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阳欣
在编辑问出“国内有没有,以车为家的流浪者时”,我第一反应是没有。显然,车辆价格、改装限制、流动成本都不是本已陷入窘境的人可以轻松承受的,如果缺钱,回农村祖宅或在工作地租一间便宜的房,是更实际的选择。
我在短视频平台上看到疫情期间有一些被困在外的打工人,没钱租房,睡在工作时用的车里,把后排座位翻倒,铺上一层被褥就能当床。但日常洗漱仍是麻烦事,几个月后的视频中,他们无一例外都住回了房子里。
疫情缓解后,房车市场的确在兴起,这是一种非常便捷的出游方式,不用忍受跟团的辛劳,不用担心在外面是否住得惯、吃得惯,还不用承担公共交通上疫情传播的风险。各平台房车旅行博主不留余力地展示房车生活美好的一面——推开车门就是美景、在车里端着热茶看雨打天窗之类,让很多人对房车已经不陌生,对有钱有闲的中老年人吸引力尤其大。
我去成都参观房车展览时,现场看车的90%以上都是中老年人,跟销售咨询时问得都在点子上,一看就是来之前已经门儿清,有的还直接现场提车了。我在其中实在是太打眼了。我说自己是搞自媒体的,被一位大爷劝住了,“年纪轻轻,该找个正经事。”我只好说是替我爸来看车,这才加入了现场的聊天群。
车展是在一个郊区房车营地办的,平时每个车位收费120元,展览期间只要20元。那几天来了很多车,车主都是60岁以上的大爷大妈,夫妻档为主,也有几个老姐妹一起出游的。把车一侧的天幕搭起来,布置好户外桌椅,拉一圈晾衣绳,停车位就成了小院子。但他们只是短期出游,一次最长不超过半年,房车只是旅行工具,不会上升到“家”的程度。
那国内以车为家的大多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为什么选择离开传统居所,要不辞麻烦地在路上生活?即使现在城市之间的迁移已变成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放弃定居之处,不再维系稳定的人际圈,抛开户籍制度等城市规则,多少还是需要一些特别的理由,何况在国内能完全实现远程处理的工作并不多,有一些人还要付出很大的物质代价。
斯宾格勒曾在《西方的没落》中写道,远古人类是动物性的,在生活的道路上不停地摸索,呈现游牧的状态,不受地点或家庭的奴役,自成一个纯粹的“小宇宙”,在农业出现后,人因为照料种植物而变成束缚于土地的存在,而晚期城镇——大城市或世界都市——虽然也是“植物性”的存在,可已完全割断了与土地的联系,变得缺乏生气。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人来说,生命也就成了走向虚无的过渡。
凯鲁亚克认为他所处的时代正是斯宾格勒所说的“文明日落西山”之时,“垮掉的一代”出现,他们不在乎世俗的东西,或者说对此感到厌倦,也不在乎精神的信仰,因为自然和宇宙在人的技术下变得不再神秘,他们想要的是“离开这个世界”,追求“‘飘飘然、极乐和被救”。于是,在半自传小说《在路上》里,他刻画了一群浪迹天涯、搭车漫游在美洲大地、严肃好奇而又纵情欢乐的年轻人。
我所见到的生活在路上的很多采访对象,与凯鲁亚克他们在一些方面上非常相似,比如对城市的厌倦。他们几乎都曾是城市中产阶层,或者至少是生活优渥的人,更加洞悉城市的规则和样态,熟知城市人主流的焦虑和追求,且不必为每日生存忧虑,以至于更有余力审视环境和观照自我。人们在看透一件事物后,总是会觉得索然无味。一些人辞职、关掉门店或者中止生意,割舍掉城市曾经束缚他们的东西,即使是仍在城市工作生活的人,在不工作的时候也更愿意往山林或海边跑。
比如对物欲更加清醒。他们有些人是极简主义者,两个人的全部家当和行李都塞不满一辆车的储物空间,懒得挑选和购买东西;有的人也享受购物的乐趣,但是在意识到自己需要用消费来获得快乐、释放压力的时候,会产生自我厌恶;有的人在同事、朋友忙着赚钱,比拼吃穿用度时,心里也会不舒服,但是很快就放下,因为知道真正带给自己快乐的是什么。
比如相比遵循“主流”和“正常”,他们更在乎自我的满足。一位采访对象提到,过这样的生活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能不顾其他人的眼光。事实上,一些人的部分选择在很多人眼中也是“反常”的,例如丁克,例如无视现存的教育体制,自创一套培养方案,例如抛下不久之后就能套现的股票,例如挣脱对家庭的义务,他们拒绝使用世俗规定的成功、责任等标准,
比如珍视淳朴的人情。《在路上》里,狄安和伙伴们在旧金山、洛杉矶、纽约等城市感覺到“生活如同沙漠般的荒原”,却真诚赞美在与黑人、墨西哥劳动者、爵士音乐家的交往中感受到的欢乐和诚挚。很多采访对象都提到他们在路上收获到的人情和善意远远多过在城市的时候,比如来自村民、路边摊贩、少数民族土著的,他们把原因归结于“没有利益冲突”“珍惜一面之缘”“没有把明哲保身作为生存法则”。
但不同于《在路上》的主角们漫无目的的游荡和寻求,我的采访对象们更倾向于将精神寄托于乡村和自然。或许儒家和道家至今依然塑造着国民性的两极,积极入世的反面就是寄情山水的出世。或许他们感受到了如斯宾格勒所说的城市的“无根性”,去乡村和自然里重新寻回与土地的连接。
斯宾格勒冰冷地预言,在城市中发展起才智的人们即使在精神上脱离城市的束缚,在肉体上仍然不会如真正的游牧民那样自由,因为他们的生活已经离不开城市——“他宁可死于人行道上,也不愿‘回到乡村。甚至对于这种浮夸的厌恶、对于华灯艳射的厌倦,还有最终令许多人难以自拔的厌世感,都不能使他们走向自由。他们把城市带到山岭或海洋。他们在内心里已经失去了乡村,而且将永远不能在外面重新得到它。”
如今,乡村和城市对立的困境在以车为家的人们面前荡然无存。他们进入乡野,但实际上,又从未远离城市,承载着他们生活的庞然巨物以及车上所用设备都是工业文明的产物。他们的确无法脱离城市生活,那就把生活的一隅随身带着,而不需要以侵占的方式,让乡野逐渐城市化。他们没有归途,不必非得回到城市,也就不会有寄居感。他们可以坐在属于他们的“城市堡垒”里,看着窗外的乡野,在心里认为“我已经得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