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岭坡纪事

2021-11-19 14:42孙善文
散文 2021年5期
关键词:墓地祖父祖母

孙善文

清明节的沙岭坡,几乎每一座墓茔都将再次燃起久违的烟火。在先人生活的另一个世界,又是一年了。

祖父祖母的墓一前一后,像在世一样,祖父主外,祖母从旁协助,带领着一大家子艰难前行。他们去世时间相差十多年,在寸土如金的沙岭坡,还能够像活着一样肩并肩背靠背地守在一起,这是作为后辈的我们一直感到庆幸的事情。

沙岭坡东西向,前眺旷野,后背青山,是故乡一块面积约八千亩的长条形丘陵高地。相传明朝早期,这里仍属荒芜之地,先民零星居住在山坡下,某天夜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山坡上的树木全被刮走,留下了这一地的黄沙,黄灿灿的细沙像梳过一样,于是先民们给它取名沙岭坡。因为众人皆认这里为神地,故而没有人敢独自占用,再加上此处土地干燥,慢慢地便也成为我们周边几个村庄的公共坟场。沙岭坡名字听起来有点怪,按理来说,岭是岭,坡为坡,但一直都这样叫着,起码有好几百年了。在村子里,若说到将某人送到沙岭坡,大家就知道,他已经故去了。

祖父祖母的安身之地,都是父亲带着风水师父看过好几块地后,才最后选定的。祖父祖母操劳一生,为这个家耗尽了最后一滴心血。祖父去世前一天还在忙农活,祖母更是临死都想着我的婚事,什么时候娶妻,什么时候生个曾孙给她抱抱,其实那时,她已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风水师腾叔是我们邻村的,沙岭坡的每一寸空地,他都了然于心,是这块墓地的活地图,谁葬在哪里,头往哪个方向放,似乎都是他说了算。人死之前所得到的来自世间的最后一个消息,应该是将长眠何处,但人死后,这一切就都交给活人摆布了。祖母的墓地原本计划选一个位置相对宽敞的地方,但最终还是选择现处,这里确实有点挤,但我们还是希望祖父祖母在那头也住得近一点,彼此有一个照应。母亲对祖父祖母的墓地是满意的。她悄悄对我说,你看你爷爷奶奶的墓头上的小草,好像城市绿地上的风景草一样,又嫩又青,老人家睡在里面,一定是冬暖夏凉。不难听出其中的潜台词,她想告诉我,祖父祖母墓地的位置是一块风水宝地,我们家现在平安和顺,多亏了祖宗在天之灵的庇佑。我看了看旁边的其他坟头,同样也长有很密很绿的茸茸小草。母亲的话,我没有点破。

祖父的墓碑是他去世十三年后才立起来的。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一个人去世至少五年,逢单數的年份,后人才可以给他的坟头培土、立碑、修墓,叫“开墓山”。给逝去的先辈“开墓山”,这是一个家族非常庄重的事。父亲提前一年就进行张罗。那一年,母亲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催促我尽早找个对象,完成婚姻大事,让当时的我颇为不解。看到新落成的墓碑、墓亭等等,已是清明节那天。墓亭顶上镶上了金黄色的琉璃瓦,甚是庄严气派。祖父的墓碑树立在墓亭下面,上面刻有祖父的名字、出生和去世的年月日,以及祖母和我们一大家子的名字。让我最感到诧异的是,竟然还有我二弟女朋友的名字,我知道当时他们尚在热恋中,至少还是没有真正登记结婚的,怎么就写上去了呢?如果后面有什么变化,这可如何应对是好呢?由此,我也理解了母亲打我电话的缘由。好在后来,二弟的女友也终于成为我的弟媳。

不过“开墓山”的第二年,我们清明节上坟,就看到新落成的墓亭左边一个檐角已被敲断了。在祖父生前,父亲对他非常孝敬,这次“开墓山”,尽管花钱不多,父亲却是至纤至悉,这也是他对自己至亲表达敬意的方式。我问父亲,这是什么人干的,怎么如此缺德。父亲将散落在地上的残瓦拾起,放到了墓碑的边上,说道,应该是檐角所对的这个黄排村的人吧,可能是认为你爷爷墓碑的利角“伤”到他了。父亲苦笑着,对于这种破坏墓亭的行为,似乎也没有表现出更强烈的反应。一座墓亭建成,却给他人带来不吉不顺,这并不是父亲的初衷。

沙岭坡是死人的长眠之地,却在为活人的生活质素提供依据。故而,尽管村子与这块土地泾渭分明,活人与死人之间阴阳隔绝,却总是心脉相通。堂哥清兄小时常有头痛,抓来多种药方仍然无法根治,卜算的说,你这小孩被他曾祖父的墓伤了。为此,大伯将曾祖父的墓挖开。那天是我人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见一个人的遗骨。一块块与我血脉相连的骨头,上面已没有一点点血色,但我仍然感觉到一股股血气澎湃而来。我当时也才十岁左右,却一点也不感到恐惧。时光可以冲淡太多的东西,却永远无法荡尽血源。大伯一块块地从曾祖父的棺木里捡拾遗骨,一边说,棺木里有蚂蚁窝了,所以你清哥的头才痛的。我看了一下,确实有好多蚂蚁正生猛地爬动,大伯烧起了一把火,将骨头上的蚂蚁烧死,又一块块地将骨头放进特别准备的土罐中。曾祖父的遗骨另外找地方安葬了。说来也怪,清兄的头痛自此竟然不治自愈。不过,对于这些,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我觉得,大伯一起埋下去的,是一块心病,心病剔除,人便安好。类似的事,也是挺多的。就在我祖父祖母的墓的不远处,曾葬有村里一名陈姓婶婶,墓修得挺好的,又大又圆,但听说因为子孙被“伤”,又被挖出,换一个地方重葬了。不过,她的墓迁走不久,那块地又成为了另一个人的墓茔。合与不合,看来因人而异。一块墓地,演绎着世间多少不同的事呢?说到这里,我忽然就理解父亲为什么在祖父的墓亭被砸之后还那样心平气和了。

在我们老家,人死后大多土葬。有人估计过,在沙岭坡,大大小小的土墓就有上万座,尽管这一墓园已历经数十代人,几百年了,地还是那么大。这里似乎有着宽厚的度量,不管死者贫穷还是富有,不管是世俗眼中的坏人还是好人,不问出身来路,来者不拒,来多少,埋多少。只要是附近村庄的人,只要能在其中找到可以埋下的那一块小地,都能就此入土为安。好些年来,几个村庄之间不时因土地,甚至一点鸡毛小事引发争端、纠纷,唯有这片墓地至今没有被哪个村想着独占,而依然被视为“公地”。

父亲对我说,四十年前,这片墓园曾因政治运动受到了较大的破坏,一些老墓都被挖掘了,墓砖用于铺设生产队的晒谷场,修建村里的猪栏,棺木被用作尿桶、板材。在我幼时,确实还看到早些年被丢弃的整块棺材板,它们被我那些喜欢游泳的小伙伴们当成了小船,在门口的池塘中玩乐。我家也有几座先祖的墓被要求挖掉。当时,是我祖母灵机一动,带着众族人将几座墓堆一一铲平,这一瞒天过海之术,最终让三座墓得以保全,并在其后重新堆了起来。但也有两座墓就此消没于这块土地。一座是被人发现而挖掘,另一座则是再也找不到原方位了。平墓而腾出来的沙岭坡部分土地,一开始成为附近学校的农场用地,用以种植甘蔗,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学校将这一片土地废弃,于是成为村民的开荒地。村民们根据季度种上了花生、番薯等农作物。一些墓地之间的空地,也常常被用于种植杂粮。这块浸润着祖宗骨气的土地,换了种方式,喂养自己的后人们,或许,实际情况是另一种的延续与生生不息吧。

在我的记忆中,沙岭坡是一个阴气很重的地方,儿时与鬼怪有关的故事,大多也与这块土地有关。有一传说,某个清明节,有一人给先人上坟回来,在穿越墓场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自言自语,已过正晌了,咱们的子孙为什么还没有过来扫墓呢?此人环顾左右,并无他人,只有不远处一座墓尚未有人拜祭。他走上前去,说道:“仙家,你的子孙或许是有事耽误,我替他们先尽孝道吧!”此人为这座墓祭拜后,开始发达。现在听来,这样的故事,不外是传递因果报应,劝导活人要讲孝道方有福报。此外,还流传着据称是我们村里人经遇的事,说的是沙岭坡上常闹鬼,村里几个胆大的年轻人想着结伴前去探个究竟,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几个人来到沙岭坡,摸到了坟墓最密的一段,有胆大的,还爬到了坟头上。果然,雄鸡鸣啼三声后,冷气席起,扑面而来,并伴有不明声响,众人惊慌失措,落荒而逃,自此,再没人敢夜半独闯沙岭坡了。这样的传闻,大大渲染了这片土地的诡秘。

五年级那一年,我带着锄头去沙岭坡挖蜥蜴,在回来的路上,看一条小道崎岖不平,便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慢慢地平整起路面,差不多完工时,才发现有四人抬着草席包裹着的死人从村子那边缓缓走来,他们与我的距离只有二十米远,吓得我慌忙避让。后来才知道,被抬的是我们村的“土公”兆离伯。“土公”,是我们当地对专门办理死人后事的人的称谓,其工作主要包括为死人洗漱、换衣、出殡、下葬等。兆离伯一生在沙岭坡埋过多少人啊,这是多大的功德,他没有后人,村里的族兄弟又把他埋在了这里。像他这样人的墓地,过了上百年后,会不会再次成为别人的墓地呢?我自己很意外地用这种方式为他送了一程。在他之后,我们村里再没有人当“土公”了,再有丧事,都要请附近村庄的“土公”前来协理。

南方的清明时节,总有风夹着一层层热浪,吹拂笼罩着墓茔星布的沙岭坡。每到这时,我便不由想到了杜牧“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句子。这是被时光被泪点擦洗过千万遍的名句,多么的点题啊!但在我四十多年的清明节记忆中,真正碰上这样属意营造氛围的天气,却真没有几回。

在炙热的阳光下,母亲用木棒子翻动已经燃烧着的纸钱,嘴里说着,今年给你爷爷奶奶多烧一点,他们在那边多花点,你们年轻人在这边多赚点。这些纸钱大都产自几公里外一个叫东井的村庄。人间用什么钱,“地府银行”便也会生产出几乎同样图案的冥币来,金额多为类似图案货币的一百倍以上。冥币的制作工艺越来越精细,远远看去,被烧的就像是我们正在使用的钱币。在火光中,我甚至看到了美元和一些不知名的外国货币图案。这是被法规所禁止的,不过似乎并不特别见效。儿子说,如果老祖宗们每个人都有这么多钱,谁还会干活啊?他们会不会买个面包都要花上好几万元啊?

是的,我们是来这块墓地寻梦的,一代人在这里说着一代人的梦,这是一块被梦想萦绕的土地。在每年清明节的沙岭坡,都上演一场人间的一次大聚会,在这里也总会碰上几个少时的熟人,也不免停下脚步,寒暄几句,说的话题其实也往往与梦想有关。有的人依然在追梦路上,有的人已梦想成真,有的人则是美梦幻灭。我们一路走走停停,年少的侄子总在催促着我快点回家。在墓园已有好几个钟头了,他说自己有点尿急了。我笑了一笑,顺手指了指前面的一块空地说,到那里尿吧!但话说出后,我就犹疑起来。在沙岭坡的地界,哪一块空地下面不曾睡着一个像我们一样的人呢?这泡尿下去,肯定会撒在他的身上的。孩子已经憋不住了,一泡冲出,铿锵有力。母亲嘴里念叨着什么。她肯定在表达一份歉意吧。小孩做错了什么吗?再过几十年、上百年,肯定也有年轻人做着同样的事吧,那时的我如果泉下有知,一定安静聆听这潺潺的水声,并送上自己的祝福,希望这泡尿可以滋润这片土地上的阿花阿草,草绿了,花开了,土地便也有了更多的希望。

責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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