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晓帅
杭州师范大学体育与健康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中华武术其源远流长,它伴随着中国历史的发展进程流传至今,而如今的散打运动却以脱离传统武术被部分人所诟病。作为如今武术主要表现形式之一的散打运动,究竟是中国的传统技击术延续,亦或是完全西化了的西洋武术,时常有人发出如此疑惑。散手最初作为一种徒手的搏击运用,是人类生存的本能,任何民族在其生存发展中都会有相类似的活动。在中国,地域、文化等因素孕育出了不同风格、不同形式的拳术,中国武术也因此而博大。但人们相同的生理结构决定了徒手相搏时技术的单一化,这种技术单一的徒手搏斗也是中国武术历史发展长河中的另一个面相。在各个版本的武术史书籍中对手搏的研究论述多集中于晋代以前,其后便着墨颇少,本研究通过梳理不同时期手搏的文献,追溯其历史渊源及发展的历程。
手搏在我国古代的典籍中不同时期对其称谓也不尽相同,《角力记·名目》说:“则角量力,其取工巧钝拙,分期胜负,故谓之角力……雅则曰相攒,俗则相扑”文中所载角力即为徒手相搏。[1]时过境迁,由于当时人们对徒手搏斗的方式就产生不同的认识,及后人的理解和解释不同,导致手搏、角力、角抵等许多相似的名称混用,今天再很难对此进行细致的区分。但从广义上来说,手搏就是徒手搏斗。自从有了人类,为了争夺领地、食物、配偶就有了徒手搏斗,最早关于搏的记载与狩猎活动有直接关系,《诗经·小雅·车攻》云“建设旄,搏兽与敖”。[2]《孔丛子》云:“骨腾肉飞,手搏兽”。[3]在原始社会这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只能通过强壮的身体和熟练的猎杀技术才能生存繁衍。到了部落联盟后期,人与兽斗,人与人斗的技能也逐渐成熟,即使部落之间的战争用的是石头、木头、骨头做成的武器,武器打断或被打掉,自然是赤手空拳的搏斗。《史记》记载:“夏桀殷纣,手搏豺狼,足追四马,勇非微也”[4]夏桀和殷纣作为天子,手搏豺狼尽管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作为一种娱乐项目而流行,但他们继承保留了原始社会搏兽的遗风,还未从原始搏击中脱离出来。《周礼》中有环人的官职,其职责是:“掌致师,查军慝、环四方之顾,寻邦国,搏谍贼。讼敌国,扬军旅,降围邑,”[5]虽然随着兵器的创造和发展,徒手搏击的作用减弱,出于实际情况需要,对于敌国的间谍要手搏活捉这样才能获得更多的信息,对于国内的盗贼也要活捉,生擒之后可以改造。对这些官员来说,高超的手搏技艺也成了必备的本领。春秋战国是中国社会的变革转型的时代,在这时期礼崩乐坏诸侯之间相互攻伐,强国兼并弱国。再加上当时生产力和技术的进步,因此导致战争的形式不断变化,战场作战也由车战转向步战,这使更多的步兵到了战场上,促进了徒手搏斗技能的发展。春秋时期,宋国勇士宋万在与鲁国作战时被俘获,被放回国后。宋闵公取笑宋万,宋万大怒,“万怒搏闵公,绝其豆”。宋国大夫仇牧闻讯赶来,持剑向宋万刺去,“万臂摋仇牧,碎其首,齿著乎门阖。”宋万侧身挥推开仇牧的剑,一拳把仇牧的下巴打得粉碎。[6]宋万弑君固然不忠,但从“万臂摋仇牧”的技术角度来看,当时手搏除具有很强的技击性外,已经具有了一定的技巧。《左传· 僖公二十八年》记载:“晋侯梦与楚子搏,楚子伏己而其脑”杜预注:搏,手搏也。”[7]晋侯与楚王手搏其脑袋都被打破,可见其搏斗的惨烈程度。春秋战国文化思想大繁荣促使诸子百家对世间万物进行思索,这其中不乏关于手搏方面的论述,《庄子·人间世》中提到:“且以巧斗者,始乎阳,常卒乎阴,大至则多奇巧”[8]这攻守之间的阴阳转换,不仅是对于手搏的理论概括,更是将将阴阳哲学的思维引入搏斗当中。世界上任何民族都有类似的徒手搏杀技,庄子的论述使手搏开始融入了中国阴阳哲学的思想,也为徒手搏击武术开始注入了中国文化的灵魂,这是一项运动从蒙昧走向成熟的标志。这一时期,手搏的价值取向主要停留在技击的层面,春秋战国以后,手搏也将伴随着中国封建社会制度的成熟逐渐完善而趋于稳定。
徒手搏击运动在汉代逐渐成熟,娱乐功能逐渐凸显。《汉书·哀帝纪》记载:“孝哀……不好声色,时览卞射武戏。”苏林注“手搏为卞。”[9]在这里代手搏不仅成为一种两两相当的技艺,也成为供统治阶级娱乐的手段,它的功能也更加多样。《汉书·艺文志》中记载有手搏六篇,并归属为兵技巧篇,这也是目前所知最早记载手搏的专门理论论著。对于其专门的理论研究问世,标志着汉代手搏技术的发展已日臻成熟。此书虽然遗憾未能保存至今,但我们从中可以看出班固把手搏归为兵书类,可见在当时的军队中广泛运用。汉代手搏除了在军事中广泛开展,也作为一种表演技能供人娱乐,《汉书·甘延寿传》记载汉哀帝“不好声色,时览卞射武戏”[10]卞就是指代手搏,可见汉代统治阶级中观赏手搏以娱乐休闲是非常流行的。东汉末年,曹操率兵征讨张绣,张绣先投降后又叛变,率领数百名士兵杀入曹操大帐,中军都尉典韦应战,“韦被数十创,短兵接战,贼前搏之,韦双夹两贼击杀之余贼不敢前。”[11]在接近敌战而兵器又施展不开的时候,只能徒手搏斗来取胜。这一时期手搏在内容和功能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但前代与兽搏斗的遗风在汉代也继续得到了继承,据记载,汉武帝之子广陵厉王,“好倡乐逸游,力扛鼎,空手搏熊彘猛兽”[12]在汉代人著作中对“搏”字给出两不同的解释,其一如《说文解字》解释道:“搏,索持也。”[13]其二如《汉书·李陵传》如淳注释中解释道:“搏,手对战也。”[14]从这两种解释中可以看出,搏不仅有“摔”的意思,也包括了“打”含义,可见在汉代“手搏”已经兼具“摔”和“打”两种含义。而班固在《汉书艺文志》手搏篇提到“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者。”[15]这里将手搏视为是“习手足”之类,由此推断,当时手搏也包括腿法的练习。也就是说在秦汉时期,手搏已经包含了手即、脚踢、抱摔等技术动作,其技术体系已经比较完善。此后南北朝史书中记载王敬则“年二十,善拍张”[16]这里出现了“拍张”一词,根据前后文可知“拍张”在此应该是徒手相搏类。除此之外,魏晋时期的徒手相搏在习练的范围上,不仅在民间是“荆楚之人五月结伴为相攒之戏。”[17]的娱乐消遣活动,就连皇宫之内也是“诸贵戚家角力批拉,不限贵贱”[18]的这般热闹,批的意思就是打,拉即牵拉。这种即有击打又有牵拉的徒手搏击,也在宫廷贵戚中广泛开展。此外,魏晋时期的手搏在其功能上也不仅表现在吴末孙皓,“使尚方以金做步摇假友髻以千数,令宫人著以相扑,早成夕败,辄命更做。”[19]的表演娱乐,也有”庾东扑杀健胡之,名震殊俗”[20]的实战技击表现。
唐宋时期的一些文献中也出现手搏与角抵混称的情况,例如在《旧唐书》所记载唐穆宗“幸左神策军,观角抵及杂戏”,[21]《资治通鉴》则为“上幸左神策军。观手搏杂戏”。[22]另外,在《水浒传》的一些记载中,如王庆与段二相扑,“那汉提起双拳朝王庆脸上打来。”在这里用的是拳法,第七十四回燕青与擎天柱的比试中用的是摔法。[23]唐人周缄《角抵赋》中:“前冲后做,无非有力之人;左攫右拿,尽是用拳之辈。”[24]在唐宋之际,角抵、手搏这类词汇的区别可能更加模糊,也难怪司马光进行了混用。唐宋的手搏有了一定的规则,司马光在《涑水记闻》记载了北宋时期,王嗣宗与赵昌言在科考中经过种种考核来到殿前,两人文采相当,于是“太祖命二人手搏,约胜者与之。昌言发秃,嗣宗殴其幞头坠地,趋前谢曰:‘臣胜之。’上大笑,及以嗣宗为状元,昌言次之。”[25]虽然文人要用手搏来排名次有些可笑荒唐,也可以反映出当时手搏已经广泛开展。元朝的建立后,作为一个少数民族政权,好武是这个民族的特点,元代的两两相当的搏斗带有明显的蒙古族特色。在当时的元大都也经常举行一些角抵比赛,元代也效仿唐宋设置了相扑朋。元代是一个戏曲繁盛的年代,手搏的观赏属性更加凸显,千百剧目中,有一出反映手搏运动的杂剧《刘千病打独角牛》其中的情节反映出了,手搏比武的场景,如剧中第三折《倘秀才》唱道:“我恰才吐架子左闪来右闪,我踢了个提过脚里臁也那外臁。嘴缝上直拳并塌那厮脸,着这厮头完擂,早着拳,打这厮自专”[26]这里每一招都是指的手搏的动作。明清时手搏有了更多的名称,明代朱国贞《涌幢小品》称:“白打即手搏之戏,唐庄宗用之赌郡,张敬儿以立功,俗谓之打拳。苏州人曰打手。能拉人骨至死,死之速迟,全在手法。”[27]“白打”“短打”“格斗戏”都属于手搏的范畴。明清随着火器的发展的,军队中的徒手格斗虽然在战场的作用降低,但徒手搏斗依然作为锻炼手足的方法,《明史》记载明末清军攻打南京,赵之龙打算投降,户部郎中刘成治得知后,非常愤怒,“手搏之,之龙跳而免。”[28]这“搏”与“跳”的动作,表明两人可能也习练过手搏的技能。清代的统治者禁止民间习武,民间以会、团,的秘密结社传授武艺,如白莲教、义和团、小刀会等,农民起义的武器并不精良,有时只能靠徒手搏杀。手搏在这段漫长时间的发展就好像中国的社会制度一般宛如一潭平静的湖水,虽然偶有波澜但没有根本性的变革。在这种平静的状态后,手搏也即将伴随着中国社会局势的大变,迎来其自身的千年未有之变局。
1840年鸦片战争的失败,迫使中国走上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中国的近代史就此拉开帷幕。清末民国随着国门的开放,西方的文化裹挟着西式兵操开始传入中国,面对这种强势文化的压迫,中国最初毫无抵抗。在这种文化的妥协下,我们尽管有所抵抗,但最初在欧风所及之处尽是中国武术总是让步于西式体操,不论是军队或是学堂兵操成了用来训练的主流。但西方的入侵,火器的改良和入侵,并没有就此终结中国的手搏。其后,随着民族主义主义情绪的高涨,手搏及其它中国本土的运动得到了国人的重视。在这此时,尽管有人在“保存国粹”的民族情感下,扛起了维护民族传统体育的大旗,在迎合国人朴素的民族情感下,与冲入国门的竞技体育进行抗战。但世界体育一体化的趋势已经不可阻挡,中国的传统武术已不可避免卷入奥林匹克文化之中。武术重要组成部分的手搏也开始了向现代体育的转变,西方体育制度的传入反而使得手搏再次焕发出生命:一方面,随着学校体育制度的确立,徒手搏击的武术成为了学校体育的内容之一。《定军国民主义教育案》中规定,“从高等小学起一律重视兵式体操,自中学起还需实行打靶讲授武学。”“地方应自行举办”的措施中“高等小学以上应兼习拳术”[29]一方面,1929年中央国国术馆的成后,积极探索中国武术近代化的发展方向,第一次国术国考,除了考察考生的拳术演练外,徒手的拳脚比赛成为决定考试等级的关键考察点,随后国术规则的出台,对参加徒手对抗比赛参赛选手的体重、参赛资格、比赛结果的抗议都进行了规定,[30]这些探索为中国古老的手搏融入了西方的体育思想、竞技制度,手搏向竞技体育的发展更近一步。新中国成立后并未设置手搏相关的运动项目,但手搏还是在民间流传,从1979开始试点散打运动到其后逐步的推广,这种徒手搏斗的运动再次成为了武术比赛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随着护具的进步,也使在练习中能更好的发挥个人的技术,手搏技术打法也更加丰富。
今天的散打成为手搏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不可讳言,虽然散打中古代的手搏一脉相承,今天的散手并不能完全代表手搏,在民间流传的传统武术中也包括徒手的搏斗,体育的散打与古代两两相当的手搏虽然从技术内容相差不大,但价值功能上却截然不同。散打是从体育角度出发,以不伤害对方为前提,古代的手搏则是以致伤击杀对方为目标,这一取向距今越远表现的越明显。散打因为规则的限制,技术表现有限,古代在生与死的搏斗中远不止远踢近打贴身摔,甚至还会有贴身撕咬,手搏没有社会公认的严格的竞赛规则。散打以点数定输赢,而古代的手搏则以制服对方分胜负,散打技术水平的高低有时候并不能代表手搏水平的高低。散打作为一项竞技运动目的就是取得优异运动成绩,而散打比赛又有级别限制在散打练习中很多时候忽略了提高实战格斗的能力,而是把体重控制在一个范围,有时这些控制体重的方法甚至会使运动水平下降,而手搏练习则是纯粹为了提高格斗能力。
手搏作为我国古老的武术项目,从原始社会到今天流传几千年,传统的徒手搏击(手搏)发展到今天,受社会环境,审美标准的变化而变化,不同的时代需求造就了不同功能、价值取向的手搏。作为一种社会文化,手搏也必须在时代的变革中不断地调整自身以适应时代的要求,才能有更好的发展。站在新的时代,手搏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我们应对其在继承中发展,在时代的变革和发展中发挥其自身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