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仁心·拼搏（二）

许诺晨

组织一天没有新的安排，黄非凡就一天是食堂的人，训练也只能偷偷摸摸，利用下班后的时间。

食堂的工作是苦活儿，天没亮就得起，晚上七八点才算完。一天下来，腿肿得像萝卜，鞋都脱不下来。训练前，陆礼国都要先给黄非凡做拉伸，放松腿部肌肉，她才能跑跳得开。开启新的体能提升项目前，陆礼国还特意去办公室找了黄珂。

黄珂看了陆礼国本子上工工整整的笔记，精确到每一天的规划，拍了拍他的肩膀，眼角有一丝湿润：“我可算是找对人了！”

这些天黄珂憔悴了许多，大背头梳得没那么光整，有几根乱发落在了前额，显出些颓废，但眼神却仍是犀利明亮：“我现在不方便出面，我这个侄女就交给你了。告诉非凡，放胆去练，有什么事，叔给她顶着！”

陆礼国算是临危受命，也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问：“黄教练，您一直不让黄非凡碰球，究竟是因为什么？”

黄珂端着搪瓷缸抿了口热茶，缓缓道：“这么给你打个比方吧。如果说扣球水平是一栋房屋的总高度，那么力量就相当于地基，爆发力就像墙壁，扣球技巧则是房顶。一般人都觉得，只有墙壁和房顶决定着高度，但其实，地基才是房屋屹立不倒的基础。地基深的房子不一定会最高，但不打地基，房子就一定盖不高。”

陆礼国若有所思：“所以，您让黄非凡练力量，就是为了打好地基？”

黄珂笑眯眯点头：“非凡的爆发力天赋很高，身高也适合主攻，只要打好了基础，她一定会是最优秀的排球运动员。再说了，我是没让她碰球，但这小妮子也不听我的呀，哪天晚上不去练？”

他看向陆礼国，忽然话锋一转，“听说你在老卢跟前，说了我不少好话？小伙子，我和非凡现在可是站在风口浪尖上，你就不怕被我们连累？”

陆礼国低下头盯着自己脚尖，两手下意识抠着裤缝：“被喊去谈话的时候，还……挺怕的。不过，我相信您和非凡，也相信组织！”

这些天，黄非凡回到宿舍，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从前夜深了回来，暖瓶里的水都凉了，要走很远去水房打水。现在，水瓶里总是装了满满的热水。她有几天累得忘了倒垃圾，床边的纸篓里却干干净净。最神奇的是她床上盖的毯子。她自己叠毯子总是歪歪扭扭，像捏坏了的饺子皮。可晚上回来，毯子却四方四正，还香香的带了股太阳晒过的味道。

食堂上班的时间和队里的训练时间大不相同，她和队友们的交流也少了许多，不过夜里拥着干燥柔软的毯子，心里还是暖暖的。她知道，大伙儿都在等她回去。

陆礼国给黄非凡制订的训练计划，在提高体能的同时，竭尽所能地保护她的身体。深蹲的重量虽然加大，次数却大大减少，以保护膝盖。同时增加一小时自行车拉练，提高体力和协调性。

为了快速增加体重，黄非凡必须吃肉和蛋。在这个限量发放粮票的年代，体育队的伙食虽然已经有特殊优待，但也仅够提供日常所需的热量。食堂的管厨也心疼黄非凡这样勤奋的姑娘，恨不得顿顿给她加餐开小灶。掌勺的大勺子抖一抖，就变魔术似的把肉片全抖进了黄非凡碗里。

鸡蛋更是精贵，每人每天只有一个。

训练结束，陆礼国总能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个热乎乎的白煮蛋，硬逼着黄非凡吃掉。

一周下来，黄非凡增重五斤，深蹲已经能蹲起九十公斤，离黄珂要求的一百公斤，仅一步之遥。

这期间，好消息和坏消息接踵而至。

好消息是，卢主任在体育局的会议上向领导汇报了调查结果，组織给这事儿定了性：黄非凡进入女排，并不算是走后门。黄非凡同志即刻归队，恢复训练。

坏消息是，体育局对女排这几年的成绩很不满意。领导给黄珂压了担子，明年国家队选人参加世界杯，如果再没有江苏姑娘，他这个总教练就可以退居二线了。

黄珂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没什么所谓，队里的姑娘们却炸了锅。

能去国家队的，都是精英里的精英，让黄珂培养“国”字头，还能是谁？黄非凡刚刚洗脱了冤屈，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暖瓶里的热水又变成了凉水，毯子也恢复成了原先的饺子皮，再没了太阳的香味。

恢复训练的第一天，黄珂没再让黄非凡一个人在角落深蹲，而是安排她和队长章玉梅一组，练接发球。

黄珂一走，林英就主动提出来：“梅姐，我跟你换，让我和黄非凡一组。”

章玉梅毕竟年长了几岁，也懂得息事宁人：“英子，好好练你的球，别生事儿。”

黄非凡却从来不是个怕事儿的：“梅姐，就让林英跟我一组。她扣球厉害，我正好向她学学。”

林英在队里是主攻，球风和她性格一样强悍，进攻中扣球点高，线路灵活，既能打点又能打线，防守中稳定性也是一流，无论是接一传的能力还是小球串联，都称得上优秀。

在黄非凡进队以前，林英一直是呼声最高的“准国家队队员”，半路杀出黄非凡这么个程咬金，她自然会患得患失。再加上队里有了入党的名额，竞争更是激烈。

陆礼国在场外都能感受到这俩姑娘身上的杀气。

林英毫不客气，一个大力发球，黄非凡迅速降低重心，手臂插入球下接球，反应灵活动作到位，绝不像是第一次参加训练。陆礼国知道，这是黄非凡在别人都已经睡下的时候，偷偷下的苦功夫。

林英没有陆礼国发球力大，技巧却是纯熟得多，又有心压一压黄非凡，每个球都用了十成的力。几次接发球下来，两人都已经大汗淋漓，却是谁也不愿意先服软。

姑娘们都被她俩吸引，停下了手里的球，窃窃私语。

陶桃小声问章玉梅：“英子姐厉害我知道，可黄非凡都没正经跟我们打过球，怎么也这么强？刚才英子姐那几个侧旋球，要是让我来接，球早飞了！”

章玉梅是场上经验最丰富的老球员，一眼就看出黄非凡的实力：“人家是没上过场，可是基础打得牢，你看她原地起跳的摸高，绝不比英子差！你呀，没事儿多跟人家学学！”

林英有心卖弄技巧，连续几个飘球，故意引着黄非凡满场跑。训练中接球远比发球更耗体力，黄非凡显然有点儿透支，脚步慢了下来，就有几个球砸在了胳膊上、肩膀上。她硬生生接了，用胳膊护着头，咬紧牙不说话，丝毫没有喊停的意思。

周颖有些看不过去了，她和林英要好，也是队里唯一敢劝她的：“英子，差不多行了！”

林英倔脾气上来了，谁说都没用，发球一个比一个刁钻，非要打到黄非凡服气：“人家本事大着呢，你们别瞎操心！”

陆礼国也急了。黄非凡之前练深蹲伤了膝盖，这样连续高强度高爆发的接球，很容易造成运动损伤。他正愁着怎么劝开这对冤家，林英竟使出了她最引以为傲的杀手锏——狂风扣！

狂风扣是黄珂年轻时自创的一招凌厉无比的扣球，据说他当年就是靠着这一球，横扫华南排坛。做了教练后，他把这一球教给了队里的姑娘们，可真正能完成全部动作的，只有林英。

谁也没想到，林英打得兴奋起来，竟用上了这一招。

狂风扣角度极难被预判，黄非凡下意识滚地接球，忽然一声痛呼：“哎呦！”

大伙儿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在地上蜷成一团，紧紧抱住膝盖，疼得脸都白了，豆大的汗珠下雨似的从额前滚落。

陆礼国知道黄非凡性子多要强，不是疼得受不了，她绝不会示弱。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扶黄非凡靠坐起来：“先放松，深呼吸，没事的！伤到哪儿了？”

姑娘们也纷纷围过来。林英一个人站在球网的另一边，显然也有点儿心虚，又不好意思过来看，嘴上却还是不饶人：“这么娇气，怎么出去打比赛？”

章玉梅怒了：“你就少说两句。都是一个队的，谁伤了大伙儿都不好受！”

林英悻悻闭了嘴。

黄非凡痛得直吸凉气：“膝盖，疼——”

陆礼国做了简单的检查，一把把黄非凡打横抱起来：“你忍一下，咱们去医务室！”

训练中没有特殊情况，队员们是不能离开场地的，章玉梅不放心，还是让陶桃跟着两人一起去了医务室帮忙，自己留下带着大伙儿继续训练。

姑娘们都有些心不在焉，林英看似波澜不惊，却好几次接丢了球。

章玉梅瞪她：“现在知道慌了？你那一球，是黄教练熬了多少夜，手把着手教你的，你却拿来伤了咱们自己人！”

林英咬咬嘴唇：“我刚来队里的时候，师姐们也都是这样练我的。就她黄非凡最矫情。”

周颖叹口气：“那几天黄非凡被调去厨房，你还天天帮她晒毯子，巴望着她什么时候回来，现在怎么了？就见不得人好呗？”

林英急了：“那是我同情她！可你们看看，她一回来，黄教练眼里还有谁？我就是不服！大伙儿练球都不容易，都该凭自己的本事说话！”

章玉梅转着手里的球，看着林英：“黄教练对你就不偏袒？你是从篮球队转过来的，刚来的时候，他可是天天给你开小灶，不然能有你今天？队里其他姐妹，也没说过你什么吧？ 黄教练是在国家队打过球的，眼界、格局，都比咱们强，我相信，他做的决定，一定是为女排好。”

林英用力咬住下嘴唇，不说话了。

周颖明白，她这是知道自己理亏了：“黄非凡好像伤得挺严重，黄教练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要发多大脾气呢！要不等训练结束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她吧？”

林英半天没说话，许久才憋出一句：“大不了我再去给她晒几天毯子！”

黄非凡十字韧带拉伤，疼得厉害，但好在处理及时，不算太严重。

陆礼国使尽了浑身解数，帮她止痛和恢复，但至少一周内，黄非凡是不能正常训练了。

医务室窗明几净，桌上收拾得整整齐齐。陶桃坐在床沿，一边帮黄非凡冰敷，一边唉声叹气：“非凡姐，你可别怪英子姐，你被冤枉的時候，她可是最着急的。你早上走得早，都是她把你的毯子拿出去晒，说是晚上盖着能松快点儿。英子姐真不是坏人！”

黄非凡痛得皱起鼻子，有些意外：“是她？”

陆礼国忙着配中药给黄非凡外敷，一只药杵在小药臼里捣鼓个不停：“我也不懂，你就服个软不行吗？人家林英比你来得早，你喊声姐也没屈着你。”

黄非凡扬扬下巴：“我们老黄家，自古以来，就没有服软的人！”

草药香冲散了消毒水的刺鼻味道，陆礼国把墨绿的药泥小心翼翼地敷上黄非凡红肿的膝盖：“得得得，还自古以来？说你胖，你就喘上了！”

林英和黄非凡，是黄珂最看好的姑娘，可惜两人性格都太犟。陆礼国有时也会想，或许正是这样强硬的性格，才会让她们在比赛中比别人有更多的斗志和能量。

第二天训练，黄珂整个人冷得像冰，板着脸罚全队绕操场跑了二十圈。姑娘们跑完圈儿，还是大气都不敢出，静静等着训话。

预料中的暴风雨却并没有到来，黄珂只丢下一句：“你们啊，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林英和黄非凡都深深低下了头。

这之后的训练倒是风平浪静，一如既往，只是黄珂在队里待的时间明显少了，多是布置下任务，就让陆礼国陪练。姑娘们反倒慌了——黄珂从没这样过，恐怕是真的对她们失望透顶了。

只有陆礼国清楚，黄珂在忙什么。

体育局很重视这次和天津女排的交流，也摸了现役女排的底，对她们没什么信心，于是派卢主任做黄珂的思想工作，建议把机会让给省青队。要是真显出一两个好苗子，再调到省队来，黄珂也不吃亏。

黄珂是出了名的护犊子，他的队员，他想怎么骂都行，可别人说半个“不”字，他都要跳脚。可想而知，这思想工作根本做不通。

黄珂天天往体育局跑，跟领导们诉苦。陆礼国每天都要向黄珂汇报训练情况，听他布置第二天的计划。黄珂为姑娘们顶住了极大的压力，却一再嘱咐陆礼国别走漏消息：“这些丫头片子，懂个什么？给她们晓得了，球更打不好！外面这些事儿，我摆得平！”

陆礼国不清楚黄珂是怎么“摆平”的，但省队最终还是拿到了友谊赛的门票。

天津女排来的那天，卢主任和黄珂亲自接待——献花、文艺演出、茶话会、合影，阵仗大得堪比参加全运会。两边的姑娘们都兴奋极了，年轻人之间，话题也多，很快就热络起来。

天津的领队李树，是黄珂在国家队的老熟人，见面时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就差没泪洒当下。但说到自己手下的队伍，两人虽然互相谦虚了几句，却明显是不服输的。天津女排和江苏女排，都是国内一线的水平，各有千秋，一向难分高下。

友谊赛的时间安排在交流的第二天，一天一场，共打三场，三局两胜。

比赛前一天的晚上，黄珂来到球场，给所有姑娘开会。

林英坐在地上系鞋带，一脸的桀骜不驯。黄非凡弯腰捂住受伤的膝盖揉了揉，同样是默不作声。可平静的表面掩饰不住她们内心的波澜——她们都太需要一场比赛来证明自己了。

黄珂的赛前动员很简单：“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天津的李树，可不是软柿子。队里个别同志如果对我有意见，或者是对女排有意见的，明天，麻烦用你们的实力来跟我说话！”

比赛的这天，阳光明媚，天空碧蓝，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场馆里不大的观众席早早就坐满了人。有带着孩子的学校老师，有没课的学生，也有其他体育队的队员。

黄珂给出了林英主攻、黄非凡副攻、周颖一传、章玉梅二传、陶桃和另一名队员自由人的首发阵容。

陆礼国赛前最后一次给队员们做常规身体检查，姑娘们叽叽喳喳都兴奋得很，只有黄非凡默默坐在角落，就好像他第一天来队里见到她时那样，孤独、安静、倔强。

陆礼国了解黄非凡，她越是沉默，心里就越是紧张。陆礼国安顿好所有人，才走到黄非凡面前，帮她放松了一下腿部肌肉，又穿上护膝：“前几天训练，我看到你已经蹲起一百公斤了，为什么没跟黄教练说？”

黄非凡一怔：“你看到了？我，我只是怕再让我叔失望。”陆礼国拍拍她肩膀：“傻姑娘，放轻松，你已经尽力了。你所有的努力，这片球场，都会给你回报。”

裁判召集双方队长掷硬币决定挑边和发球权。两支队伍的队员在网前鞠躬握手，比赛正式开始。

黄非凡发第一个球时，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她的紧张。

球出手过网，中规中矩，被对方一传垫起来，传二传，传主攻。天津女排的主攻唐霞果断一个高扣，黄非凡和林英同时起跳拦网，却对扣球线路判断失误，两人撞到了一起，唐霞扣球得分！

观众席上一片惋惜地叹气。

陆礼国捏了把汗，双手拢成个喇叭，向场上喊：“稳住，别急！”

接下来的比赛，却是当真令人绝望。天津女排越打越顺，几乎每个点都能得分，全程把江苏女排姑娘们压着打。论单兵作战能力，江苏绝不输给天津，但场上林英和黄非凡闹着别扭，两人几乎从不互相给球，其他队员的心态也受了影响，完全打不出感觉。

江苏女排连负两局，都是被大比分碾压。

连大赛经验丰富的章玉梅都沉不住气了，向姑娘们吼：“能不能有点团队意识！”

第三局，如果再输，今天的第一场比赛，就要被“剃光头”了。

黄珂喊了暂停，姑娘们沮丧地聚到他身边。黄珂一张一张脸看过去，每张年轻的脸上都写着挫败。他只能把一肚子的火憋回去：“该教的，能教的，我都已经教给你们了。你们不是技术不行，为什么被别人打成这样，得自己好好想想。想想你们来打球，是为了什么？排球，是团队的项目，不是你们的个人英雄主义！”

黄珂临时调整了林英和黄非凡的位置。比赛继续，林英发球。

球被传回黄非凡手上，黄非凡犹豫了一下，把球垫给了林英，林英飞身起跳，聪明地给了个吊球。得分！

满场欢呼，章玉梅激动得握着拳头喊：“就这么打！”

姑娘们纷纷伸出手击掌庆祝，林英和黄非凡的手也握在了一起。冰凉的指尖，却仿佛燃烧着火焰。

这一局，江苏女排终于打出了一点默契，每个人都在逐渐适应着比赛，也适应着身边的队友。天津女排球风强悍，江苏队打得十分吃力，但还是靠着林英和黄非凡的几次配合，以微弱优势扳回了两局。

这下轮到李树坐不住了，他又走到黄珂身边：“老黄啊，你带的队伍很妙啊，看起来明明是要输了，居然还能逆风翻盘？尤其是3号和11号，一看就没什么比赛经验，虎头虎脑的，但都凶得很，还挺难防。”

黄珂微微一笑：“眼光不错，3号是队里重点培养的苗子，11号，那是我亲侄女。”

陆礼国趁着休息时间给队员们简单放松，做物理保护，眉开眼笑的，比姑娘们还激动：“这两局打得太好了！非凡、林英，你俩配合起来，对面根本打不出优势！看到没，唐霞脸都黑了！”

虽然只是一场友谊赛，但双方队员势均力敌，明显都被激起了强烈的斗志。这也正是竞技体育的魅力所在。

决胜局，江蘇女排接发球。黄非凡起跳扣球失误，天津队率先得分。观众席一片嘘声。陆礼国眉头皱起来——黄非凡状态不对，她太心急了。

章玉梅在场上安慰：“非凡，别急，等机会！”

但天津女排打出了信心，接连几个扣球得分，拉开了比分差距。江苏姑娘们毕竟还是缺少经验，心态上先崩了，只能苦苦追着打。黄非凡、陶桃多次传球失误，整支队伍乱成一团。林英尝试用拿手的“狂风扣”得分，却也无法力挽狂澜。

裁判最后一声哨响，尘埃落定。天津女排胜出！

毕竟是江苏的主场，观众席上叹息一片。陆礼国看见坐在观众席的卢主任满脸失望，在散场的人流中，留下一道遗憾的背影。

黄珂和卢主任一起陪天津来的客人去看玄武湖，尽地主之谊。雨下起来的时候，排球馆里只剩下陆礼国和打了败仗的姑娘们。

气氛压抑的沉默后，陶桃抱住脑袋，长长叹了口气。

周颖拿着扫帚扫观众席的瓜子壳：“要不待会儿再练练吧。今天确实没打好，后面还有两场呢，还有机会。”

林英正弯腰捡球，直起身狠狠把球砸进球框：“就咱们这表现，后面两场，也只有丢人的份儿！”

章玉梅看着林英，似乎想说点什么，却被黄非凡打断了：“今天是我的错，最后一局，我太着急了，没打好。要怪就怪我！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林英“哼”了一声：“你承担得起吗？”

章玉梅声音沉下来：“英子，你最后一局失误也不少。大伙儿都没打好，非凡，你不用一个人扛。”

林英急了：“梅姐，你干吗一直向着她？”

陆礼国把医疗用品一件一件收回药箱，终于忍不住了，大声道：“都别吵了行吗？这可能是黄教练带你们的最后一次比赛了！”

姑娘们都惊呆了，陶桃从球框边蹦起来：“陆大夫，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是最后一次？黄教练怎么了？他，他不愿意带我们了？”

陆礼国平复了一下情绪，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湿润：“你们知不知道，为了让你们能和天津女排打一场比赛，黄教练扛了多大的压力？他天天往体育局跑，鞋底都快磨穿了。据我所知，省青队的主教练把队伍带得很好，也很受领导的重视，差点儿就顶了咱们省队的机会，代表江苏和天津女排打比赛了。是黄教练立下了军令状，多方奔走，才为你们保住了这次机会！

“黄教练和我说过，你们都是好苗子，不过比赛的经验太少，是赛场上的生瓜蛋子，就要多上场，多吃亏，多磨练，才能有所成！”

姑娘们的眼圈儿都红了。黄非凡声音哽咽了：“我叔，他立了什么军令状？”

陆礼国“哗啦”一声拉上药箱的拉链：“友谊赛你们如果输了，不用等国家队来选人，他就要把省队主教练的位置让出来。”

姑娘们都惊呆了。

不用想也能猜到，黄珂瞒下所有，只是不想增加她们的心理负担。“走后门”风波虽然已经过去了，但背后对黄珂的指指点点并没有停下，可想而知他面临着多大的压力，他却仍是张开翅膀，护着懵懂的姑娘们，护着这支球队。

场里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

黄非凡最先打破沉默，捡起一只球：“不想让黄教练走的，今晚留下来集训！”

林英小声嘀咕：“凭什么听你的呀。”却也跟着捡起了球。江苏女排是谁？就是她们。

她们，只认黄珂这一个教练。

陆礼国觉得鼻子发酸，抬起手揉了揉眼睛。这支队伍，究竟能走到哪里，会走向哪里，就看这些姑娘们的了。

训练结束已是深夜，陆礼国留下来帮黄非凡换药。黄非凡的膝关节又肿了，陆礼国小心地给她上了药，叹口气：“你这膝盖，等老了，怕是一下雨就会疼咯。搞体育就是这点不好，伤病太多了。”

黄非凡见他手指飞舞，用纱布绑出个蝴蝶结，不禁好奇：“陆大夫，你喜欢蝴蝶结？”

陆礼国笑了笑：“我这些手艺，都是我爹从小手把手教的，纱布多出来的部分，我爹总是绑成蝴蝶结。我爹的手艺嘛，是我奶教的。”

黄非凡有些羡慕：“你爹和你奶，都是大夫？看来聪明都是遗传的，像我这样笨的，就只能打打球。”

陆礼国严肃起来：“黄非凡同志，你这么说，可就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革命工作，不分贵贱！我还羡慕你呢，以后你可是要当球星的！你看美国女排的海曼，多少人羡慕她尊敬她！我相信，你不会比她差！”

黄非凡满脸都是神往：“球星？我没想过。我只想打好现在的每一场球，不让我叔为难。”

从排球馆走回宿舍，共一千三百七十五步。陆礼国来女排的第一天，是黄非凡給他领的路，在此之后，风里来雨里去，迎着朝阳，或是身披月光，信心满满，或是灰心沮丧，两人来来回回把这条路走过了无数次，也成了最亲密无间的队友。

这天回程的路，两个人都走得极慢。

陆礼国谈兴正浓，绘声绘色说起父亲在抗日战场上的浴血奋战、救死扶伤，也说起他奶奶、太爷爷为革命牺牲，父亲的战友在战争中献出宝贵生命的故事。

黄非凡听得聚精会神，不禁为英雄惋惜：“跟那个年代比起来，咱们过的可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了。打球的这点小伤小痛，和革命先烈们比起来，真算不上什么。”

陆礼国点头：“是啊，咱们的生活也真的越来越好了！入党是我从小就有的心愿。我也想成为一名党员，像我爹一样，为祖国做贡献！”

月洒清辉，黄非凡却低下头：“这次我恐怕没希望了。陆大夫，你是一定行的！”

陆礼国暗自后悔自己不该说错了话，只能安慰：“别灰心，这次不行，还有下次！我爹和我说过，无论什么事，只要还活着，就一定有机会！”

（版面原因，有删减，精彩下期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