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娟
客观的现实生活与艺术的浓缩提纯之间总有不容忽视的审美距离。剧本创作者面对生活的奔涌之流,通过巧妙地撷取有亮色的浪花并重新编码普遍的场景,才能在集中的戏剧冲突和典型的艺术表现中,构建生活之上的艺术世界。小剧场话剧剧本《三十而立》,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努力的一类现实文本,希冀用真实、客观、冷静的态度来关照现实,从而艺术加工、重现生活。艺术的表现或许不是对于事件和生活的摄影式记录,但却是对于人性真实选择的合理写照。全剧以人生切片的形式,从几个层面展示了刚好三十岁的主人公林夕焦虑、纠结的生活状态,再现了当代社会青年知识分子的生活样貌。这种生活样貌呈辐射状发散开去,一定程度上描画出社会现实中普通大众面对生活中“一地鸡毛”的困惑与苦闷,呼唤起观众内心的征询,究竟是“三十而立”还是“三十而已”?显示出剧作者对于解决人生困顿的探索与期盼。
剧中的林夕自白:“30岁的我,此刻在想着很多的东西,理想和现实的差距,生活和爱情的平衡,事业与家庭的矛盾,似乎在一夜之间,都找到了我这个30岁人的头上。”可以说,爱情、家庭、事业各方面,年届三十的林夕都遭遇了瓶颈期。林夕与妻子田蓉经自由恋爱而走进婚姻,在第15场的剧情里,林夕在医院陪伴待产的妻子,有一段非常深情的回忆。“我们第一次去看电影的时候,你紧紧地躺在我的怀里,我们第一次去黄山旅游的时候,你说你爬不上去,我就一路背着你上山。我们第一次去野营的时候,在深山里迷路了,整整2天2夜。那么多的困难我们都克服了,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克服的。我去太行山做志愿者的那一年里,你一个人跑到山里,跟我一起住了半年。那里,山区生活那么艰苦,但我们都坚持下来了。”
两个人的结合是有着深厚的感情基础的,热恋中的爱就像爆发的火山喷涌而出的岩浆,炽热灼烈,冲决一切超越一切。但是走入婚姻,进入了生活本身,生活的常态就是琐碎的、烟火气的,其构成元素就是一件件琐碎而卑俗的小事,家庭中的感情生活作为婚姻的长期形态必须面临着琐事的消磨和考验。首先考验两人感情的就是日益频繁的婆媳矛盾。林夕在剧中无奈地感叹:“他们两个经常吵架,而我,一直做着和事佬,田蓉刚刚怀孕,本就和母亲生活习惯不同的她,近来为了小事经常吵。”生活习惯和理念的差异导致两代人生活琐事上格格不入,也慢慢侵蚀着夫妻二人的感情世界。而同时,个人人生追求的差异与经济地位的不对等,也制造出夫妻二人更深的隔膜。林夕在单位郁郁不得志,而田蓉精明能干,争强好胜,自己经商做生意,对外交际应酬也是长袖善舞、如鱼得水。在第4场,剧作者巧妙地设置了一场夫妻二人的谈话。田蓉不停打电话,林夕还在苦口婆心劝说妻子与妈妈和解,一个纠结于婆媳争端,一个对着话筒远程调控商场运作,虽然同处一个时空,却完全是鸡同鸭讲、自说自话,丝毫没法同频共振,为后面二人即将爆发的剧烈冲突埋下了伏笔。
林 夕:蓉蓉,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田 蓉:(打电话)喂,大黄啊,这样,你跟上海敲定一下…
林 夕:我妈说,你怀孕了,她也是为了你好,你别往心里去。
田 蓉:(打电话)这次的那批货让他们尽快发,不要再拖延了……
林 夕:虽然以前你跟妈住在一起的时候有过很多矛盾,但毕竟是一家人。你现在怀孕了,妈说她想好好照顾你,以后她不会再说什么了。
田 蓉:(接电话)上次你跟我说的那个计划不错,我们可以考虑合作……
林 夕:现在有了孩子,你电话应该少打一点。这样对孩子不好。
田 蓉:(接电话)你们要研究一个方案,对,我希望明天就看到,不要跟我说没办法,没办法你不会想啊,想不出来你可以不用做了。
林 夕:怀了孩子不能生气的,生气了对孩子不好。
田 蓉:(掐电话)够了,你说够了没有,孩子孩子,我呢,你什么时候为我考虑的!
……
林 夕:你怎么那么俗气,一张嘴就是钱啊钱的。
田 蓉:这都什么社会了,你的那点工资,给我买件象样的衣服都不够。
林 夕:人不能总是看着钱的。
……
田 蓉:高氏的那个俱乐部有很多家美容公司想去跟他合作的,我今天不去,就没有机会了。
林 夕:难道钱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吗?比你的身体更重要吗?
田 蓉:这个社会的机会已经很有限了,不是每个机会都在等你的,我都快30岁了,我不想等我们老了的时候一无所有。
林 夕:我担心你的身体。
田 蓉:(凝望着对方)你先顾好你自己吧!
此处“凝望”动作细节的设置,完全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积压已久的失望、步向中年的恐慌、经济拮据的焦虑、互不理解的痛苦,等等,郁结在这意味深长的眼神里,蔓延到观众心里去,婚姻里的“一地鸡毛”能够让很多“围城”中的人感同身受。夫妻情感的隔膜,价值取向的差异,日常生活中错杂的矛盾冲突,都像细碎尖利的玻璃片一样切割着两个人的情感链接,而后面林夕与ANGEL意乱情迷的纠葛也让家庭处于濒临破碎的边缘。
林夕的生活困境已然折射出当下人们面对紧张复杂的家庭关系的焦虑现状,大家努力地协调好同父母的亲缘关系,试图摆脱婚姻失衡、婆媳争端等家庭问题的困扰,也体现出剧作者对寻常庸碌生活的关注以及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当然,剧中最后家庭矛盾的解决,还是依托于传统文化推崇的“和为贵”的生活准则。以田蓉生产危机为契机,林妈妈不顾年迈,主动为儿媳献血,缓和了婆媳争端的裂痕;夫妻俩也得以坦诚相待,冰释前嫌。孩子的降临让林夕陡然意识到了为人父母的职责,加强了对家庭的担当和责任感。“孩子”是中国传统家庭的血缘纽带,在这个纽带的作用下,家庭内部成员的碰撞冲突只是家庭的短暂形态。个体意识在强大的家庭主义感召下反倒获得自我审视和反思的机会,无论是老郑语重心长的现身说法对林夕的触动,还是田蓉自己在病房中的反思醒悟,个体的人性选择在宽容和理解的基础上归属强大的传统轨道,从而促成中国式家庭内核重新取得平衡。剧作者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为当下常见的家庭困境在生活的“一地鸡毛”中寻找到一条解决之途。
剧中的林夕不但面临着家庭“不能承受之轻”,在单位也是郁郁不得志。他的职业是体制内的报社专栏作家,年届三十,依然一直怀揣着批判现实、警醒社会的道义和良心,希冀用自己的笔参与和推动社会的进步。但是,他自身的能量、话语权的弱势和性格上的单纯书生意气,让他在家庭、体制和个人精神世界之间很难建立起一个平衡状态。崇高的社会理想遭遇复杂的人性、僵硬的体制,林夕的知识和思考能力让他明明能够清楚地看到现实世界的运转逻辑,但是却无法彻底投向这个世界。所以整体呈现出来的形象,他是焦虑苦闷的。剧本中有几场在单位办公室发生的戏剧冲突,在这一段展现他的事业职场的人生切片中,都可以看到他的理想主义情怀在清醒的现实面前不断遇挫,他始终处于情感焦虑与精神失落交织的困境之中。林夕拥有知识分子的赤诚和热血,但是从剧本中的人物刻画来看,他缺少对自身处境以及复杂社会全方位的冷静审视,其表现更像一个激进冲动的愤青,被情绪和性格而左右,缺失了复杂环境中的精神成长历程。从他与老郑的几次冲突可以看出这一点。
林 夕:我就要反映,我就要批判,我就要揭发,我就要做斗士,我想写一个“当下社会之怪状”。
……
林 夕:我偏写,人不能有傲气,但不能没有傲骨。不管主编喜欢不喜欢,我不喜欢,我也不需要按照别人的喜欢去喜欢。我依然要去肩负起揭露社会黑暗、批判社会丑恶的责任!
……
老 郑:你的文章写的太激进了,你这个专栏要是发了,我怕到时候不能收场。
林 夕:我写的我来承担责任。
老 郑:你承担不了,我也承担不了。你不要意气用事。
……
林 夕:可是凶手还没有得到惩处,还逍遥法外。
老 郑:那你有证据吗?
林 夕:没有!
老 郑:没有证据你这起什么哄,你就凭自己的主观臆断,就说是谁、谁、谁。这是新闻报道的不负责任。我们要让民众看到真实的事件的过程就必须把内幕和黑手找出来,铁证如山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让公安机关介入。
客观地讲,当前中国处于新的社会转型期,整个社会重心由政治向经济转变,价值标准和取向亦日趋多元化,知识分子遭遇到专业化、体制化、边缘化和官僚化的困境,其公共话语空间受到一定的挤压。剧作者的创作初衷也许是想表现出林夕面对压力,依然背负理想与信念砥砺前行的可贵品质,但是剧本中的人物刻画多是流于表面冲突中空呼口号,并没有把戏剧冲突从外部情节引入人物内心,看不到人物自身的迷茫、窘困、纠结与生长。甚至在老郑因为顶着压力刊发了林夕的系列报道而被上级调任,不得不提前退休后,也看不到林夕内心任何波澜与触动。相较于他在家庭婚姻中的挣扎、迷惘、回归,这一段人生切面中的林夕既不可爱,也不可敬,他在职场的遭际没有将观众的情感体验和哲理思考引向一个比较深入的层面,也就缺失了打动人心的力量。林夕身上有着沉重的道德使命感,但是还没有建立起严苛的自我批判和自我反思的内在思维系统,从这个角度上看,他并没有真正地“三十而立”。所以后面他去酒吧卧底取证,很贸然的将自己与ANGEL置于危险的境地,也是对其轻率冲动的愤青形象的又一次强化。
另外,酒吧场景的几次戏剧冲突,可能与剧作者对这种环境的实际体验和了解不熟悉有关,灰色地带的人物代表强哥、小混混的形象塑造偏于脸谱化、表面化,矛盾冲突也流于牵强、做作。全剧的结尾,林夕辞职,去了一家民营报社。变换环境,以“出走”的姿态继续坚持理想,也许寄托了剧作者希望知识分子能够从权利的制约中突围,坚守个人独立意志的美好愿景;但同时我们也需要更多思考,面对波谲云诡的社会大环境,知识分子应该如何从性格的矛盾特质中挖掘出应对环境变化的精神资源,在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中实现个人的精神成长,从而策略地、技巧地实现自己对社会责任的承担和精神指归的复苏。
总而言之,小剧场话剧剧本《三十而立》,可以看到剧作者希冀透过对社会生活的观察、体验和感受,在创作过程中展现当下年轻人的人生困境以及对此的思考和解决之途的探索,可能是囿于篇幅的限制,亮点中有缺憾。希望持续进步,不断锻造洞察生活底蕴的眼光和表现生存体验的能力,能以更为出色的作品创作,向观众传递更为丰富、更为深刻、更有感染力、更有启发性的精神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