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追求一种艺术的审美生活。这种生活观在他的诸多小品散文以及他对“童趣”的描写中都有体现。周作人这种艺术生活观的建构与他的生活经历以及个人秉性密切相关。
一、周作人艺术的生活观的提出
周作人于1924年发表了小品文《生活之艺术》,他在文中明确提出了自己的生活观。周作人在文章中首先指出:“中国生活的方式现在只是两个极端,非禁欲即是纵欲,……动物的生活本有自然的调节,中国在千年以前文化发达,一时颇有臻于灵肉一致之象,后来为禁欲思想所战胜,变成现在这样的生活,无自由、无节制,一切在礼教的面具底下实行迫压与放恣,实在所谓礼者早已消灭无存了。”由此段文字可以看出,周作人显然是非常反对这种两个极端的生活方式的,进而他针对中国人这种糟糕的生活状态,进行折中调和,提出了他推崇认可的生活观,即“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地美地生活,……生活之艺术只在禁欲与纵欲的调和”。
二、周作人所推崇的艺术的生活观的内涵
一方面,周作人认为人就其本质而言,要先满足动物性的存在,以动物的生活为存在基础,从而承认人类生而具有的本能和欲求的正当性、合理性,只要是符合人性的、合理的、正当的需求,这种欲求自然应该予以满足而不是压迫禁锢,那些背离束缚、压迫人性的陈规陋习都应该坚决摒弃。
另一方面,周作人反对另一个极端,即过分地纵容人的自然欲求,从而堕入纵欲无度的境地。所以周作人又强调人这种动物是进化的,有着其他动物所缺乏的内在生活,即精神性的、形而上的、灵的追求。也就是说,人在满足自然欲求的基础上,还应该“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地美地生活”。周作人的这种生活观念本质上是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即提倡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体验生存的意义,享受日常生活的美妙,使人生情趣化。这是一种既入世又出世的生活态度:入世是指周作人重视日常的世俗生活,在现实生活中寻求人生之美;出世是指周作人又与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以超越现实的态度,带着一种审美的情趣来玩赏现实生活。
三、周作人艺术的生活观在小品散文中的体现
这种生活艺术化的态度在周作人的许多小品散文中都有详尽直观的描写与展示:
“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亦断不可少……”
“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
总之,在周作人的笔下,这样的文字不胜枚举,普通日常的琐碎生活细节随处可见,而且这些细节的描写总是充满了闲适、优雅的情趣,使人读后感觉平淡生活中蕴含着优雅的艺术情趣。这些小品美文表明周作人既能从庸常、琐屑的现实生活中去体验、感受实实在在的酸甜苦乐,又能够超越现实生活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去审视千姿百态的现实人生。他笔下所描绘的这些生活细节,早已超越了其本身的物质意义,而具有了一种审美情趣。周作人就是要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微妙的生命之美,体验生命的快乐,达到一种优雅闲适的、理想的人生境界。
四、周作人的艺术生活观与周作人笔下的“童趣”的对照
关于周作人对于这种艺术生活的追求,读者可以通过他对生活中“童心”的赞赏甚至是羡慕不已的态度中深切地体察到。
“一个小孩在桌上排列他的铅兵,与学者在博物馆整理雕像,没有什么大差异。‘两者的原理正是一样的。抓住了他的玩具的顽童,便是一个审美家了。我们如能对于一件玩具,正如对着雕像或别的美术品一样,发起一种近于那顽童所有的心情,我们内面的生活便可以丰富许多。”
在这里,周作人把这种顽童对于玩具钟爱的态度看作人生趣味最完美的体现,这样超越一切现实功利、纯粹追求乐趣的审美境界或许就是周作人心目中理想人生的最高境界了。比如下面这段文字:
“昨天我看满三岁的小侄儿小波波在丁香花下玩耍,他拿了一个煤球的铲子……他这样的玩,不但是得了游戏的三昧,并且也到了艺术的化境。”
这段文字绘声绘色地描写了一个认认真真玩游戏的小孩,游戏中的孩子沉溺于自我的游戏中,对外面的世界浑然不觉,这是生命中最原初、最本真、最有激情的快乐,周作人对游戏中的孩子那种纯粹的热情、执着的精神、忘我的境界、陶然的满足是赞赏有加的,并且是艳羡不已的,这显然是周作人所要追求的理想生活状态,但或许也是周作人这个思想复杂的成年人难以企及的一种境界。
五、周作人艺术生活观的建构
关于周作人艺术生活观的建构,许多学者认为主要是受中国古代传统的儒道禅文化、西方蔼里斯、古希腊以及日本文化等影响。周作人是一个思想庞杂、学识渊博的人,这些文化对周作人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但究竟这些文化中有多少因素启发并促使周作人建构了这种艺术审美的生活观,或者这些文化中本来就有多少因素与周作人自身的思想相契合,使周作人产生共鸣,引起了他的喜爱。虽然很难证明,但至少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即周作人的个人秉性与生活经历对其生活观的建构是至关重要的影响因素。
作家往往有一颗比常人更加敏感的心,对人世沧桑有更加深刻的体悟。周作人从小性情和顺,缺乏其兄鲁迅坚毅、勇敢的性格特质,对苦难的承受能力相对较弱。周作人生活在动荡的时代,他对中国国民性的清醒认识与彻底的失望、与兄长鲁迅的失和事件以及女儿若子的夭折等,这些对周作人的心理都造成了重要的影响,使他深切体悟到了人生的虛无与痛苦。
这种苦闷与彷徨,从他写于1920年病中的一首诗《歧路》中可以明显看出:“荒野上许多足迹,指示着前人走过的道路,……而我不能决定向哪一条路去,只是睁了眼望着,站在歧路的中间……但是懦弱的人,你能做什么事呢?”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周作人内心世界的迷茫困惑与无所适从。
周作人1923年7月与鲁迅失和后写给鲁迅的信中说道:“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他在随后几天写的一首散文诗中又道:“我是寻路的人,……在悲哀中挣扎着正是自然之路,这是与一切生物共同的路,不过我们意识着罢了。”
由此可知,现实生活中所经历的挫折与苦难使周作人对人生的虚无、荒诞与痛苦有着深刻的感受与体会。正是这种对人生的孤独、困难与痛苦的清醒认识,促使周作人把目光投于生活的细节,追求一种审美的生活情调,通过这些生活的俗事、琐事来寻求生命的意义。
笔者认为,周作人在某种意义上是企图通过享受生活中的琐屑小事的情趣,享受人生中瞬间的美妙来摆脱或者缓解内心的痛苦、彷徨与绝望。这或许也不失为具有现代主义思想的许多作家精神上自我救赎的一条出路。林语堂、张爱玲与周作人的生活观都有不谋而合之处,即追求一种审美的艺术的生活。但这种追求能在多大程度上减轻内心的苦痛与失落,达到精神上真正的解脱却很难证明。了解了周作人的心态,就自然能够理解他对儿童游戏时忘我境界的羡慕程度有多么深切,但这或许也是周作人这个思想复杂、内心苦痛的现代知识分子深深向往却永远无法达到的一种理想境界。
(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密云分校)
作者简介:韩丽荣(1971-),女,内蒙古乌兰察布人,硕士研究生,讲师,研究方向为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