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较长历史时期内民族文化的积淀和延续,民俗既是族群历史的产物,也是现实的存在。这种兼具历史性与现实性的特点,使它成为连接历史与现实的纽带。作品中的民俗书写是物质生活与文化意识、感性呈现与理性认知、鲜活现实与厚重历史的统一,在历史与现实的对接中能够充分展现一个地域独特的历史文化以及当地民众的生活状态和文化心理。中国乡土小说作为与地域文化有密切联系的文学流派,特别注重对乡村风俗的书写。乡土作家大多出身农村,在乡村成长,对乡土生活和乡村风俗有深切感知和牢固记忆。进入城市后,对乡村的深厚感情使作家们在审视现代文明过程中,时时回望故土,通过民俗书写勾勒乡村场景,寻找民族国家的振兴之路与文化根脉。其作品浓重的地域色彩和对传统文化的眷恋情感或批判态度,既是乡土小说保持自身美学风格和文化品位的重要体现,也是乡土小说区别于其他文学作品的本质性特征。从总体看,乡土小说通过对乡村风俗的追忆与构拟,从社会生活的纵深面切入民族文化本体,揭示中国传统文化的演变轨迹和当代传承,展现人们在不同历史情境中的复杂文化心理,体现出厚重的历史文化蕴涵。
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乡土作家秉持“为人生”的文学主张,从自身生活经验出发,以乡村现实社会的民俗书写为依托,探察历史文化根脉,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架起互通的桥梁。鲁迅的小说大多借助对民俗文化特别是民间陋俗的关注与描写,展现地方风貌,暴露社会病根,剖析民族心理,向封建专制主义宣战。譬如《祝福》描写的新年祭祖、除夕前祝福、寡妇捐门槛、抢亲等习俗,《药》展现的人血馒头治痨病的陋俗,《风波》描写的蓄辫旧俗,还有乌篷船、土谷祠、咸亨酒店、孔乙己身穿的长衫等物品形象,无不充满着浓郁的浙东水乡气息。鲁迅小说以民俗为支点连接历史与现实,不仅丰满地展示了当时的社会面貌,更使读者深刻感受到中国延续两千多年的封建历史文化对现实生活和民众文化心理的影响,这种书写方式影响了后世不少乡土作家的创作。王鲁彦的《菊英的出嫁》描写了菊英母亲与亲家合力为死去的子女举办冥婚的过程,从一幅幅充满地域色彩的风俗画中揭示了古老的中国农耕文明追赶现代文明的蹒跚步伐。许杰的《赌徒吉顺》深刻地再现了农村妇女受典妻习俗束缚的苦难人生。车素英的《冥婚》、台静农的《蚯蚓们》、许地山的《春桃》等作品,都通过民俗描写揭露封建社会的落后面貌。借助民俗书写加深作品历史文化意蕴,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已经成为乡土作家们创作的重要途径。
此后一段时期,作家书写民俗时往往只关注它渲染地方色彩、增加生活气息的功能,没有从深层次挖掘地域民俗中积淀的深厚历史文化意蕴,忽视了民俗在历史与现实间的媒介作用。例如,师陀《里门拾记》中所展现的中原生活习俗、宗教信仰等,只是作为地方生活背景。李准《冬天的故事》里随处可见带有浓郁中原气息的乡村风俗描写,为读者呈现了豫西农家的日常生活风貌。从整体上看,20世纪80年代以前乡土小说中的民俗书写往往只注重从生活表象展现特定时期的乡村面貌,民俗成为地域或时代生活的外在标记,不能凸显历史性内涵。
新时期以后,伴随文学制度与社会规范的调整与重建,作家的文化意识和历史意识觉醒,对区域民俗的历史文化意蕴的挖掘更为深入。他们以乡村民俗为依托铺设情节、塑造人物,用民俗的丝线串联起民族历史、生存现实和个体命运,从历史文化深层反观当下社会与现实人生,表现出借民俗书写表现乡村风貌、洞悉历史文化的创作倾向。正如阿莱达·阿斯曼所论:“‘被回忆的过去’并不等同于我们称之为历史的、关于过去的冷冰冰的知识。被回忆的过去永远掺杂着对身份认同的设计,对当下的阐释,以及对有效性的诉求。”①
乡土作家通过描写乡村的陈风旧习营造深厚的历史文化意蕴,生动展现民俗历史性与现实性兼具的文化特征。韩少功的《爸爸爸》通过描写占卜、放蛊、打冤家分吃枪头肉的民俗仪式揭示鸡头寨民众狂躁、麻木的生存状态,表达对国民劣根性的寓言式批判。乔典运的《刘王村》以风俗文化为切入点,深刻挖掘农民思想深处的病态心理。阎连科的《平平淡淡》通过描写乡村婚姻的陋习,揭露了农民追逐利益过程中对人性的异化、对人的尊严和价值的抛弃和忽略。李杭育的《最后一个渔佬儿》《沙灶遗风》描写葛川江沿岸的风土人情,揭示现代文明给传统生活方式带来的冲击与困扰。贾平凹的“商州系列”更是将商州的地理风情融入对人性、人情的刻画,民俗被赋予历史与时代内涵,成为展现乡土生活、民族精神以及乡村变革的重要元素。阎连科的“耙耧系列”,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李氏家族》,周大新的《湖光山色》等作品都通过对地域民俗的自觉书写,表达对历史文化与现实生活、家族变迁与个人命运的思考。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王安忆的《天仙配》通过对农村传统的配阴亲习俗的描写,揭示了传统与现代、历史与现实的矛盾冲突,表达出对传统文化的反思、对生命价值的拷问。以村长为首的夏家窑村民为了抚慰失去儿子的孙惠夫妇,特意找来几十年前在解放战争期间牺牲的女兵的尸骨,想为死者举行隆重的合坟和结阴亲仪式。但这一想法遭到女兵原本的未婚夫、现已是退休干部的老樊的强烈反对。村民们坚持用结阴亲的乡村传统丧葬方式安顿女兵的尸骨,这是他们抚慰失去孩子的父母的朴实举动;老樊却要将女兵的遗骨送进烈士陵园安葬,为的是铭记历史,教育下一代。在传统的风俗观念与当下的社会风潮之间,如何处理女兵尸骨难以抉择。小说中因“女兵配冥婚”事件所产生的冲突与争执,实际上是两种历史记忆与文化价值观的冲突。
李佩甫的《连环套》通过对中原农村换亲陋俗的描写,揭示了女性成为传统宗族伦理制度牺牲品的悲惨命运。为了延续家庭的香火和血脉,朵的爷奶以十亩好地和一间瓦房为代价给呆儿买下一房媳妇。不久,呆儿与妻子生下儿女,儿子与父亲一样,也是个呆儿,女儿朵却聪慧美丽。如同命运轮回一般,为了家族的香火大事,朵的母亲在临终前恳请她给哥哥换亲。最后,朵无奈地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嫁给了与哥哥相似的如野驴般的男人,为哥哥换来了正常的妻子。令人痛心的是,这种悲剧在一些落后的农村地区仍在上演。
时代变革往往引起社会风气与民俗生活的变化,乡土作家敏锐地捕捉到这种变化。他们寓时代风云于民俗画的艺术实践,把社会变革与风俗嬗变融合在一起,通过民俗风情的变化折射时代变革、反映时代精神。
古华的《芙蓉镇》在这方面开风气之先,评论界常用“寓政治风云于民俗风情”来概括这部小说的艺术特色。小说以“芙蓉姐”胡玉音的悲欢遭际为主线,将五岭山赶圩民俗与芙蓉镇的社会经济发展联系起来,从侧面反映出中国农村这一时期的经济变化,揭示了社会变迁下农村兴衰起伏的现实状况。这种独特的艺术实践,既体现了“文以载道”的文学价值观,也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作品的地域性和个性化,使作品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
周大新在对南阳盆地的民俗叙事中,揭示了市场经济、现代化生活方式等对乡村传统价值观念、伦理道德的冲击。《家族》中的周五爷是专做“冥宅”的手艺人,他不以赚钱为目的,只是为了“积阴德”。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周家内部思想逐渐分化,子女们想用“冥宅”赚钱发财,争相开起了棺材店,做起了丧葬服务的生意。品种齐全、服务多样的棺材店构成柳镇街上新的民俗风景。为了争抢客户,三兄妹明争暗斗,最终在利益追逐中三败俱伤。时代发展带来了风俗的变化,利益至上的市场经济改变了传统乡村的人情关系和伦理秩序,从周五爷义务“做棺”到周家三兄妹在丧葬服务生意上的钩心斗角,真实地呈现出社会转型对乡村风俗与农民心理带来的强烈冲击。
其他如田中禾《五月》里改革后的乡村,张一弓《黑娃照相》描写的中原乡村庙会场面,李准《不能走那条路》中农民内心的矛盾纠结,周大新《湖光山色》中乡风淳朴的楚王庄面临的人文生态危机,都显示出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展现出因时代变革而发生变化的风俗民情。但在这些作品中,民俗与时代变化的结合是不自觉的,作家的关注点侧重于对乡村变化的整体展示,民俗书写仅仅充当故事背景叙述,没有发挥出在历史与现实间的支点作用,无法从民族文化的深层结构中展现时代的变化和演进。
相比之下,李佩甫的作品在表现时代变革与民俗文化的互动时,更加注重从民族文化的深层结构中揭示两者之间的联系。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李氏家族》《黑蜻蜓》《红蚂蚱绿蚂蚱》等作品,串联起中原人饱含苦难的生存奋斗史。小说中纯朴善良的人性、狭隘闭塞的心理与陈旧顽固的习俗交织在一起,使读者从淳朴或恶劣的民俗事象中,从纠葛重重的情节展开中,从人物文化心理的矛盾中,感受新与旧的变化与冲突,思索社会巨变背景下传统文化的命运走向。《羊的门》是一部艺术虚构版的中原政治史、风俗史,讲述了村支书呼天成四十年里利用“人脉”和“人场”获取当地幕后权威地位的全过程。小说开篇以广阔的视角细腻描写了中原地域环境和风俗,揭示了中原文化得以形成的历史渊源。这是一块“无骨的平原”,一块“绵羊地”,既是对中原地理特征的表述,也是对中原文化特征的概括。这里地貌是“展展的一马平川,一览无余,没有一点让人感到新奇和突兀的地方,平得很无趣”,“平原上的草是在‘败’中求生,在‘小’中求活的”。这种特殊的地域环境形成了中原人缺乏血性、灵性与野性的性格特征,也间接孕育了呼天成这样的乡村精英。他巧妙地利用了村民们从历史上延续下来的文化心理,轻而易举地将村民的行为引入他的既定目标之中,一次次实现他统辖村庄的政治谋划,成为呼家堡的实际统领者。中原的地域风俗与文化心理成为呼天成建立专制王国的文化根基和思想基础,两者之间存在着深层的联系。与此同时,作品也描写了呼天成建立的社会治理模式对呼家堡乡风民俗的深刻影响。呼天成在呼家堡建立了极其严格的统治秩序,他制定的“十法则”从村规、村歌、村操等多个方面对村民进行思想行为约束。小说把呼家堡的现代化进程与中原文化风俗的演变糅合在一起,表达了作者对现代化进程中民族命运的深刻思考。
雷达在谈到文艺作品的历史感时说:“真正的历史感并不是政治斗争的外在标记,应该用文化心理的血肉来充实。”②“文化心态的形成,主要是一定的民族文化历史积淀所致,现实的人的各种心态,都是历史捏就的作品。”③文化心态制约和影响着民众的生存行为与思维方式,文化记忆“往往关注的是过去的某些焦点。即使是在文化记忆中,过去也不能被依原样全盘保留,过去在这里通常是被凝结成了一些可供回忆附着的象征物”④。作为文化记忆的载体,民俗是沟通历史与现实、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的重要媒介,可以为民众提供“一种特殊的、另类的秩序、时间和回忆栖居的所在”⑤。纷繁的民俗现象背后蕴藏着民众复杂多变的文化心理,借助民俗书写动态展现民众文化心理在不同时期的演变,能够从文化的更深层面勾连历史,把握现实生活,加深作品的历史文化蕴涵。乡土小说在历史与现实勾连交融的广阔背景下,深入探索民族传统文化特别是农民文化心理结构的历史性嬗变,既强化了叙事的现实性,也从历史文化的纵深层次对现代社会的文化沉疴予以揭示。
李佩甫的《城的灯》将民俗文化的历史积淀与农民的现实生活融合起来,在对农民苦闷、疑惑和顾忌等复杂心理的曲折展现中,揭示了传统文化负面因素对现实生命存在形式的桎梏。小说中“我”的父亲是上梁村的上门女婿,是被村民排除在外的“外姓人”。人们早已忘记他原有的姓名,只用带有调笑意味的“老姑父”来称呼他。生活中,他经常成为矛盾的焦点和受人欺辱的对象,可他却不敢公然反抗,只能默默忍受。他自觉接受、认同了乡村社会的传统价值观念,长期忍受历史上延续下来的对“入赘”婚和上门女婿的偏见,一次次忍受欺压、孤立、歧视,内心饱受折磨,终于在又一次被抓去游街以后,他的意志彻底崩塌,失魂落魄地交出家庭外交权,再也不愿出门。作家通过书写乡村传统风俗,使我们既能体察厚重的历史文化,又能时时感受当下的乡村现实。“生活的体验形式和生命形式不可避免地受制于自己民族的文化心理的历史建构和文化传统的塑造,要摆脱它们是不可能的:生命的价值意义只能从历史决定的文化心理结构中提取,历史建构的文化心理结构具有人类学理性的不可抗拒性。”⑥阎连科《年月日》里村民祈雨的复杂流程,《丁庄梦》里在桃木、柳木上刻字咒人的民间巫术,周大新《走出盆地》讲述的三仙女神话、《第二十幕》中的背家训,刘庆邦《抓胎》中的抓胎塑神像风习、《冲喜》中老夫妇给病重的儿子娶妻冲喜的情节等,都反映了农民文化心理中的历史文化沉积,折射出民族文化心理的不同侧面。
民俗意象是一种“可供回忆附着的象征物”,蕴藏着特定的民族文化心理因素,在叙事中能够产生象征性的艺术效果。李佩甫《黑蜻蜓》中的老式织布机历史悠久,“姥姥的姥姥在上面坐过,姥姥的母亲在上面坐过,姥姥又在上面坐过……现在是二姐坐在上面,继续弹那‘哐当、哐当’的声响”⑦,但这台传承了几代人的织布机在一天清晨突然散架了。在这里,织布机是乡村传统手工业者的象征,见证了一代代乡村妇女辛勤劳作的历史,它将二姐的艰难生活、心理状态与久远的历史连接起来。它的散架预示着传统文化守护者与践行者的悲剧命运,从侧面显示了乡村传统道德在现代化进程中的裂变过程。《无边无际的早晨》中的“老娘土”,呈现出历史与现实的纠结,暗喻了这一带乡民世代传承的一种文化心理。李治国放弃了象征家乡传统文化与乡情的“老娘土”,也将养育他的土地和乡村的温情永远抛弃于身后,暗示了农民在追求“物欲”的浪潮中表现出来的文化认同危机、孱弱的人格精神以及心灵无所依托的飘零感。《红蚂蚱绿蚂蚱》描写五姥姥领着新媳妇来老坟地认祖坟,“老坟地”成为家族记忆和思想的载体,看到一坨一坨“土馒头”似的坟墓,使家族成员形成强烈的文化身份认同,然后就此铺叙家族成员的生活现状与家族祖先壮烈的发家史,将家族后代的现实生活与家族历史、传统宗族文化勾连起来。
从总体上看,乡土小说在书写社会变迁过程中的民众传统习俗及文化观念时,表现出两种不同的价值评判。一是宣扬传统文化中的精华成分,通过描写传统美俗在新的时代环境中被破坏的过程,表达对当下社会文化发展失衡、“人心不古”等问题的忧虑与反思。二是通过描写落后的积风遗俗与社会主流思想的格格不入,揭示其在现代社会生活中的负面影响。这两种民俗书写姿态都是借助传统风俗与现代文明的对照,描写某种传统民俗在现代化进程中被宣扬或遗弃的过程。⑧
乡土作家以乡村风俗为背景和依托,在小说中借助浓缩、象征、隐喻等表现手法,把带有鲜明地域色彩的村庄作为国家或民族的缩影,从历史文化的深层,借乡村小史隐喻国家大史。这种做法将民族国家在一段较长历史时期内的发展进程及文化变迁浓缩在对乡村小史的书写中,使历史感与现实感、纪实性与隐喻性融为一体,久远的历史与当下现实、日常生活与文化心理交融于同一历史时空。赵树理笔下的“三里湾”和“李家庄”是中国农村在时代变革中新与旧、进步与落后、现代与传统激烈碰撞冲突的缩影。柳青《创业史》中下堡乡蛤蟆滩互助组的建立、发展历程,是对当时农村存在的日益扩大的贫富差距和由此产生的矛盾冲突的深刻反映。李洱的《石榴树上结樱桃》通过一场乡村政治选举闹剧,揭示了中国传统社会的权力崇拜,“作家从乡村生活入手,对中国历史、文化的运行规则、观念体系、心理机制以及中国文化传统进行全方位的再阐释”⑨。
在一些乡土小说中,民俗书写与文本主线索相结合,或展现传统宗法社会的落后愚昧,或动态呈现改革进程中国家与社会的变迁,包含着作家对传统文化、历史发展的反思以及对民族精神内核的挖掘与审视⑩,使小说具备深广的历史蕴含。
陈忠实的《白鹿原》把白、鹿两个家族的生存状态置于波澜壮阔的历史中加以审视,在对宗法制反叛者生活史、心灵史的探索中透视社会历史发展的真实状况。白鹿原几十年的发展历程是中华民族现代发展史的缩影,它所经历的跌宕起伏,成为建立在传统农耕文明基础上的宗法家族制度在现代社会逐渐衰败过程的生动镜像。
李佩甫在《李氏家族》中用大李庄七奶奶的十二个“瞎话儿”对李氏家族的发家史以及家族后人的命运浮沉做了立体的全景展示,借家族的兴衰暗喻中华民族的兴衰。小说采用历史与现实交叉的笔法,用两条叙事线索展现李氏家族的故事,一条线索讲述李氏家族千百年的家族史,暗喻中华民族的发展历程;另一条线索描写了李家子孙各不相同的人生境遇,暗喻着中华儿女在当代的现实生活。这两条线索穿插交融,在历史与现实的相互映照下多层次地呈现出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李氏家族的历史,是中原地区苦难文化史的缩影,映照出中原历史悠久的演变历程。作品细腻地书写了豫中平原上婚姻丧葬、民俗信仰、神话传说等乡村风俗,从开篇家族子孙们续家谱,到结尾族人共同祭奠七奶奶,这些乡村风俗串起李氏家族的发展史,实现了历史与现实的互通互证,表现出中原乡村农民的文化心理与价值观念,扎实构建了小说的历史文化厚重感。
李准的《黄河东流去》讲述抗战期间黄河口溃堤,两岸农民流离失所,被迫举家迁徙的故事。作者集中描写了赤杨岗村七户农民逃难过程中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们在生活的暴风雨中负重前行,努力找寻活下去的方向。《黄河东流去》是一部民族精神史诗,它所蕴含的文化意义已远远超越故事本身的范畴,具有历史寓言性质。作家以黄泛区朴实丰富的乡村风俗为依托,为读者展示出一幅完整的中原风情画卷,使作品充满浓郁的地方特色,更呈现出社会动荡背景下农民的命运多舛和内心磨难,表达中华民族历经苦难却自强不息,最终实现民族命运巨大转折的艰辛历程。作品里中原人物群像的坚强意志和旺盛生命力也是中华民族精神的缩影。就像李准在“卷首语”中写的那样:“《黄河东流去》不是为逝去的岁月唱挽歌,她是想在时代的天平上,重新估量一下我们这个民族赖以生存和延续的生命力量。”
总之,民俗书写为乡土作家提供了独到的叙事角度和有效的表述途径。作品通过对社会变迁进程中乡村风俗的多方位书写,能够使读者从乡村风俗的细微之处洞察到族群历史文化的发展轨迹,深刻感受到社会生活方式的演进、民众文化意识和价值观念的嬗变。作家通过民俗书写能够生动展现民众在不同时代的文化观念,将民族历史文化与现实生活、个体命运维系起来,使小说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蕴含和独特的审美意蕴。
注释
①[德]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85、26页。②雷达:《对文化背景和哲学意识的渴望》,《批评家》1986年第1期。③⑧⑩田中阳:《区域文化与当代小说》,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01、103、105页。④⑤[德]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6、58页。⑥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23页。⑦李佩甫:《黑蜻蜓》,《中国作家》1990年第5期。⑨梁鸿:《所谓“中原突破”——当代河南作家批判分析》,《文艺争鸣》2004年第2期。李准:《黄河东流去》,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