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明
抉择
提起堂哥燕子,就难免想起老家呼兰河岸边的那些鹅卵石。呼兰河从小兴安岭深处流出,七拐八弯,在林场后头形成几处滩涂,褐色的、蜡黄的、乳白或蓝灰色的鹅卵石点缀其中,反射着阳光。燕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用塑料袋兜点回去,将窗台花盆里盖在土壤上头的那层石子换一换。
如果记忆没有错乱,我最后一次见燕哥是2003年。那年秋天,我即将升入高三,成绩却显著下滑。铁路退休的大伯适时送来一个铁路学校招考两年制技工的消息,学习两年,分配工作,随之也就稳定下来,早早便能拿到一份工资。我却有些犹豫。内心的天平摇摆数日,待想法已然确定只待得到一个认同时,燕哥来了。那个下午,他照例兜着一袋鹅卵石,在我眼前晃了晃,挺显摆的样子。许多年前,他教过我用那种扁一点的石头打水漂,他弯着腰,攥着我的手,用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捻着扁扁的石头,猛一用力,朝水面扔去,石头扎进水面以下,又飞出来,再扎进去,像一只小水鸟拍打着水面,一溜烟飞出去很远。见我没反应,燕哥眼中突然流出一道光—— 一道我格外熟悉又无比讨厌的光,那是一个近乎文盲的人在读书人面前的胆怯之光,同时包含着一个中年兄长在家族里最小的孩子面前的长者之光。那种试图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述说经验却又并无经验可述的尴尬,伴随着总也提不起的高昂之气,最终消散得只剩下疼爱,外加一点不易察觉的羡慕之情,一下就拉开了我与燕哥的距离,我们相差二十多岁呢。
燕哥生于1964年,是家族同辈里最年长的哥哥,与我爸年纪相仿。他原本是我二伯的第二个儿子,二伯陆续生了几个儿子,只有女儿的大伯就抬不起头了,尤其是当我爷爷早逝后,长兄为父,没儿子这事成了大伯的一块心病,燕哥就被过继给了他。至于为什么挑上燕哥,对大家来讲,或许是个显而易见,却不便脱口而出的秘密:二伯最不喜欢他。当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我发现燕哥不被喜欢有个最荒唐也最现实的原因——他长到了对于男孩子来讲最调皮、最不招人待见,也最浪费粮食的年纪,同时也是一个“可怕”的年纪——他已经开始记事,有了被抛弃的记忆,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自己又该认谁为父。
我想,这一问题足以困扰燕哥一生。在我的记忆中,燕哥在大伯那里从未享受过作为独子的特殊关爱。大伯家条件在各兄弟中相对优越,但他却变成了一个喜欢藏着掖着的自私之人,或许生性敏感多疑的大伯在燕哥来到他家的第一天就意识到一个问题:得到后的心理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燕哥的到来更像在大伯胸口扎了一根刺,直接地反衬了自己某些方面的自卑。对于燕哥而言呢,他活在众人眼前,就不得不对生父尽孝。成年后,燕哥在两个小家庭之间徘徊。两个家庭的物理距离不远,火车只要坐一站,十分钟。燕哥因此有了两个家,两对父母亲,和一大堆的兄弟姐妹。
我爸常说,燕哥这辈子是被大伯给毁了。他与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女孩做邻居,两个人从青梅竹马到情窦初开,彼此成年后就常常跑到河边去幽会。我据此窥察到了燕哥钟情于那些石头的原因,那是他们两个人共同踩过的石头,它们还听过不少两个人的情话,燕哥一定也像搂着我一样搂过那个女孩,教她打水漂的小把戏。经年累月,燕哥固执地认为,河水一定会将他们两个掷出去的某块石头再次冲刷到岸边,以至于当我大伯以“女比男大不吉利”这么老土的观念硬生生搅黄了那段姻缘后,燕哥准备用后半生去寻找那块石头。
失明
最终,燕哥给我娶了个大手大脚大屁股的大嫂,这是大伯喜欢的女人,大伯说,这样的女人好生养。我无法对掀起红盖头那一刻的燕哥感同身受,究竟是负气还是彻底被说服,或许也会有一点点感恩,对大伯养育之恩的感谢,毕竟,他是二伯不要了的儿子。
记忆之河纵横捭阖,生活的支流错综变化,燕哥就是最容易被挤出去的那滴水。我时常觉得,家庭选择权的丧失砍斷了燕哥的根基,使他飘浮在半空中,那段无结果的恋爱则给了燕哥当头一棒,燕哥从此变成了一个死的魂灵,就像盆栽里的那朵灯笼花,悬挂在离窗台一尺高的枝条上,摇摇欲坠。
除了养花和摆弄石头,燕哥又开始酗酒,他花在喝酒这件事上的时间远远比养花和给花盆换石头要多得多,一个装着高度白酒的不锈钢俄式扁酒壶,成了他上衣口袋的常客,将他变成了一个典型的乡村酒鬼。没过几年,他又开始沉迷赌博,过上了靠到处借钱度日的赌徒生活。这种变化并非一时兴起式的堕落,更像是对人生彻底绝望后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燕哥是绝望的,同样也是孤独的。
在一个庞大的家族体系中,个体总是显得无足轻重。与表面的热闹相反,个体的孤独更是无以言表。譬如说我,我的好几位堂兄都与我爸同龄,在我面前,他们有着长辈般的威严,与我年纪相仿的则都是侄子侄女辈,他们从小被教育要懂得尊重长辈,我则从小被教育要有个当叔叔的样子。这就能准确解释我在后来对燕哥的回忆中总会想到他的眼神,那总是透着丝丝微光和太多无以言说的眼神,它总是将我们隔开,像长在燕哥眼里的一块石头,让人生厌。但我怎么也想不到,就连这一点点微光的给予,都是那么吝啬,变成了生活里弥足珍贵的东西。
有一年冬天,燕哥和大嫂冷战,大嫂一气之下回了娘家,留下冷炕冷灶给燕哥。燕哥手痒了,他去仓房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件军大衣的内兜里发现了两千元现金。手握赌资又没人唠叨的燕哥放纵了一把,他玩了整个通宵,除了预留的酒钱外,输得精光。三更半夜,燕哥攥着酒壶走回家,扒拉一口冷饭后就蜷缩在冰冷的炕上睡了过去。醒来后,他觉得自己像是生病了,就一个人去诊所打吊针。拔下吊针后,他紧接着又四处借钱,奔赴了另一场牌局。燕哥不知道,那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场牌局。倘若知道,他一定得认真记住那场牌局的模样,可事实上,那一场跟他打过的任何一场都没有本质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打到兴致正浓时,燕哥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世界在他眼前消失了。
燕哥失明了。
晴天霹雳一般,没人知道原因,究竟是喝了假酒、用了假药,还是食物中毒?或许都有。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大嫂搀着他在附近方圆百里看了个遍,最终确诊为视神经坏死,无法救治,燕哥变成瞎子了。
不久后,我见过他一次。他盘坐在炕里,穿着便于换洗的衬衣衬裤。火炕烧得很热,好像热气从炕底穿透炕革,从他的屁股开始将他整个吹足了气,他胖了一圈,倒像个享福之人,那些痛苦似乎也失了明,或被他坐在屁股下,随之不见了;只有那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像结痂刚刚退去一样,让人看到与众不同之处,白嫩中透着粉,粉嫩中透着白,薄亮得像油纸一样。他循声知道进来的人是谁,用手拍了拍炕沿示意我坐,随口寒暄一句:外面冷吧?我坐下,目光落在窗台的那些灯笼花上,花盆里的鹅卵石已经旧得看不出颜色,里面还塞着几支卷烟的烟蒂。大嫂跟母亲边说着话,边拿过烟笸箩,卷起旱烟来。
她不时抹眼泪,气氛压抑,屋里火炕又烧得太热,压抑感陡增几倍,简直憋闷得近乎爆炸。我终于佯装去解手来到外面。黄昏中,一辆列车从远处高高的路基上向夕阳里驶去,过不了多久,大嫂将继续带着燕哥坐上那一列列火车,去更远的城市医治。车轮的风带起层层雪,飞尘一般洋洋洒洒,在光线作用下变成一条辉煌的龙,浩浩荡荡,如果世间有佛,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光芒,不知道他能否知道燕哥所受之苦。
熄灭
燕哥的整个后半生都是在黑暗中度过的。任何一个旁人,都仅仅只能将那份理解与关心挂在嘴上,却没办法感同身受。这其中,我参与的更是少之又少。我在外读书,偶尔假期回家,会在赶集的早晨碰到大嫂搀扶着燕哥出来透气。除此以外的大多数时间,他都只能在自家炕上度过。作为一个人到中年才失明的人,学习生存技能的过程并没有电视节目上的那般励志,甚至对燕哥来讲,失去光明并未给他带来任何另外某一方面能力的增长,这无疑给需长年照顾他的我大嫂带来极大的负担。倘若任由他外出,不仅给自己带来负担,还会给他人制造麻烦,今天碰到这里,明天撞到那里。不仅如此,失明后,燕哥的脾气出奇的差,有种动辄就想跟人打一架的气势。为了省去那些麻烦,大嫂干脆制止他外出,甚至制止他从炕上下来。我想,日复一日的操劳一定突破了大嫂的精神底线,她极有可能在关起门后对燕哥拳脚相加过,燕哥后来身上偶尔出现的青紫的血块就是最好的证明。大嫂说那都是他自己摔的。
就连窗台的那排花盆也不见了。大嫂说有一天夜里,燕哥惊醒,嘴里振振有词,说梦到了一条河流,那条河流冲他冲了过来。他紧张得下了炕,扶着那些花盆要跑,最终将那些花盆都摔到了地上,石头落了一地。说来也怪,燕哥竟然像能看见一样,捡起了一颗最亮的白色鹅卵石,试图吞下去。
我还以为他能看见了呢,结果——不知道如果被他吞下了那石头,会不会死。大嫂有些后怕,就将那些花盆通通扔掉了。
这差不多是我们听到的关于燕哥的最后的故事。没过几年,我们陆续搬来南方,与老家的距离渐行渐远。
这几年,我爸几乎成了我们与老家联系的唯一纽带。我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南方生活的不适应和对老家的思念形成正比,他利用日益发达的通信手段,与老家的联系越来越紧密。
去年,我们得知,我二伯去世了。除了燕哥,他的其他几个儿子都先于他离开这个世界,唯一的一個女儿信仰耶稣,葬礼崇尚简约,操办得简陋至极。
现在,我们又得到燕哥病入膏肓的消息,却并不惊讶。一个常年卧床之人,这一天注定要比正常人来得早。可以想见,燕哥的葬礼也将注定简陋,大伯虽尚在世,可早已行动不便,甚至都已无法给祖母扫墓,亦无法参加二伯的葬礼,他又怎么会去给这个过继的儿子送行呢?送燕哥去另一世界的,注定是他过得并不如意的妻女。
我不知道,弥留之际的燕哥是否会梦到那条河,那条总会出现很多漂亮鹅卵石的河,那条反射着阳光的河。我的心情有点沉重,但更多的是庆幸:他终于解脱了,终于要结束他的苦难生活了。我知道,对于燕哥来讲,这世间的最后一抹光早在二十年前就消失了,他留不住它,我们任谁也无法留住它。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