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犇(作家)
代写是个老行当,多在邮局附近出摊。少时,一两家;多时,十多家。
这个行当无需太多东西,一张桌,一沓纸,一支笔足矣。
讲究的代写人,会用专用纸张,且以毛笔书之。但多数代写者只用钢笔,纸也就地取材,机关、企业、学校的稿纸都有人用。
代写多是代人写信,偶尔也代写诉状、遗嘱、传记、家史。
代人写信并不复杂,顾客口述大概内容,代写人书之。也有代写回信的,不识字的人拿来收到的信,请代写人读信,然后将回信的大致内容告知代写人。
代写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才加入代写队伍。选择代写,并不是因为他退休后无事可做,而是另有原因。
代写冯秉持着自己的原则,每写完一封信,就忘掉内容,在写信的过程中尽可能准确地还原顾客的想法。加之他的价格在同行中最低,所以找他代写的人特别多。
与别人不同的是,当有人往台湾寄信时,代写冯写信封前,都会与顾客商议:“同志,请允许我在信封背面画一个代写摊的标志。”他的建议,大多数顾客不会拒绝,或者说大家并不在意,因为别说他在信封上画个标志,就是涂满信封,邮资也不会变。
代写摊的标志是个大头菜,下面写有“大头菜·冯”。
后来为提高效率,代写冯刻了枚章,上置大头菜图案,下刻文字,极易辨识。
解放前,淮城有不少人在南京加入国民党。蒋介石兵败台湾前,有很多淮城籍的国民党军官回乡将亲友带走。
所以后来,淮城往台湾寄的信,往往比寄往周边的信都多。
代写冯清楚地记得,他六岁时,哥哥十岁。有一日,身在台湾的舅舅回乡省亲,在冯家小酌,自己和哥哥在院里玩耍,哥俩路过堂屋时,舅舅召唤哥哥过去。
谁也没想到,饭毕,哥哥就被带走了。从此,一条海峡分隔开了哥俩。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两岸掀起寻亲潮。
由于老家所处的街巷已被更名数次,即便哥哥记得旧址,信也会被打回来。而哥哥的地址,代写冯更是一无所知。
令哥俩终身难忘的或许只有大头菜,因为他们小时候,家里有个腌制老卤大头菜的作坊。
当年,人站在巷口,就能闻到大头菜那极为特殊的香气。
那些年,因为贫困,大头菜被广泛食用。虽然条件艰苦,但淮城人一直乐观。他们尝试着“细做”大头菜,且将腌制大头菜的卤留下来,像传家宝一样传下去,到了第二代甚至第三代,卤仍在缸里。用老卤腌制大头菜成了当地的习俗。
旧时岁月,老卤大头菜不仅让单调的饮食多了些滋味,还给困窘的生活提了鲜。
后来,生活水平提高了,但老卤大头菜并没消失,它成了淮城人的情结。
再后来,它在外地也红火起来。淮城有民谚:“大头菜不是菜,出门人往外带。”淮剧《补缸调》更为直白:“河北闻名大头菜,招来宁沪大客商。肩挑车运到码头,货到南边用船装。远销南京和上海,还有扬州和镇江。河北地方腌切户,家家都有腌菜缸。”
《补缸调》里的河北,即淮城河下古镇北边的河北村。代写冯家正住在河北村,当年,哥俩餐餐都离不开自家的大头菜。
代写冯干了十多年,代写的寄往台湾的信有数百封。
一个冬日,梁二拿来台湾亲戚的回信,代写冯照例读给梁二听,除了信,里面还有张宣纸,几列隽秀的毛笔字,上书:近日,几位淮城籍友人相聚,席间,谈及家乡的大头菜,梁君便拿出一封来自家乡的信,信封背面钤着大头菜的印。
梁君说淮城有个代写摊,所代写的来台信件皆有此印。
“大头菜·冯”,代写摊莫非恰是吾弟所设吧,今借梁君的信,附上通联。含泪盼复。
代写冯热泪盈眶,他做梦也没想到,用这个笨方法竟能找到哥哥。代写冯替梁二写完信,即给哥哥写信,一口气写了十多页,将十多年的思念化作文字。自此,哥俩频繁通信。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哥哥回乡,五十年了,哥俩终于重聚家乡。
代写冯做了很多家乡菜,还特意放了碟老卤大头菜。
令代写冯意想不到的是,哥哥从包里拿出一个从未开封的小坛。这是当年离淮时,母亲塞给他的。
哥俩夹起大头菜,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