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化理论视角下的弗拉基米尔 · 索罗金小说《暴风雪》

【摘要】 弗拉基米尔·索罗金在小说《暴风雪》中运用陌生化艺术手法塑造了神秘的暴风雪世界。本文以俄国形式主义中的陌生化理论为切入点分析《暴风雪》的诗学特征，研究小说如何在形象塑造、叙事结构、时空范畴方面进行陌生化处理，構建混乱、荒诞的后现代主义图景，给读者以独特的审美体验，从而唤起读者对俄罗斯过去、现状和未来的思考。

【关键词】 弗拉基米尔·索罗金;《暴风雪》;陌生化;形式主义

【中图分类号】I5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43-0025-03

弗拉基米尔·格奥尔基耶维奇·索罗金（Владимир Георгиевич Сорокин）是俄罗斯当代著名作家，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曾获俄罗斯大书奖、安德烈·别雷奖、俄罗斯文学特殊贡献奖、美国自由奖等，他的作品不仅在俄罗斯非常流行，而且在西方世界也颇受欢迎，他的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荷、意、日、韩等二十多种语言。2011年，索罗金凭借中篇小说《暴风雪（Метель）》获得俄罗斯大书奖。201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任明丽翻译的中文版《暴风雪》。

《暴风雪》篇幅不长，不足十万字，情节主线并不复杂却足够令人震撼，小说讲述乡村医生普拉东·伊里奇·加林（Платон Ильич Гарин）为了给受瘟疫威胁的村民接种疫苗，乘坐外号为“痨病鬼”的车夫库奇马（Козьма）的雪橇车，冒着暴风雪连夜赶往疫区多尔戈耶（Долгое）村。在路上两位主人公历经磨难，先后遇见了袖珍人磨坊主和他高大丰腴的妻子、贩卖新型毒品的“维他命人（作家臆造的形象，意为贩卖类似毒品的致幻剂的人）”和死去的巨人，他们的雪橇车也被撞坏，短短十几俄里的路竟走了三天。在即将到达目的地时，车夫库奇马为了保护医生免受严寒侵袭，不幸冻死在路上，医生则被路过的中国人带走。

与俄罗斯和西方学界对索罗金多方面、多角度的研究相比，我国学界对索罗金的关注要晚一些，真正尝试对其文本进行译介与研究，是在2000年之后的事情了。目前专门探讨索罗金创作的专著仅有1部，学术论文主要集中在《暴风雪》《蓝色油脂》《熊掌山》等作品上，多关注索罗金作品中的后现代性、互文性、主题及诗学等方面，极少有学者从创作手法角度对索罗金的作品进行研究。我国还没有从形式主义或者陌生化理论角度研究《暴风雪》的相关研究成果。

本文运用俄国形式主义中的陌生化理论对索罗金的小说《暴风雪》进行解读，尝试分析作者的创作手法，研究小说如何在形象塑造、叙事结构、时空范畴方面进行陌生化处理。

一、陌生化理论

陌生化（остранение）最早是苏联文学评论家维克多·鲍里索维奇·什克洛夫斯基（Виктор Борисович Шкловский）利用构词法造出来的词，是俄国形式主义（русский формализм）的核心理论之一，中文译名有“反常化”“奇特化”“奇异化”“反熟悉化”“陌生化”等。形式主义者对传统的文学理论提出了质疑，认为“文学性”最终体现在语言形式上，而非内容，文学研究应该从外部研究转向内部研究。在他们看来，能够体现文学性的语言形式是陌生化的语言形式，这样能让人对原本熟悉的生活产生新鲜感，从而摆脱机械化的感受。所谓陌生化，即文学语言应区别于日常生活用语，从而达到奇特、陌生的效果，使人不得不注意到生活中那些被忽略的体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学创作的本质意义便在于如何使语言陌生化。

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一文中曾用作家列夫·托尔斯泰（Лев Толстой）来举例说明陌生化手法在文学作品中的具体表现，他认为托尔斯泰小说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他对于陌生化手法的高超运用，作家善于将事物从其环境中抽离出来看待，尤其是在《战争与和平》中，所有的战斗场景被托尔斯泰描写成了奇异的事物。

实际上，因为什克洛夫斯基在解释陌生化时强调了人在阅读时的心理感受层面，违背了俄国形式主义语言形式高于一切的理念，所以这一概念曾遭到其他形式主义者、甚至某些结构主义者的反对。俄国形式主义的另一位代表人物罗曼·雅各布森（Роман Осипович Якобсон）则从语言学角度阐释了语言形式的陌生化，他将诗歌语言的“能指”优势归结于语言形式的优势。陌生化理论固然有其局限性和消极意义，但是陌生化依旧以其简洁鲜明的特点成了俄国形式主义的重要标志。

二、形象的陌生化

在《暴风雪》中，索罗金塑造了许多大胆的形象，其中有带有魔幻色彩的袖珍马、巨型马、袖珍人、巨人等，还有在现实基础上进行加工而成的形象，比如雪橇和马车结合而成的雪橇车，金字塔形状的新型“食品”（一种致幻剂）等。作家还对俄罗斯文学中一些经典的形象进行了陌生化处理，其中最典型的是对传统知识分子形象的异化，文中的加林医生乍一看十分符合知识分子身份，但是旅途中逐渐暴露出他身上脱离知识分子的一面。作家有意塑造了一系列超现实形象，并且在塑造加林医生这个形象时突出了与人们印象中的知识分子群体相背离的特点，使形象陌生化，给读者带来别样的感受。

（一）超现实形象

小说中出现了许多令人匪夷所思的奇特形象，大大增加了读者理解的难度，达到了陌生化理论中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延的目的。《暴风雪》中除了现实世界的事物，还存在一些完全由作者虚构的事物，比如雪橇车、黑色病菌、透明金字塔等，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袖珍人和巨人、袖珍马和巨型马。

索罗金在接受采访时曾说：“《暴风雪》是一部讲述俄罗斯过去和未来的小说，是一部关于无边无际的俄罗斯空间的小说”（任光宣，8-10）。作家运用两组“袖珍”和“巨型”的夸张对比，突出人与动物的畸形，再结合小说中其他细节暗示，可以推测出故事发生在未来，从而引起读者对未来世界的关注。作家笔下的未来世界危机重重，燃料不足所以只能用马拉车，而人与马的畸形也预示着未来社会将趋向畸形。

（二）传统知识分子形象的异化

知识分子是俄罗斯文学中最显著的肖像群体之一，彰显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浓重的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精神。他们始终头顶“俄罗斯社会良心”的光环，以公理与正义代言人的身份为民众呐喊，“他們的共性，是具有独立不羁的人格、自由探索真理的精神和敢于为真理而献身和受难的勇气”（张冰，21）。

表面来看，医生加林的人物设定极其接近传统的知识分子形象，小说以他和驿站长的争吵为开端，他急于冒着风雪出发拯救深受瘟疫折磨的村民，作家凸显了他身上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他的全名普拉东·伊里奇·加林也让人联想起契诃夫、托尔斯泰、刚察洛夫等俄罗斯经典作家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从加林医生人物设定的细节来看，索罗金有意将医生的形象与俄罗斯经典文学中的知识分子靠近，这种熟悉感与之后他形象的崩塌与异化形成鲜明对比。

医生形象的第一次崩塌是在磨坊主家借宿的时候，加林医生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与磨坊主的妻子发生了关系。在欲望面前，医生忘记了自己的使命，背弃了自己的原则。第二次是误入了“维他命人”的帐篷，接受了“维他命人”赠送的“金字塔”毒品，吸食毒品后医生陷入幻想，忏悔自己的罪过，但是清醒之后又在快感的驱使下自掏腰包购买了两个“金字塔”。医生头顶“俄罗斯社会良心”的传统知识分子光环不复存在，却成为欲望的奴隶。人物身份和设定上的熟悉感与人物行为上的陌生感形成鲜明对比，让人重新认识知识分子群体，关注知识分子群体精神上的羸弱，同时也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时代的变化。苏联解体后，传统价值体系崩塌，固有的一元化意识形态被颠覆，加林医生传统知识分子光环的消解意味着新的文学话语体系的构建。

三、结构的陌生化

小说《暴风雪》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以医生乘坐车夫的雪橇车赶往多尔戈耶村为主线，虽然他们的旅途是按部就班展开的，但是作家在其中穿插了主人公的梦境、回忆及吸毒后的幻觉、车夫死前的潜意识活动等，营造时间的停滞感或跳跃感，打破传统的线性叙事模式，使真实与虚幻交错，现实与非现实错杂，摆脱一般化的思维习惯。

文中医生服用致幻剂之后产生了幻觉，感觉自己被绑在一个装满了葵花籽油的大锅中，周围是广场上成百上千的人，他们都在观看医生被处于死刑，他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于是他开始诉说自己的身世，试图证明自己是清清白白的，然后他又开始忏悔自己曾做过的错事，最后他开始诅咒周围的一切，大声呼喊着意义不明的话语。作者在这一部分用了大量感叹句与疑问句、反问句，将医生的情绪最大化地传递出来，而且有些呐喊会让读者觉得难以理解。

后文中，医生的梦境更加荒谬，他梦见自己从城里回家，给妻子带了最爱的草莓蛋糕，发现妻子怀孕了，但是在摸肚子的时候却发现肚子是一口铜锅，里面正煮着袖珍马。此时他们的儿子其实已经长大，正在阁楼上酣睡，而妻子也正在编织着马衣，并说“我们会有五十个孩子”（索罗金，199）。这个梦境中隐藏着医生因不想生育而对妻子产生的愧疚，以及旅途中粗暴对待袖珍马的忏悔。

小说结尾，车夫库奇马临死前，在天寒地冻的雪地里做了个梦：他还是小孩的时候和小伙伴一起点燃了中国爆竹，结果引起了谷物干燥房的大火，整栋房子都烧着了，而他本应去抢救一样重要的东西却没成功，为此父亲永远不肯原谅他。梦里他试图抢救那个无比重要的蝶蛹，一只蓝色蝴蝶从中破茧而出，库奇马抓住了想要逃离的蝴蝶，于是他和蝴蝶长在了一起，蝴蝶把他“带进烈火燃烧的窗口”（索罗金，170）。

读者原本顺畅的阅读被这些梦境、幻觉与回忆打乱，对时间的感受遭到干扰，对现实和虚幻的区分也变得不明显。作家在小说的叙事结构上进行变形，营造时间的停滞感或跳跃感，以及现实的虚幻感和荒诞感，这种结构上的陌生化使人保持一定的审美距离，开始审视文中混乱荒诞的神秘世界里主人公的情感、心理状态，从而进一步思考后现代语境下被解构的社会中人的异化。

四、时空的陌生化

《暴风雪》中故事情节所发生的时空是复杂而混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因素并行，而且小说人物对这样的时空司空见惯。根据作家的意图，故事不是发生在过去，也不在现在，甚至不在未来，索罗金尝试游走于时间之外，让读者置身于暴风雪席卷的世界里。

小说开篇作家刻意营造了19世纪的社会氛围，呈现了19世纪俄罗斯文化的诸多特征。主人公的名字流行于19世纪，阅读的杂志也是19世纪的，戴的夹鼻眼镜是19世纪知识分子常戴的款式，驿站长住在木屋里面，用火炉取暖，而驿站、驿马、车夫等名词是19世纪的标志，这些词汇的出现一下子将读者带入了那个遥远的时代。小说中两位主人公——医生和车夫，他们的身份特征、主仆关系，以及他们对话中的旧词、方言、俗语等，无不带有19世纪的烙印。

然而，小说中又常常出现20世纪、甚至是21世纪的元素，比如电话、电视、汽车、手机等。索罗金详细描写了磨坊主妻子看电视的画面，她“拿起黑色的小遥控器”“按了一下小遥控器上的红色按钮”（索罗金，54），她看的是现实中俄罗斯真实存在的电视频道，而且电视播放的是汽车厂改造新闻、教会日常礼拜以及音乐会。

如前文所说，小说中出现了许多暗示未来社会的事物。畸形的袖珍马、袖珍人也许就是未来人类遗传学的杰作;瘟疫和毒品也是未来世界两大关键词，瘟疫会把人变成僵尸，侵害人的精神和灵魂，却把肉体变得无坚不摧，毒品同样损害人的精神;小说中的人物都有不育的倾向，库奇马患有阳痿，医生的妻子不能生育，磨坊主的妻子生过孩子，但是孩子夭折了，大家都习惯了没有后代的生活。小说中有许多线索暗示这个时空中科技物质非常发达，比如磨坊主家里的钟表不是普通挂钟，而是高科技钟表，“在缝纫机的飞轮上方看见了一行在空中泛光的淡黄色小号数字：19：42”（索罗金49）;电视新闻中播报，人们发明了土豆发动机驱动的新型单座汽车。与之矛盾的是，在这样一个科技发达的社会，资源却似乎非常匮乏，人们依然使用驿站这种古老的交通管理模式，而且研究出袖珍马、巨型马来弥补普通马性能的不足;驿站长家里使用煤油灯、蜡烛作为照明工具;医生用火柴点烟;巨人使用板斧和锯子砍伐树木。

由此可见，作家在这次创作中至少糅合了三个世纪的元素，他创造了一个时空错乱的世界，增加了陌生度，让读者感受到混乱与荒诞，无法对小说中故事情节发生的时空背景进行判定，无法依据生活经验对小说中的时空进行解读。小说追溯了俄罗斯传统文化，却又在时空错乱中将其解构又重构，让读者充分感受到当下工业文明和科技社会发展背景下的新语境，唤起读者对未来社会的思考。

五、结语

索罗金在小说《暴风雪》中创造了一个神秘的暴风雪世界，通过对形象、结构和时空的陌生化处理，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延，为读者营造審美距离。形象塑造方面，作家有意塑造了一系列带有魔幻色彩的超现实形象，并且通过加林医生这个角色对俄罗斯经典文学中的传统知识分子形象进行了异化;叙事结构方面，作家在医生和车夫的旅途中穿插了主人公的梦境、回忆及吸毒后的幻觉、车夫死前的潜意识活动等，营造时间的停滞感或跳跃感，打破传统的线性叙事模式;时空构建方面，索罗金创造了一个时空错乱的世界，过去、现在和未来因素并行。陌生化后的形象、结构和时空让读者感受到惊异、混乱和荒诞，对苏联传统一元化意识形态进行了解构，打破司空见惯的表象认识，使读者重新审视工业文明和科技社会发展背景下人的异化，同时唤起读者对俄罗斯未来社会的思考。

参考文献：

[1]（俄）索罗金.暴风雪[M].任明丽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2]什克洛夫斯基等.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

[3]钱中文主编.巴赫金全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4]（美）克拉克（Clark，Katerina），霍奎斯特（Holquist，Michael）.米哈伊尔·巴赫金[M].语冰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

[5]罗曼·雅柯布森（Roman Jakobson）.雅柯布森文集[M].钱军，王力译.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

[6]张冰.俄罗斯文化解读[M].济南：济南出版社，2006.

[7]任光宣.文学是最烈的毒品——俄罗斯作家索罗金访谈录[J].外国文学动态，2012，（06）：8-10.

[8]彭娟.论俄国形式主义的“陌生化”[D].武汉大学，2005.

[9]СорокинВ.Г.Метель.Астрель：АСТ，2010.

[10]СорокинВ.ОбнятьМетель[N]//Известия，2 апреля 2010[EB].http：//www.izvestia.ru/person/article3140401/.

作者简介：

李振华，女，汉族，山东滨州人，中国人民大学在读硕士生，俄语专业，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