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敏
【摘要】 汤显祖和莎士比亚处于同一时代东西方两种不同文化背景之下,极其巧合又命运所归的是,两位戏剧家的代表作显现出相似又相异的风情:都采用了“梦幻”的手法。二人都处于思想激烈碰撞的时代,相较之下,汤显祖更禁锢、压抑、感性;莎士比亚也戴着镣铐跳舞,但相对于汤,则显得自由、热情、理性。
【关键词】 梦;《仲夏夜之梦》;《牡丹亭》
【中图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43-0028-02
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清醒状态的精神活动的延续,是一种愿望的满足,欲望的刺激不是来自外部世界,而是来自机体内部,这种被压抑的性本能是生命和艺术的内在力量。两剧共同采用了“梦”的形式,与被诸种法则束缚的现实世界相对,梦的空间是自由浪漫的,这说明两位大师在现实的困境面前,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逃进梦幻领域。
《仲夏夜之梦》中各位情人本就复杂的关系在仙王的命令、小仙迫克的粗心失误下变得更加难以理清,在理性与秩序的雅典城内,他们的自由情感表达不被允许,如果不逃出雅典,也许赫米娅将被迫嫁给狄米特律斯,两人不相爱的婚姻将始终充斥着求而不得,而拉山德将怀抱遗憾和爱恋离去。好就好在,他们进入了可以发挥非理性超自然力量的梦幻森林中,这是一个特定的舞台,魔法只能在这个“实验森林”里发挥力量,一旦回到雅典,理性与法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就将斩断失去理智的爱情的纠缠。“整部‘《仲夏夜之梦》’,就是在‘爱懒花’的策动下,爱情冲破白日理性的藩篱,在月夜森林中做的一场轻狂荒诞的梦。”[1]93
《牡丹亭》题词云:“梦中之情,何必非真?”[2]说明汤显祖已经有意识地辩证看待人的精神与肉体。《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中也说:“梦即真也。人所谓真者也,非真也,形骸也。”[3]151“梦幻”本身就是现实,人生所说的真实不一定具有真实的价值,看起来可靠的现实生活却只是一具空壳,内部充满了平庸劣质的虚假。
汤显祖和莎士比亚都在作品中探讨梦与现实、幻与真的关系,最终得出“人生如梦,梦如人生”的诗意论点,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中努力辨认并探索出独特的梦幻与现实的平衡一点,使现实中无法轻易达成的愿望借助“做梦”这一形式开辟出新的可能。汤氏使主要人物自身作为梦的载体,而莎氏的人物则借助“爱懒花”这一媒介进入“梦”中,既然采取了“梦幻”的方法,说明作者心中在一定程度上,梦幻的力量超越了现实力量。
《仲夏夜之梦》不是单纯的“梦”,它作用于人物,使狄米特律斯在现实中真实地爱上海丽娜,成就一场艺术的喜剧。“我不知道什么一种力量——但一定是有一种力量——使我对于赫米娅的爱情会像霜雪一样溶解。”[4]725这神秘的力量就是“梦幻”,它不只让人去做一场梦,醒来之后什么都没留下,而是使人物真正地从内在发生改变,就像希波吕忒所说,在一夜之间众人心理都受到同样影响,足以证明那不是幻想。
《牡丹亭》处处是梦幻,处处超越梦幻,剧作家借助梦幻传达现实的东西。汤显祖的艺术世界以情为中心,梦是作者的理想世界,所以“因情成梦”,再“因梦成戏”完成艺术创作。梦由情生,戏由梦生,细品这八个字,能够窥出一番诗意的艺术境界。戏剧创作要表达真情,但“情”难以与代表封建伦理的“礼”“法”直接对抗,便借着“梦幻”的形式迂回战斗。汤公和莎翁不约而同地领会到“梦幻”的关键作用,研究“梦幻”从何而来、为何而生,为的是突破时间、空间、伦理、事理的规范,任由奇幻的梦境和想象自由发挥,促成情理的逻辑,达成事实上的“情爱自由”,作为具有“梦情”想象力的纤细敏感的创作者,在自己的创造中,进行了一场实验,借由“梦幻”这一枢纽,将在现实中无法达成的“情”的条件充分创造出来,剧情下男女主人公的情感走向也按照预设的梦幻条件有了排演的痕迹。
汤显祖将矛盾摊开在眼前,杜丽娘还魂后在柳梦梅住处,可被他人看到,与生人无异;而莎士比亚将“梦”的场景放在森林里,就是为了远离人间的雅典,尽力避免真与幻的正面冲突。汤氏着重描写杜丽娘和柳梦梅这一对情人的爱情,莎氏则为了揭示人类爱情的普遍状况和特质而设置了数对情感纠葛,所以汤显祖有他的“至情论”发言人杜丽娘,而莎士比亚则没有创造某个人物能完整诠释他的理念,如果非要说莎士比亚爱情观的代表,那只能是“意外的”爱懒花。嵌入梦境的方式本身就弱化了现实的真实性,使得真真假假难再辨,“假”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完全的真实是生糠咽菜,全无美感与戏剧性,不值得一看;完全的虚假又是纸糊的房子,经不住风吹雨打,需像那海市蜃楼三分真七分假,才让人觉得神秘美丽。
总的来说,“梦幻”不仅仅是一种戏剧手法,作者探索现实无望后转而投入“人生如梦”的理想怀抱,赋予梦幻以真实,凸显现实中的虚伪;然而莎士比亚和汤显祖并不真的相信神灵和鬼魂的存在,所以归根结底,他们还是只愿意让虚幻的魔法力量和幽冥世界出現在梦幻的“实验室”里,“梦幻”终究只是传达创作者理想观念的方法。《仲夏夜之梦》结尾借精灵迫克之口传述观点“要是我们这辈影子有拂了诸位的尊意,就请你们这样思量,一切便可得到补偿;这种种幻景的显现,不过是梦中的妄念;这一段无聊的情节,真同幻梦一样无力。”[4]747如果将雅典森林的故事当作一场梦,几对情人的结局本不该如此圆满,如果当它是真实,情人们却并没有受到实质伤害,反而因为在雅典森林里的一个偶然各得其所。与杜丽娘的“真”身死魂归相比,《仲夏夜之梦》兵不血刃地化解矛盾,不得不说莎翁也在探索突破常规的可能性;而《牡丹亭》的结尾“从今后把牡丹亭梦影双描画。则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谁似咱!”[2]306杜丽娘的口吻是骄傲的,她真正经历过死生才确认了圆满的深情,明明白白告诉读者,杜丽娘的梦死梦生是真的,只是这句话过后,丽娘又将作为“名门闺秀”回归现世人生了。
利用“梦”,杜丽娘压抑许久的青春闺情得到了象征性满足,她将自身化作梦,获得一场转移欲望的虚幻梦境,而在现实中她还是那个愁烦的小姐。欲望本是正常的生理本能,却只能通过真假不辨的梦来获得畸形的满足,从幻想到白日梦,花园中迎春绽放的花朵给了她觉醒的契机,不能使人感到满足的现实与内心的欲望勾连,赠予杜丽娘一场绚烂的春日之梦。
梦的过程是故事发展的过程,也是创作者叙述和表达的过程,梦幻的逻辑起点是情感和性的压抑,这种压抑在现实生活中无法排遣,于是就转移到一个替换的世界——梦幻,“梦幻是理想的爱情田园,死亡才获得欲望的实现。”[5]38如果没有杜丽娘身死的情节,即使杜柳的感情再真挚,也敌不过长久的社会压力;若不是“昨日”的狄米特律斯“已死”,“今日”的海丽娜如何能够称心如意呢?
梦幻的情节既是故事发展的推力,又是人物成长的内在欲望的具化。故事中的人物曾经在梦中梦过的情节变为现实,只是充满了意外和惊喜。杜丽娘欲望得不到抒发继而在家中后花园这个浪漫的场景中入梦,她为情死后的情节却更像是一场梦的显现,在死后的“梦”里,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幸福,而在活着的人眼中,她也与常人无异;海丽娜也许曾做过狄米特律斯爱上她的梦,只是在“梦想成真”的那一刻,命运玩笑般地送给她拉山德这个意外,幸而“该醒的梦”醒了。
两部剧作都体现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结合,在《牡丹亭》中,现实象征着残酷,浪漫则意味着温情,现实主义的代表杜宝和陈最良,在他二人身上可以折射出最大的现实。在《仲夏夜之梦》中,现实蕴藏着冰冷,浪漫则充满了戏谑。真心的恋人们所走的道路永远崎岖多阻,似乎已是一条命运的铁律。
二梦都以“梦”为武器,在遥远的16世纪末,两个王朝没有交流,头顶同一片天空但文化背景迥异的两位作家,却不约而同地采用了相同主题的剧作,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那个时代全部人类的“自由”需求。“山雨欲来风满楼”在哪个时期都适用;明末隔绝外界、封闭自己,以国土为井,百姓为蛙,无形的锁链正一步一步勒緊“大明”的喉咙;伊丽莎白统治时期,英国战胜西班牙无敌舰队成为海上霸主,经济空前繁荣的情形下,压抑在纸醉金迷之下的卑不足道越发惹眼,社会矛盾加剧,最终导致资产阶级革命。
正如恩格斯所说“这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产生巨人的时代”[6]6,莎士比亚作为当之无愧的“巨人”,《仲夏夜之梦》中年轻的恋人是人文主义意识觉醒的新人,戏剧矛盾冲突的形成与化解,不仅体现了两种势力的对抗,也是两种思想、两种婚姻观的冲撞。
明中后期传统思想受到冲击,以“陆王心学”为代表的思想文化潮流异常活跃,李贽“童心说”、袁宏道“性灵说”……对岿然不动的千年传统进行挑衅,《杜丽娘慕色还魂》本是平平无奇的话本本子,汤显祖拿来“更而演之”,赋予了旧题材新的时代内涵。《牡丹亭》包含了汤公对于人自由天性的认可。如果柳梦梅没有冒死掘开坟墓,杜丽娘全然的热情就变成了笑话。唯有两个人都献出无比的忠诚,这段情才可能洞穿生死。
“庄周梦蝶”的故事,本就难以分辨是庄周入蝶梦还是蝶入庄周梦,甚至可以是“庄周梦马”“庄周梦鱼”,孰真孰幻并不重要,关键是怎么做“自己”,杜丽娘和赫米娅愿意反抗现实的条框固然值得惊叹,但他们只是在勇敢追求内心渴望的同时“顺便”展示了与时代相悖的“个性”罢了。
参考文献:
[1]李聂海.论《牡丹亭》和《仲夏夜之梦》的情与理矛盾[J].广东社会学,2001,(04):90-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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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陈同,谈则,钱宜合.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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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颜翔林,沈虹.《牡丹亭》与《仲夏夜之梦》梦幻美之比较[J].长沙水电师院学报(社会科学学报),1993,(03):35-39.
[6]恩格斯.自然辩证法[M].于光远等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