起风筝,菱形风筝上画着一位仙女,还有两条长长的缎带尾巴。它是我今天早上在公园大门的商店里挑选的,因为仙女的脸让我想起了妈妈。

“准备好了吗?”爸爸问道。

我点点头。

“起飞!”

我跑向大海,跑向燃烧的天空和融化的橙色夕阳。爸爸放开了风筝,我感觉到它猛然升空,把我手中的风筝线绷得紧紧的。

“别回头看! 继续跑,像我教你的那样,慢慢把线放出来。”

我跑了起来。就像白雪公主穿过森林,就像午夜钟声敲响时的灰姑娘,就像孙悟空试图逃离佛祖的掌心,就像埃涅阿斯被朱诺那狂风骤雨般的狂怒追赶。我从线轴上放开风筝线。突然吹来的一阵风让我眯起了眼睛,我的心随着跃动的双腿砰砰跳动。

“它飞起来了!”

我放慢脚步,停下来,转头看去。小仙女在空中,扯着我的手,要我放开。我抓着线轴的把手,想象仙女把我带到空中,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在太平洋上空翱翔,就像媽妈和爸爸曾经一起拉着我的手臂,让我悬在他俩之间。

“米娅!”

我望过去,看到妈妈大步走过草坪,她的黑色长发像风筝的尾巴一样在微风中飘扬。她停在我面前,跪在草地上,一把把我搂在怀里,让我的脸和她的挨在一起。她身上有她常用的洗发水味道,就像夏天的雨滴和野花,这种香味我要每隔几周才有机会体验一次。

“对不起,我迟到了。”她说,因为挨着我的脸,她的声音显得很闷。“生日快乐!”

我想亲亲她,但又不想这样做。风筝线松弛了,我像爸爸教我的那样用力猛拉了一下线。让风筝保持在空中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这与想亲又没有亲有关。

爸爸小跑着过来了。关于时间的问题他什么也没说。他也没提到我们错过了预订的晚餐。

妈妈再吻了我一下,抬起头,但手臂还是紧紧搂着我。“出了点状况。”她说,她的声音平和而克制。“赵沃克大使的航班延误了,她设法在机场给我挤出了三个小时。我必须在下周的上海论坛之前带她了解太阳管理计划的细节。这很重要。”

“次次都重要。”爸爸说。

妈妈的手臂紧紧靠着我。这一直是他们的相处模式:未经要求的解释,听上去不像是指责的指责。即使他们以前住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如此。

轻轻地,我从她的怀抱中摆脱出来。“看啊。”

这也一直是模式的一部分:我试图打破他们的模式。我不禁想到有个简单的解决方案,有些事情我可以去做,让情况变得更好。

我指着风筝,希望她能看到我特意选了一个面容像她的仙女。但风筝现在飞得太高,她没法看清相似之处了。我已经放出了全部的风筝线。长长的线轻轻垂下,就像连接地球和天堂的梯子,最高的那段在太阳的余晖中发出金色的光芒。

“真可爱。”她说,“总有一天,不那么忙了,我带你去看风筝节。在我长大的地方,太平洋的另一端。你会喜欢的。”

“那我们得飞过去。”我说。

“是的,”她说,“不要害怕飞翔。我一直在飞。”

我并不害怕,不过我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很安心。我没问“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

“我希望风筝飞得更高,”我说,不顾一切地想让谈话继续下去,仿佛解开线轴放绳子,让某些宝贵的东西继续留在空中。“如果我剪断风筝线线,它能飞越太平洋吗?”

过了片刻,妈妈说道:“不一定……风筝之所以能持续上升,这是因为线的作用。一面风筝就像一架飞机,来自风筝线的拉力就像推力。你知道莱特兄弟制造的第一架飞机实际上就是风筝吗?他们以这种方式学会了制造机翼。有一天我会告诉你风筝是如何产生上升力的——”

“它当然能,”爸爸打断了她,“它会飞越太平洋的。今天是你的生日。一切皆有可能。”

在那之后,他俩都没再说话。

我没有告诉爸爸,我喜欢听妈妈谈论机器、工程、历史和其他我不能完全理解的东西。我没有告诉她,我早就知道风筝不能飞过海洋。我只是想让她跟我说说话,而不是坚持己见。我没有告诉他,我已经很大了,不会相信在我生日这天一切皆有可能。我只希望他俩不要吵架,看看结果能如何。我没有告诉她,我知道她不是故意不遵守对我的承诺,可当她这么做时,仍然让我很伤心。我没有告诉他们,我希望能剪断把我和他们的翅膀连接在一起的那条线——他俩那两股竞争的风,太过拉扯我的心了。

我知道他们爱我,即使他们已经不再相爱。但知道这一点并不能使一切变得更简单。

慢慢地,太阳沉入大海,星星在天空中活了过来,眨着眼睛。风筝消失在群星之间。我想象着那位仙女拜访着每一颗星星,给它一个俏皮的吻。

妈妈掏出她的手机,焦躁地打着字。

“还没吃晚饭吧?”爸爸说。

“没有。午餐也没吃。一整天都在跑来跑去。”妈妈说着,没从屏幕上抬头。

“我刚刚发现离停车场几个街区的地方有一家相当不错的素食店。"爸爸说,"也许我们可以在路上的甜品店买个蛋糕,让他们晚饭后端上来。”

“嗯哼。”

“你能把那个收起来吗?”爸爸说,“拜托了。”

妈妈做了个深呼吸,收起电话。“我想把我的航班改晚一点,多陪米娅一段时间。”

“你甚至没法和我们待一个晚上?”

“我明天早上必须到华盛顿特区,与查克拉巴蒂教授和参议员弗鲁格会面。”

爸爸的表情僵住了。“作为一个那么关心我们星球状态的人,你不觉得自己坐飞机太多了?如果你和你的客户不是总想飞得更快、运得更多——”

“你很清楚,我的客户并不是我做这个的原因——”

“我知道欺骗自己很容易。可你是在为最庞大的公司和独裁政府工作——”

“我所奔忙的是一个技术解决方案,而不是空洞的承诺!我们对全人类有着伦理道德上的责任。我在为占世界人口百分之八十、日薪在十美元以下的人奋斗——”

我任由风筝把我拉着,从我人生的里程碑旁边溜走。他们的争吵声在风中消失了。一步又一步,我走近汹涌的海浪,风筝线将我拉向群星。

49:

轮椅很难让妈妈觉得舒服。

起初椅子试图抬高坐垫,让她的眼睛与我为她找到的那台古老电脑的屏幕平齐。但这样一来,她那弯曲的背部和蜷缩的肩膀,让她很难够到下面桌子上的键盘。当她把颤抖的手指伸向键盘时,椅子下降。她戳下几个字母和数字,挣扎着抬头看向屏幕,现在屏幕高耸在她上方。电动机于是嗡嗡作响,椅子再次把她抬起来。无休无止。

三千多个机器人在三名护士的监管下工作着,照顾落日之家大约三百个居民的需要。这就是我们现在的死亡方式——待在被遗忘的角落,依靠着机器延长寿命,这是西方文明的巅峰。

我走过去,用一摞我卖掉她房子之前从那里拿走的旧精装书垫高键盘。电动机停止了嗡嗡声。这个办法最简单不过,却能解决复杂问题,是她会欣赏的类型。

她看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光。

“妈妈,是我。”我说,过了片刻,又加上一句,“你的女儿,米娅。”

她有过一些状态不错的日子,我想起护士长说过的话。做数学题似乎能让她平静下来。谢谢你这个建议。

她仔细端详着我的脸。“不对。”她说着,犹豫了一秒钟,“米娅才七岁。”

她转身回到电脑前,继续在键盘上戳着数字。“我得再次绘制人口统计和冲突曲线。”她喃喃地说,“得让他们明白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在小床上坐下。她对她那过时的计算的记忆,比对我的记忆更加深刻。我本该为此难过,但她已经离我如此遥远,像一只风筝。那根勉强把她拴在这个世界上的细绳,仅仅是她对于调暗地球天空的执念,所以我无法愤怒,也无法沉痛。

我熟悉她的思维模式,她那被囚禁在蜂窝奶酪般的大脑中的思维。她不记得昨天或前一周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过去几十年的大部分时间。她不记得我的脸,不记得我两任丈夫的名字和爸爸的葬礼。我也没必要给她看艾比毕业时的照片,或者托马斯的婚礼视频。

唯一可以谈论的是我的工作。我不指望她能回忆起我提到的名字,或者能理解我试图解决的问题。我告诉她扫描人类大脑的困难所在,在硅元素中重新创建碳基计算的复杂性,为脆弱的人类大脑进行硬件升级的承诺似乎已经很接近,但又非常遥远……这几乎是我在独白。滔滔不绝的技术术语让她感到舒适。她在听我说话,没有匆匆赶去机场飞往其他地方,这已经足够了。

她停下手里的计算。"今天是什么日子?"她问道。

“是我的——米娅的生日。”我说。

“我应该去看她,”她说,“只是我必须先完成这个——”

“我们一起到外面走走吧?”我说,“她喜欢在外面晒太阳。”

“太阳……太亮了……”她喃喃说道,手从键盘上移开,“好吧。”

轮椅在我身边灵活地转动,经过走廊,来到室外。孩子们吵闹着,像通了电的电子一样在宽阔的草坪上杂乱奔跑,而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居民则像散落在真空中的原子核一样坐在不同的集群中。与孩子们共度时光据说可以改善老年人的情绪,落日家园于是送来一车车的幼儿园儿童,以重现部落的篝火和村庄的炉灶。

她对着太阳的亮光眯起了眼睛。“米娅在这儿吗?”

“我们去找她。”

我们一起穿过嘈杂喧闹的人群,寻找她记忆中的幽灵。渐渐地,她敞开心扉,开始和我聊起她的人生。

“人为造成的全球变暖是真实存在的。”她说,“主流舆论过于乐观,现实情况要严重得多。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们必须在这个时代解决这一问题。”

托马斯和艾比早就不会陪我看望这位不再知道他们是谁的外祖母了。我不怪他们。对他们来说,她是个陌生人,就像他们对她一样。他们不记得她在慵懒的夏日午后为他们烤饼干,也不记得她允许他们过了就寝时间很久后还用平板电脑上看动画片。在他们的生活中,她充其量只是个遥远的存在,感受最深的仅仅是她用一张支票支付他们的大学学费。这种距离感就像传说中的神仙教母,以及那些讲述地球会如何毁灭的古老故事。

比起她实际的孩子和外孙子女,她更加关心的是后代这个概念。我知道我这样说不公平,但事实往往不公平。

“如果不加控制,东亚的大部分地区将在一个世纪内变得不适宜人类居住。”她说,“绘制出我们历史上的小冰河时期和迷你温暖期的记录,就会得到一个关于大规模移民、战争、种族灭绝的记录。你明白吗?”

一个咯咯笑的女孩冲到我们面前,轮椅缓慢停下。一群男孩女孩从我们身边跑过,追赶着小女孩。

“富裕的国家都是污染最严重的国家。它们希望贫穷的国家停止发展,停止消耗大量能源。”她说,“他们认为让穷人为富人的罪过买单很公平,让那些肤色较深的人们不再努力赶超肤色较浅的人。”

我們一路走到草坪的远端边缘。没有米娅出现的迹象。我们转过身来,再次在人群中转弯,穿过翻滚着、舞蹈着、大笑着、奔跑着的孩子们。

“认为外交官们会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个愚蠢的想法。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最终结果也不可能公平。穷国不能也不应该停止发展,而富国也不会付钱。但有一个技术上的解决方案,一记绝招。只需要少数英勇无畏的男男女女和足够的资源,去做世界上其他人做不到的事。”

她的眼睛里有种光芒。这是她最喜欢的话题,她抛出了她那疯狂科学家式的答案。

“我们必须采购并改装一队商业喷气机。在国际空域,避开任何国家的管辖权范围,用它们释放出硫酸喷雾。与水蒸气混合后,酸液就会变成细小的硫酸盐颗粒云,遮蔽住阳光。”她想打个响指,但手指颤抖得太厉害,“这就像1880年代,喀拉喀托火山爆发之后的全球火山冬季。我们让地球变暖了,我们也可以再次让它冷却下来。”

她的双手在她面前晃动,仿佛在召喚人类历史上最宏伟的工程项目:建造出一面包围全球的围墙,调暗天空。她记不起她其实已经成功了。数十年前,她已经成功说服了足够多的、和她一样疯狂的人去追随她的计划。她也记不起那些抗议,那些来自环保组织的非难,那些紧急起飞的战斗机,还有各国政府的公开谴责、单方面审判,以及最后的逐步接受。

“……穷人应该和富人一样,同等地消耗地球资源……”

我尽力想象她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一个永恒的战斗日,一场她早已打赢的战斗。

她的绝招为我们赢得了一些时间,却没有解决根本问题。这个世界仍然挣扎于各种新老问题:酸雨造成了珊瑚的褪色漂白,是否要让地球更加冷却的争论,以及始终存在的指指点点和责任归咎。她不知道的是,随着富国用机器取代本就日益减少的年轻工人,边界被封死了。她也不知道富人和穷人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全球人口的极少部分仍然消耗着绝大多数资源,殖民主义以发展的名义复活。

在慷慨激昂的演讲中间,她停了下来。

“米娅在哪里?”她问道。声音里没有了激昂的情绪。她望向人群,担心在我生日那天找不到我。

“我们再去找一遍。”我说。

“我们必须找到她。”她说。

一时冲动,我停下轮椅,跪到她面前。

“我正在研究一个技术解决方案,”我说,“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我们超越这个泥沼,实现公正。”

我,毕竟,是我母亲的女儿。

她看着我,一脸茫然。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及时完善我的技术,来拯救你。”我脱口而出。又或许,一想到不得不修补拼凑你残余的思维,我就无比难受。这就是我来到这里,想要告诉她的事情。

这是在请求宽恕吗?我已经宽恕她了吗?宽恕是我们想要或需要的吗?

一群孩子从我们身边跑过,吹着肥皂泡泡。在阳光下,泡泡漂浮着,泛着彩虹般的光泽。有几个落在我母亲的白发上,但没有立即破裂。她看上去像一位头戴以阳光照射而成的珠宝冠冕的女王,一位宣称要为无权无势者发声的、未经选举的古罗马保民官。她的母爱难以理解,却更难以误解。

“拜托了,”她说着,伸出颤抖的手指,触碰我的脸颊。手指像沙漏里的沙砾一样干燥。“我迟到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就这样,我们在人群中再次徘徊,沐浴在比我童年时代更加黯淡的午后阳光下。

343:

艾比突然出现在我的进程中。

“生日快乐,妈妈。”她说。

为了迁就我,她呈现出的是她上载以前的样子,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她环顾我杂乱的空间,皱起眉头:模拟的书籍、家具、有斑点的墙壁、斑驳的天花板,还有窗外的城市风光,那是二十一世纪的旧金山、我的家乡、以及我仍然拥有身体时想去但没能去成的所有城市的数字复合体。

“我不是每时每刻都运行这个。”我说。

现在流行的家居美学进程是干净、极简、数学上的抽象:柏拉图多面体、基于圆锥曲线的经典旋转体、限定场、对称群……使用不超过四个维度的是首选,也有些人倡导平面生活。以如此高的分辨率让我的家庭进程趋近于模拟世界,会被认为是对计算资源的一种浪费,一种放纵。

但我就是忍不住要这样做。尽管我以数字形态生活的时间远远超过我拥有肉体的时间,但我更喜欢由原子组成的世界——尽管是模拟的——而不是数字现实。

为了安抚女儿,我把窗口切换到一个天空探测器的实时转播画面。画面上是一片河口附近的丛林,可能是以前上海所在的位置。繁茂的植被从摩天大楼的钢架废墟上如帘一般垂下;岸边栖满了涉水鸟群;不时有成群的江豚从水中跃出,划出优美的弧线,再落入水中,轻轻溅起水花。

现在有超过3000亿的人类思维居住在这个星球上,存在于成千上万个数据中心里,这些中心所占的空间总和还不如老曼哈顿城区。地球已经恢复了野性。只有一些顽固的拒绝者仍然坚持在偏远的定居点里过着肉体的生活。

“你用了如此多的计算资源,这真的不太好。”她说,“我的申请被拒绝了。”

她指的是再生一个孩子的申请。

“我觉得两千六百二十五个孩子已经绰绰有余了。”我说,“我感觉自己不了解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甚至不知道数字原生代所喜欢的许多数学名称该如何发音。

“又要举行另一场投票了。”她说,“我们需要所有能得到的帮助。”

“就连你现在所有的孩子,投票也不见得都和你一致。”我说。

“但还是值得一试。”她说,“这个星球属于生活在它上面的所有生物,而不仅仅是我们。”

我的女儿和另外很多人都认为,把地球送还给大自然这项人类最伟大的工程现在正受到威胁。别的思维,尤其是那些来自较晚实现全民永生的国家,认为最先进入数字领域的那一批人不应该霸占发言权,决定人类命运的走向,这样不公平。他们希望再次扩张人类的足迹,建立更多的数据中心。

“为什么你这么热爱荒野?你根本不住在那里。”我问道。

“这是我们作为地球服务者的道德责任。”她说,“我们让它遭受了这么多恐怖,现在才刚刚开始恢复。我们必须精确地保持它应有的样子。”

我并没有指出,在我看来,这恰恰是一种错误的二分法:人类对自然。我没有提起沉没的大陆、喷发的火山、数十亿年来地球气候的高峰和低谷、前进和后退着的冰冠,以及不计其数的物种出现又消失。为什么我们要紧抓住这一刻不放,将它当作自然,认为比其他所有时刻都更加可贵?

道德伦理上的有些分歧是不可调和的。

与此同时,每个人都认为多生孩子才是解决办法,用更多的选票来压倒对立的那方。于是,对生孩子的申请会进行艰难的裁决,在相互竞争的派系之间分配宝贵的计算资源。

然而孩子们会如何看待我们的冲突?他们也会关心我们所在意的那些不公吗?作为以硅态出生的人,他们是会远具象化的离物质世界,还是会欣然接纳这一切?每一代人都有各自的盲点和执念。

我曾经以为奇点会解决我们所有的问题,却发现它只是对复杂的问题做了简单的一刀切。我们的历史各不相同,我们想要的东西也不一样。

这么看来,我和我的母亲也没什么不同。

2401:

我脚下的岩石星球荒凉孤寂,没有生命。我松了口气,这样的环境是在我出发前说好的。

让所有人对人类的未来达成一致,这是不可能的。谢天谢地,我们不再必须共享同一颗星球。

小小的探测器从玛特里奥什卡出发,向它们下方那颗旋转着的行星降落。进入大气层时,它们像幽暗中的萤火虫那样闪闪发光。这里浓厚的大气层能非常有效地捕获热量,以至于在行星表面,大气能像液体一样不断流动。

我想象着能自我装配的机器人降落在行星表面。我想象着它们用从地壳中提取的材料进行复制和繁殖。我想象着它们在岩石上钻孔,放置微型湮灭电荷。

一个窗口在我旁边弹出:来自艾比的信息,数光年之外,几个世纪之前。

生日快乐,母亲。我们成功了。

接下来是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星球航拍镜头:地球的温和气候得到精心调节,让全新世1晚期的环境能够维持下去;在小行星引力弹弓的作用下,金星轨道经过反复调整,再加上地表改造,变得苍翠繁茂,温暖舒适,成为侏罗纪时期的地球的复制品;而火星,其表面遭到重新定向的奥尔特星云天体冲击,并被来自太空的太阳反射器加热,气候变得干燥寒冷,和地球最后一次冰河时期的状态极其相似。

现在,恐龙在金星阿佛洛狄忒高地2的丛林中漫步,猛犸象在火星北方大平原的冻土苔原上觅食。依靠地球上强大的数据中心,基因再造技术发展到了极致。

他们再次创造出了可能有过的东西。他们让灭绝的生物复活过来。

母亲,有一件事你说对了:我们将再次派出考察飞船。

我们会在银河系的其他地方开拓殖民地。当发现无生命的世界时,我们会赋予它们全部形式的生命,从地球遥远的过去到可能存在于木卫二上的未来。我们会慢慢走过每一条进化之路。我们会牧养每个畜群,照料每座花园。我们会给那些没能登上诺亚方舟的生物第二次机会,将天使拉斐尔与亚当在伊甸园对话中提到的每一颗星星的潜力都发挥出来。

而当我们发现外星生命时,我们会像对待地球上的生命一样小心翼翼。

以行星为尺度来看,我们仅仅出现在它漫长历史的末段,无权垄断它全部的资源,更无权自诩取得了物种进化的最高成就。作为智慧物种,我们不是应该负责拯救所有生命,包括那些消失在时间长河中的灭绝物种吗?总会有个技术解决方案的。

我微笑起来。我不需要质疑艾比这条信息是一封庆祝信,抑或是一种无声的指责。毕竟,她是我的女儿。

我有自己的问题需要解决。我把注意力转回到机器人身上,继续拆解我的飞船下方的星球。

16807:

花了很长时间才打碎围绕这颗恒星轨道运行的那些行星。又花了更长时间,才按我的愿景重塑了这些碎片。

直径一百公里的圆形薄板以纵向环形晶格状排列在这颗恒星周围,将它完全包围。这些板块并不围绕恒星运行;相反,它们是静止的,位置固定。来自恒星的高能量辐射压力抵消了重力的牵引。

在这个戴森星群的内侧表面,数以万亿计的机器人在基片上蚀刻通道和电门,创造着人类种族历史上最庞大的电路。

板块吸收来自恒星的能量,它被转化为电脉冲,从细胞单元中涌出,经脉络汇于串流,聚集成湖泊和海洋,通过十的十八次幂种变化波动起伏,形成思想的形状。

板块背面有暗弱的光芒,就像火焰猛烈燃烧后的余烬。低能量的光子向外跃迁,在为一个文明提供动力后,它们渐渐枯竭。但没等光子逃逸至无尽的太空深渊,它们就撞上了另一组板块,专为吸收这个较暗频率的辐射能量而设计。于是,創造思维的过程再一次重复。

嵌套的外壳共有七层,形成一个充满复杂地形的世界。有宽几厘米的光滑区域,当计算过程中产生过多或太少的热量时,这些区域能抵消膨胀和收缩,使板块保持完好——我将它们称为海洋和平原。也有一些坑坑洼洼的区域,以微米为单位的山峰和坑地帮助量子比特和比特跳出瞬息万变的舞蹈——我将它们称为森林和珊瑚礁。还有一些小型立体结构,结构中密集的电路负责发送和接收通信束,由此将板块联结成一个整体——我将它们称为城市和村镇。这些名字可能取得有些一厢情愿,就像月球的“静海”和火星的“厄立特里亚海”一样。但仰赖于它们的能量而活过来的意识是真实的。

我要用这个由恒星驱动的计算机器做什么?我能用这个俄罗斯套娃式的大脑变出什么魔法?

我在平原、海洋、森林、珊瑚礁、城市和乡镇中撒播了百万亿个思维,其中一些模仿了我自己,更多的是从玛特里奥什卡的数据库中提取的。它们在繁殖和复制,在一个比任何单行星数据中心都要广大的世界中进化。

在外部观察者的眼中,这颗恒星的光芒随着每层外壳的构建而变暗。我已经像我的母亲那样,成功地调暗了一颗太阳,尽管规模要大上许多。

总会有个技术解决方案的。

117649:

历史就像沙漠中山洪暴发一样奔流:洪水倾泻在炎热的大地上,在岩石和仙人掌周围转起漩涡,在洼地汇集成积水,在雕刻着地貌的同时寻找着水道。每一个偶然的事件都在塑造着后来的一切。

拯救生命,挽回可能发生的事情——方法比艾比和其他人所认为的多得多。

在我的俄罗斯套娃大脑构成的豪华矩阵中,我们的历史的各种版本都被回放。在这个宏大的计算中,不是只有某个单一的世界,而是有数十亿个。每个世界都有人类的意识居于其上,在我们的微调下,一点点转向更好的方向。

绝大多数路径都能减少屠杀。在这里,罗马和君士坦丁堡没有被洗劫;在那里,库斯科和永隆并没有陷落。在某条时间线上,蒙古铁蹄和女真帝国没有横扫东亚。在另一条时间线上,威斯特伐利亚模式也没成为这个世界上压倒一切的蓝图。一群醉心于谋杀的人没有在欧洲上台,另一群崇拜死亡的人也没能夺取日本的国家机器。非洲、亚洲、美洲和澳洲的居民摆脱了殖民主义的轭束,决定着自己的命运。奴役和种族灭绝并不是发现和探索的侍女,我们历史上的那些错误都得以避免。

小规模的人口不至于过度消耗地球,也不会垄断星球上所有生命的未来。历史得到了救赎。

但并非所有路径都能变得更好。人类的天性中有一种黑暗,使某些特定的冲突无法调和。我为失去的生命感到悲痛,但我不能干预。这些并不是模拟。如果我尊重人类生命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它们就不会是模拟而已。

生活在这些世界中的数十亿个意识,每一个都和我一样真实。他们应该和任何一个曾经活过的人一样,拥有自由意志,同时也必须允许他们做出自己的选择。我们同样总是怀疑自己也生活在某个巨型模拟中,即使这样,我们也总是希望事实并非如此。

如果你愿意,可以把这些当作平行宇宙;把它们称为一个女人回顾过去的感伤姿态;把这行为视为一种象征性的赎罪。

然而,每个物种的梦想不都是拥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吗?也许,这一次我们可以避免堕落,不至于让我们对群星的凝视都变得黯淡。

823543:

有一则消息。

有人拨动了将太空结构编织到一起的丝弦,向因陀罗网络的每一根线发出了一段脉冲序列,将最远端的爆发新星和最邻近的跳舞夸克连接了起来。

用已知的、被遗忘的、尚未发明的各种语言说出的那条广播让整个星系随之战栗。我解析出了一个单句。

到星系中心來。现在是团聚的时刻。

我小心翼翼地指示智能体引导构成戴森星群的板块移动,就像古代飞行器翅膀上的副翼。这些板块漂移开来,就像俄罗斯套娃大脑的外壳正在裂开,孵化着一种新的生命形式。

渐渐地,这些静止的板块远离了恒星的一侧,呈现出什卡多夫推进器的结构。在宇宙中有一只眼睛睁开了,散发出一道明亮的光束。

而慢慢地,恒星辐射的不平衡开始移动恒星,带着周围的壳镜一起。我们正向星系的中心进发,推动出一道炽烈的光柱。

不是每个人类世界都会注意到这条召唤。很多星球的居民决定探索不断深化的虚拟现实的数学世界,永远探索下去,在隐藏于果壳中的宇宙里过着能耗极小的生活——这样做完全可以。

有些人,像我的女儿艾比,宁愿把他们苍翠繁茂、充满生命力的星球留在原处,就像宇宙这个无尽沙漠中的片片绿洲。其他人会飞到星系边缘寻求庇护,那里更加凉爽的气候能让计算更为有效。还有一些人,在重新获得了拥有肉体的古老生活乐趣之后,将在原地逗留不去,上演征服与荣耀的太空歌剧。

但是,会有足够多的人前往。

我想象着数以千计、数十万计的恒星向星系的中心移动。有些被住满人类的太空栖息地所包围,那里的人类还像原来的样子。有些被机器环绕,它们对自己的祖先形态只有模糊的记忆。有些会拖着各自的行星一起,行星上住满来自我们遥远的过去或是我见所未见的各种生物。有些会带来客人,那些外星人没有共享我们的历史,但对这种自称为人类、能自我复制的低熵现象感到好奇。

我想象着在无数个世界上,世世代代的孩子们望向夜空,看着星座变换,恒星移位,对着苍穹画出轨迹。

我闭上眼睛。这次旅行会花上很长的时间。不妨先休息一下。

非常、非常久远的时间之后:

宽阔的草坪在我面前延伸开来,旁边那金色的海浪被狭窄的深褐色海滩带隔开。夕阳明亮而温暖。我几乎能感觉到微风,正温柔地抚摸着我的手臂和脸颊。

“米娅!”

我望过去,看到妈妈大步走过草坪,她的黑色长发像风筝的尾巴一样飘扬。

她一把把我搂在怀里,让我的脸和她的挨在一起。她闻上去就像在超新星的余烬中诞生的新星的光芒,就像从原始星云中出现的新鲜彗星。

“对不起,我迟到了。”她说,因为挨着我的脸,她的声音显得有些闷。

“没关系。”我说,而且我是认真的。我给了她一个吻。

“今天是放风筝的好日子。”她说。

我们抬头望着太阳。

视角陡然转变,现在我们倒立在一个复杂而精致的雕刻平原上,太阳远在我们的下方。重力将我们脚底上方的表面与那个炽烈的天体紧紧相连,比任何线绳都要强韧。我们所沐浴的明亮光子冲击着地面,将它向上推去。我们站在风筝的底部,风筝越飞越高,牵引着我们飞向群星。

我想告诉她,我理解她那想让一个人的生命变得更加宏伟的冲动,她那想用爱意调暗太阳的需求,她为解决棘手难题所进行的斗争,她对技术解决方案的信仰——即使她明白它并不完美。我想告诉她,我知道我们都有缺陷,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们缺乏宏伟瑰丽。

然而,我只是捏了捏她的手;作为回应,她也捏了捏我的手。

“生日快乐。”她说,“不要害怕飞翔。”

我松开手,朝她微笑:“我不怕。我们就快到了。”

百万亿个太阳的光芒让整个世界明亮起来。

责任编辑:钟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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