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方向故乡张望

2021-11-19 15:42李阳月
青年文学家 2021年29期
关键词:蒿子米面腊肉

李阳月

蒿子粑粑

当我在键盘上敲下“蒿子粑粑”这四个字时,一股久远的香味从记忆深处袅袅飘出,让我不由深深地嗅了嗅鼻子。此刻,南方四月的阳光在窗外明亮地照耀,千里之外的皖西老家四月的样子,我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得出—乡村广袤的田野中,油菜花遍地怒放,那灿烂的金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蜜蜂嗡嗡地在花丛中飞舞,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春意浓得有些化不开。

而蒿子粑粑这道儿时的美食,就诞生在这个最美的季节里。

蒿子粑粑,顾名思义,就是将蒿子作为原料之一,与米面及其他佐料相混合做成的粑粑。一到春天,家乡的野地里、田埂上便长出蒿子来。大人们便带上小孩儿,挎上竹篮,拿上剪刀或是小铲子,去采摘香蒿。蒿子有很多品种,有些品种的蒿子味道怪怪的,不适合拿来做粑粑。香蒿或者白蒿,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正是这股独有的清香,让普通的米面粑粑有了亮点和灵魂,成为一道传统的民间小吃并得以流传下来。

蒿子采摘回来后,其中一道重要的工序就是捣揉—在石板或是案板上捣碎、搓揉,排出其中深绿色的苦汁。野生的香蒿虽然有一股香味,但毕竟是野菜,茎叶中都含有苦汁,直接食用会感觉苦涩。通过捣揉、淘洗,去除苦涩,保留清香,拧成团状,即可备用。

民间小吃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就地取材,蒿子粑粑的原料也一样。除了蒿子是从野地里采摘的,做粑粑的主原料米面,用家里的大米磨碎即可。为了让蒿子粑粑更有香味,一般都会加点腊肉进去。腊肉都是自家腌制的,春节过后,一般家里都会剩下一些。做蒿子粑粑的腊肉,一般会选带些肥肉的,肥肉出油多,而米面吸油,制作出来的味道更佳。但在物质贫乏的年代,腊肉也是稀缺品,做蒿子粑粑也只会放一点点。有时候,一块粑粑上面连一个肉丁都找不到。

腊肉切成碎丁,放到锅里炒出油。这时候,厨房里便会升腾起呛人的油烟和香味。然后往锅里加水,把捣揉好后的香蒿放进锅里,用筷子把拧成团状的蒿叶搅散。煮开后,往锅里放入米面,再加些葱蒜,用锅铲搅拌,让蒿子、腊肉和米面充分混合均匀。搅拌好后的米面出锅,盛放在一个大盆里,就可以做粑粑了。

蒿子粑粑有种吃法,可蒸、可煎、可炸。煎、炸都需要消耗菜油,所以我们小时候家里一般都做最低成本的蒸粑粑—锅底放点水,然后沿锅的四周贴满蒿子粑粑,盖上锅盖,灶堂里架上柴火蒸。当粑粑贴锅的一面变得金黄的时候,就可以出锅了。我们兄妹几个总是围在灶台边,等着蒿子粑粑出锅。妈妈一揭开锅盖,大锅里顿时腾起一股热气,接着就是扑鼻的香味。那种混合着蒿子、腊肉的香味,是那时候春天里最让人期待的味道了。那阵子上学,我们的书包里都少不了要揣上几个蒿子粑粑,有时候干脆把它当作早餐。早晨,小伙伴们走在上学路上,边走边啃蒿子粑粑。有时候还互相交换着咬一口,评论一下家长们的手艺。

关于吃蒿子粑粑的习俗,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说法。我们老家的说法是:临近清明的时候,为防止自己的魂魄走失,每年的三月初三要吃蒿子粑粑,把魂魄“粑”(粘)住。而且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要把鞋子倒扣着放在地上,同样是为了“扣”住自己的魂魄。概括来说,就是保平安的意思吧。

离开老家到南方后,就很少吃到蒿子粑粑了。有一次,居然在央视的《舌尖上的中国》节目中,看到了介绍家乡的蒿子粑粑,当时差点流泪了。现在老家的政府为了开发乡村旅游,还策划举办了“蒿子粑粑节”,把这普通的民间小吃推上了时代的大舞台。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蒿子粑粑可能会越来越商品化,配料、工艺、口味都可能会有变化。但不管如何,我心中的蒿子粑粑永远会是妈妈做出来的那个样子、那种味道,它与乡音、乡情一起定格成永久的记忆,不会更改一分。

没有空调的夏天

南方的夏天,整座城市仿佛成了一臺巨大的烤炉,不用扇风,也炭火通红,热浪一波一波地往外涌。置身户外,仿佛行走在烤炉上的铁丝网上,不用多久,身上就滋滋冒油,再撒点孜然,喷香的“烤全人”往桌子上一躺,刀叉就会循味伸过来了。这个季节,要是没有了空调,很多人估计都会产生活不下去的念头。

夏天的夜晚,我躺在清凉的空调房里,时常也会想:小时候没有空调的夏天,我是怎么过来的?

我童年、少年时代的农村,还处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八十年代前,我们那里的农村还没有通电,家里能跟电(严格来说是“电池”)扯上关系的家用电器就只有收音机和手电筒了,电风扇、空调、冰箱啥的都还是传说。老家那时候种双季稻,最热的七八月份恰恰要抢收、抢种,俗称“双抢”。哪怕是午后烈日当空,大人们抓起草帽往头上一扣,拿起擦汗毛巾往脖子上一挂,就大步流星地出门往田里赶。此时,路面已被晒得烫脚,水田里的泥水也是烫的,我的父母和乡亲们就在这样的高温环境中忙碌着……

还干不动农活的童子军们,在“双抢”季节里有项重要的任务,那就是给在田里劳作的大人们送茶水。一般是在下午三四点钟,我们一群小孩子顶着烈日,提着装满茶水的瓦罐大茶壶,小脸晒得通红,吃力而又小心地走在田埂上。大人们接过大茶壶,啥也不说,抱起来仰起脖子对着壶嘴猛灌一通……有时候实在热得顶不住了,大人们就找一个附近的池塘或是水渠,跳进去,浸泡一下,降降温,然后就穿着湿衣服继续干活。一身沾满泥巴的衣服干了湿,湿了干,不知要反反复复多少回。

劳累了一天,太阳落山,吃过晚饭,暑气仍未消散,屋子里依然热得像蒸笼。这个时候,家家户户便搬起竹凉榻,来到开阔的打谷场上,开始一天难得的休闲活动—乘凉。那时候的夜空是澄澈的,天幕上缀满星星,虽然遥远,但似乎每一颗星星都很清晰,都在晶亮地眨着眼睛。银河烟云浩渺,不见首尾,在天幕上无声地流淌。而乘凉的人们从不会去探究什么星座、星系,谁绕着谁转,谁离谁多少万光年,他们更关注庄稼的生长及收成,他们更愿意倾听田野里虫子的鸣叫。

乘凉是夏夜对待炎热最好的办法,用我妈妈的话来说,把身上凉透了,让心安静下来,即使家里热,回到床上也能睡踏实。当没有条件给身处的环境物理降温的时候,只能让自己的心静下来,从心静处寻找清凉。那时候的农村虽然物质贫乏,但人们的欲望也很浅,守着土地,种着庄稼,粗茶淡饭,贫苦却也简单。

土地的基因是淳朴的,耕耘的人和生长的万物都传承着这种基因,这是乡土原本的模样。如果时光能倒回儿时,我希望能再过一个那样的夏夜,没有风扇,没有空调,我躺在竹凉榻上,仰望星空,静听虫鸣,体验“心静自然凉”的美妙境界。

只看不吃的鱼

在南方吃饭,鱼是一道当家菜。由于靠海,这里鱼的品类更是丰富,在餐桌上呈现着不同的姿态和风味。每次吃鱼,我总是会想起几十年前,小时候在老家过年时候“只能看、不能吃”的特色菜—看鱼。顾名思义,这盘鱼摆在桌子上只能看,不能吃。

为什么会有这道奇葩的菜呢?这倒不是什么风俗,而是因为那时候农村太穷了。春节待客时,家里桌子上总要凑上七碟八碗的菜,那样才不失待客之礼。但那时候又拿不出多少钱去买菜,素菜是从菜园里摘来的,荤菜也大多来自家里饲养的鸡、鸭、鹅,最奢侈的就是向村里杀猪的邻居买点猪肉了。农家过年菜品不多,储量也有限,所以对于桌子上不能缺、又比较精贵的鱼,不可能来一桌客人就煮一盘端上来吃掉,那样的消耗是绝对承受不起的。怎么办呢?还是民间智慧解决了这个难题:利用冬天寒冷的天气,把一碗煮好的鱼和汤一起冻成鱼冻,然后大家约定俗成—这道端上桌子的菜只是作为凑数用的,是摆设,客人是不能去动筷子的。客人吃完饭下桌了,主人又会把这碗原封不动的“看鱼”端回去,放到橱柜里,等着下次来客人了,再摆到桌子上。

慢慢地,我们那里就形成了一种“看鱼”礼仪—如果客人在吃饭时把主人家的“看鱼”吃了,雖然主人当场也不会说什么,但一定是一件失礼的事情。大人都懂这个规矩,可是小孩子就不好管了。所以每次走亲戚前,大人们总要给小孩子一番训话:记住,桌子上的鱼千万不能去戳,不然揍死你个兔崽子!

小时候,我们老家的村里总是在除夕前一两天,把属于集体的一口小池塘的鱼捕捞上来,由队长主持分配,每家也就分个几条。妈妈会挑出两条大一点的、形体差不多的鱼,用作煮“看鱼”。煮鱼的时候,厨房里香气扑鼻,惹得我们兄妹几个口水直流。妈妈会让我们喝点鱼汤,但鱼是不能动的。煮好后,妈妈会把鱼装到碗里,用筷子拨弄几下,帮鱼摆好造型,然后浇上鱼汤,撒上葱花。经过一夜的冷冻,一碗鱼冻就做好了。煮鱼的时候会放很多辣椒酱,鱼汤是紫红色的,凝固之后,散发一种红宝石般的晶亮光泽。卧在其中的鱼已被冻定,身上碧绿的葱花映着紫红色的汤冻,很是好看。

然后,在春节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这碗“看鱼”就不断进出厨房和客厅,就是进不了客人的嘴。

直到过了正月十五,该来的客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妈妈才会把这碗“看鱼”重新下锅煮一下,我们一家人才可以吃上这碗被各种眼光扫射过无数次的“看鱼”。那时候家里没有冰箱,全靠冬天的常温保鲜。如果赶上气温高一点,经历半个月的“看鱼”有时候都会有点变味。即使这样,妈妈也舍不得倒掉,加点佐料再煮一煮。即使我们兄妹几个嫌弃不吃,她还是会自己吃掉。

如今,物质生活极大丰富,大多数人已经不会对一种食物朝思暮想了。但在我的记忆深处,依然珍藏着一碗闪着红宝石光泽、撒着碧绿葱花的“看鱼”,它一直摆着“看得见、吃不着”的诱人姿态,让我在梦到它时还会流口水。

冻醒的记忆

岁末的一股寒潮突袭南方,让一向暖冬的东莞仿佛一下子掉进冰窖里,冷得整个城市不知所措。走在大街上,迎面吹来刺骨的寒风,耳朵也冻得生疼;说话的时候,嘴边不停地吐出白雾……这些景象,让温婉的南国城市仿佛一下子有了北方严冬凛冽的气质。就如同一个你熟悉的人,容貌未改,但气质陡换地站在你面前,让人顿生惶惑。而沉睡在脑海里关于故乡冬天的记忆,也仿佛一下子被冻醒了,活蹦乱跳地涌出来。

皖西的老家,处在江淮之间,不南不北,冬天没有暖气,冷起来也十分要命。冬天最常见的景象,不外乎有雾、雪、冰、霜。

小时候的故乡,冬天一般多雾,但那不是现在的霾,而是湿漉漉的水雾。那种雾,呈乳白色,在清晨的乡村和田野间缓缓流动。穿行其中,头发、眉毛都会被打湿。大雾虽浓,但太阳出来后,很快就消散了,仿佛大地瞬间撤掉了面纱。而一些低凹的地方,仍残留着一小团的白雾,在阳光下袅袅升腾,很是好看。关于雾,民间有谚语云:“春雾雨,夏雾热,秋雾凉风,冬雾雪。”冬天起大雾,预示着要下雪了。

下雪是小孩子们在冬天里最为盼望的事情了,因为冬天万物萧条,实在没有什么好玩的,下雪不但可以改观一下单调的自然景观,还可以衍生出好多以雪为题材的游戏。除了堆雪人、打雪仗这些常见的游戏,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在上小学的时候,一遇到下雪天,便有了“恐怖”的整人游戏—把雪捏成一小团,攥在手里,趁某个同学不注意,猛地塞进他的脖领里,于是乎,那团雪便顺着后脊梁直落进厚厚的衣服里,掏也掏不出,抖也抖不掉,贴着暖暖的身体迅速融化,而被整的同学会被这巨大的温差,冰得一边大喊大叫,一边上蹿下跳起来……

气候变暖后,结冰的现象在家乡已不多见,厚冰更是难寻。小时候,家乡的池塘还能结出厚厚的冰层,结实得可以让人在上面行走。小孩子们最爱玩的,就是把板凳倒着放在冰面上,人坐在上面,当雪橇一样滑行。上学路上口渴的时候,就从池塘里敲一块冰,拿着喀嚓喀嚓地啃,还觉得美滋滋的。那时候,夏天吃根五分钱的冰棍都是奢望,但在冬天,可以吃冰块来过一下冰棍的瘾,放开吃,不限量。

下霜也是冬天里另一种常见的自然现象,其往往会发生在晴天里寒冷的清晨。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还是走读,每天单趟要走五公里的路,所以得早起上学。冬天的时候,天亮得晚,早晨上学的时候天还没完全亮,打开家门,晨月照着白花花的霜地。一个少年读书郎,在清晨的月影下,蹦蹦跳跳地踏霜而行,飞起一脚踢起路上的石子,狠狠地抹一把冻出来的鼻涕,不怕冷,不知苦,心里只有求知的渴望……回望几十年前自己小小的身影,仍会生出莫名的感动。

这些冬天的记忆虽已远去,但它至今仍存在于我的精神世界中。冬天虽然肃杀,但其中依然蕴藏着很多乐趣。这种乐趣不光过去有,现在也有。比如,冬天的早晨,踢开被子去跑步,十几公里跑完,浑身热乎甚至流汗,人也变得不再缩手缩脚。跑步和冬泳一样,都是以另一种方式和冬天对话,除了蜷缩在热被窝里,还可以用另一种姿态在冬天里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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