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博尔赫斯看《红楼梦》时间叙事的多层互联

2021-11-20 09:44任在喻
参花(上) 2021年11期
关键词:博尔赫斯时间红楼梦

摘要:《红楼梦》的时间线索在阅读过程中难以把握,而博尔赫斯用小说的形式阐释了他独特的时间观、空间观,加之他对中国古代文学有着自己的认识,因此这些观点可以作为一种新的角度来解释《红楼梦》中时间的不确定性所带来的特殊叙事效果。

关键词:《红楼梦》 博尔赫斯 时间 多层互联

“在《红楼梦》中,确定的时间与不确定的时间,明晰的时间与模糊的时间,瞬间与永恒,过去、现在与未来,实在的时间与消亡了的时间,这些因素是这样难分难解地共生在一起、缠绕在一起、躁动在一起。”[1]這种交互的直接效果就是时间线索的错乱。所以,梳理《红楼梦》时间线索会发现故事叙述中的事件、时间会有交错重叠的现象发生,产生了特别的审美效果。

以薛姨妈生日作为观照点来看,第三十六回,宝玉听到龄官对贾蔷说“这会子大毒日头底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2]之后就回了怡红院,感慨不能得到所有女子的眼泪。黛玉为了排解他心中思虑,说:“我才从舅母跟前听见说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问你出去不出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不去。这么怪热的。”[3]说明薛姨妈的生日应该是夏季。第五十七回,薛姨妈生日前,宝玉见紫鹃穿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还说穿得单薄;雪雁见宝玉在桃花树下时心想:“怪冷的,他一个人在这里作什么?”[4]生日后宝钗见了邢岫烟穿夹衣时说:“这天还冷得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5]都说明薛姨妈生日前后天气尚冷。同是薛姨妈生日,一热一冷,明显是矛盾的。

第二十六回里,薛蟠说:“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6]请宝玉吃了酒,因薛蟠借贾政的名义骗宝玉吃酒时正好在潇湘馆,黛玉不知内情替宝玉担忧,晚上前去探问,恰遇晴雯不愿开门让黛玉吃了闭门羹,黛玉悲戚了一晚。到第二十七回中间没有插入任何其他事件的情况下,小说交代“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7]与上文的“五月初三”完全不符,且时间先后颠倒。

这些矛盾是作者故意为之,还是创作中的疏忽,成了一个学界关注度高的有争议的问题,也成就了它时间虚化的诗性美。

一、《红楼梦》时间的三个维度

红楼梦的时间是空间化了的时间。空间化的时间使时间不再是线性表达,而是一种立体表达,所以在整个红楼梦叙述的过程中形成了多层面的时间维度,并且这些时间维度形成螺旋交叉的复杂状态。具体来说体现为三维时间:

叙事外的叙事,即超故事层叙事,大荒山、太虚幻境是实现超故事层的重要空间依托;叙事内的叙事,即故事层叙事,以四大家族为代表的现实世界是故事层的空间依托;超叙事的叙事,即超故事层与故事层的交互,这个层面靠梦境和跛足道人的出现来实现两个层面的关联。

第一,超故事层叙事。这个层面的叙事体现为无限的螺旋回环状态。大荒山、顽石、一僧一道,体现为时间的无穷性,按作品的表述,即“不知几世几劫”。尤其是石头上的故事更是无穷地传播下去。“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8]这种无穷性是实践中的人无法看到的,于是就只能借助虚构的叙述者。就像博尔赫斯所说:“山鲁佐德王后(由于抄写员神秘的疏忽)开始一字不差地叙说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这一来有可能又回到她讲述的那夜,从而变得无休无止。”[9]有了这样的叙述者,其空间自然也就虚化了,大荒山和太虚幻境就是这种虚化的结果,从而体现了时间的无限性。“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空间的任何一点。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时间的任何一点。”[10]时间与空间的永恒性必须是一致的,否则失去任何一方另一方都无所依托。空间的虚化自然就造成了时间的虚化。

第二,故事层叙事。这是作品叙事的主层面,该层面以贾府为叙事核心来展现当时社会的风貌,因此需要对贾府进行深入的描写。其中包括对人物的刻画、对时间的限定、对事件的细化。于是在叙事中就会出现这样的模式:人物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做了某件事,这四个要素缺一不可。而《红楼梦》将这四个要素进行了模糊化处理,表面上的无条理是因为“有条理的文字使我的注意力偏离了人们的现状”。[11]正因为如此,《红楼梦》需要读者关注的是人和事。“彭?有一次说:我引退后要写一部小说。另一次说:我引退后要盖一座迷宫。人们都以为是两件事;谁都没有想到书和迷宫是一件东西。”[12]地点在《红楼梦》中表现为虚实相连,如姑苏、金陵是真实存在的地方,但仁清巷、葫芦庙、荣国府、大观园则是虚构的地点。时间也是如此,作品中的节气及礼俗是真实的,而背景则是虚构的,“无朝代年纪可考”。[13]这样作者就可以在这个架空的背景下对时空进行文学性的虚化,体现为“时间由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14]就如上文所列举的时间错乱。

第三,超故事层与故事层的交互。《红楼梦》由很多的梦境来呈现作品主旨,这些梦境其实是对故事层的补充与提升,因此,作品中的梦不能只由贾宝玉来做,而是需要不同层面、不同地位的人来做。甄士隐的梦是超叙事层与叙事层连接的起点,这个层面的梦是为了拉开叙事层的序幕。宝玉的梦是前世今生的连接点,预示了人物的命运、暗示了作品的主题。小红的梦则是少女怀春的梦,是最接近生活的梦。贾瑞的梦是欲望的梦,警示世人要有节制。除了梦境,小说还多次让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直接出现在角色面前,既说明了大荒山的永恒,也说明了人生无常,并由他们牵出了一些人物的结局,如甄士隐、柳湘莲,他们已是超越了时空的存在。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中的艾伯特关联了“我”“我”的曾祖父、曾祖父的迷宫、“我”所面临的追捕,使平面化的故事一下子立体化、多维化。《阿莱夫》引用《利维坦》第四章第四十六节“永恒是目前的静止,也就是哲学学派所说的时间凝固,但他们或任何别人对此并不理解,正如不理解无限广阔的地方是空间的凝固一样”。[15]

二、时间的虚化是梦境的基本特征

我们可以尝试把《红楼梦》中的时间节点删除,会发现并没有对情节发展产生本质的影响。但是作者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地在作品中体现事件发生的时间呢?这种写法和中国传统文化重史有关。直到清代,中国还有相当数量的文人不能接受虚构的叙事作品,章学诚对《三国志通俗演义》“七实三虚”的批评就是典型体现。非常具体的时间能给人一种真实感,博尔赫斯小说中也用到这样的写法。《小径分叉的花园》中利德尔·哈特的《欧洲战争史》就是真实的书,但写的却是虚构的故事。这种虚实的结合让作品显得更加扑朔迷离,起到了“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16]的效果。这样一来,在很多文学作品中为了使叙事更可信,作者便将时空的虚化和延展交给了梦境。

《红楼梦》中最重要的梦有四场。第一场梦间接写宝玉投胎入世的同时,从故事缘起角度还写了宝黛两世的姻缘,并点明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道理,[17]是阅读此书的重要路径。第二场梦是宝玉游太虚幻境。作品的主旨“情”在这里得到回应,每一则判词既预示人物命运,更是作者对“人”及人生的理解。第三场梦是秦可卿与王熙凤诀别。这场梦用聚与散的生活哲理回应的是有无转化的生命哲学。这些角色从无到有,从散落到相聚,从相聚到飘零,最后化为无。有是短暂的,无才是永恒的。第四场梦就是整部作品。石头化为玉,玉投胎为贾宝玉,再间以真假宝玉的交错,历劫后重又回复石头之形,只是此时的石头多出了一段令人叹惋的故事。第四场梦是整部作品的统帅,让时间的螺旋交叉通过故事的讲述呈现,而且这种呈现并不是等到作品的结局才能看到,是在作品的第一回通过石头与一僧一道的对话,石头与空空道人的对话就呈现给了读者,把时间的重叠、上升用石头的循环表现出来。用博尔赫斯的解释来看,即是“由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18]第一回看似闭环式叙事其实正是作品开放式诗学的特殊表达方式。“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19]时间、空间的不确定性给作品极大的开放性,这种开放性正应了庄子“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20]亲历的一段陈迹故事是劫,无才补天又何尝不是劫,以文字记录故事,传于天下又何尝不是劫?

博尔赫斯的《南方》写了三层梦。第一层梦,达尔曼受伤住院,病愈后准备回到病中思念的南方,却在等火车时受到小酒馆中无赖的挑衅而选择决斗。第二层梦,与小酒馆中无赖的决斗是在等车时做的一场梦。第三层梦,达尔曼并没能回到南方,所以等车、决斗都是一场梦。这三层梦境一层比一层深,博尔赫斯没有明确告诉读者哪些部分是梦,哪些部分是醒,梦与醒靠读者自己去体会。这是博尔赫斯开放性叙事诗学的典型体现。博尔赫斯深受中国文化影响,他翻译过《庄子》,解读过《红楼梦》,甚至作品中的角色还计划写一部比《红楼梦》更加复杂的作品。所以当我们用《红楼梦》去阐释博尔赫斯的小说,同时用博尔赫斯的创作理念来反观《红楼梦》,能够给我们提供一种新的阅读思路。

《红楼梦》用自己客观呈现出的实际形态来展现其叙事的诗性美,博尔赫斯则是在叙事中直接阐释自己的时间叙事诗学。时间的虚化是叙事美学的诗性追求,无论中国还是欧洲,都能在优秀的文学作品中读到这种诗性美。因此,就像不必深究杜丽娘梦中与柳梦梅相遇一样,也像不必去探讨古诗的主谓宾结构一样,我们不必纠结《红楼梦》的时间顺序。正是这种虚实相间的时间结构和整个作品的虚实叙事,形成了相得益彰的美学效果。

参考文献:

[1]王蒙.红楼启示录[M].上海:三联书店,1991.

[2][3][4][5][6][7][13][17][19]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8]饶尚宽,译注.老子[M].北京:中华书局,2006.

[9][10][11][12][14][15][18][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

[16][20]曹礎基.庄子浅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0.

(作者简介:任在喻,女,硕士研究生,遵义师范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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