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峤
摘要:敦煌莫高窟第268窟、第272窟、第275窟是北凉时期修建的最早的三个洞窟,其中第268窟的主尊为一交脚佛像,第272窟主尊为一倚坐佛,第275窟主尊为一交脚菩萨像。本文在吸取前辈们优秀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从造像风格、形象特征、衣冠服饰、依据经典、社会背景等方面,探讨莫高窟早期三窟的佛像造像特点,进一步论证这三窟中主要造像的身份。
关键词:莫高窟,北凉,弥勒,交脚菩萨,石窟造像
莫高窟第268窟、第272窟、第275窟是早期的十六国北朝石窟,关于这组石窟的断代问题,樊锦诗、马世长、关友惠先生运用考古学方法进行研究和分析,并做了大量的调查工作,推断这三个窟为北凉时期(公元421—439年)修建[ ]。本文在此研究结论上展开论述。笔者在对之前学者研究总结的基础上,对北凉三窟内的造像身份,试着探讨下自己的看法。
一、北凉三窟造像的特征分析
这三座石窟一窟一形。第268窟是一座禅窟,为禅僧提供坐禅修行的场所。第272窟紧挨第268窟,只有西壁开一圆拱形深龛,应该是为禅僧观像而服务。第275窟紧挨第272窟的北侧,是三窟中面积最大的一个,根据其主尊弥勒造像分析,可能是供禅僧决疑用。
第275窟的塑像表现出犍陀罗艺术的风格特征,人物形体健壮,衣服具有重量感。第272窟的倚坐佛像其贴身而塑的右袒式袈裟和阴线刻出的衣纹是典型的马图拉艺术。第268窟的艺术风格则有待讨论,其交脚的造型和第275窟类似,身体比例也较为适中,不如第272窟的倚坐佛健壮,虽然穿着右袒式袈裟,但衣服并无“湿身”效果,自然下垂在双腿间呈现出U形,因此笔者判定这尊交脚佛像更偏向犍陀罗式的艺术风格。
二、第275窟菩萨像的身份讨论
关于第275窟内总共7尊菩萨像的身份,以下将分别进行讨论:
(一)西壁主尊交脚菩萨像
结合两位日本学者高田修先生[ ]、宫治昭先生的研究[ ],可以分辨出:弥勒一般执水瓶,束蝶结或者肉髻状的发髻;观音则执莲花或者花纲,多以裹巾装饰头部,裹巾前中都有楔形装饰[ ]。
在与弥勒有关经典中,只有沮渠经声译的《观弥勒菩萨上升兜率天经》中提及了上生信仰,并在经中描述了上生兜率天的弥勒菩萨的装扮特征,称其结跏趺坐于兜率天的双狮座上,头戴化佛或化菩萨的宝冠[ ]。总之,弥勒和交脚坐相关联的明确描述,各种塑像中菩萨的头饰、印相、持物也各式各样,因此,无法将交脚坐武断地认定为彌勒菩萨特有的坐姿。
交脚坐姿是来自于波斯帝国萨珊王朝的帝王图像。季羡林先生认为新疆地区直到中国内地发现的很多交脚的造像和壁画图像,都是受到了波斯的影响,这种交脚坐姿应该是早期贵霜王朝的帝王、中亚帝王或贵族采用的一种坐姿[ ],并且有其独特的身份象征意义[ ]。
推测第275窟主尊菩萨为弥勒像可以总结出以下几点原因:
1. 从外形上分析,北凉沮渠京声译《佛说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中有云,弥勒菩萨头戴化佛宝冠坐于兜率天的双狮座上[ ],经中描绘的形象与第275窟主尊的菩萨相似。
2. 早期的犍陀罗弥勒造像的最突出特点是交脚坐姿和左手持小水瓶,在龟兹石窟中也有表现。佛教造像传播到河西地区后,敦煌石窟中仅有交脚造像,并无手持水瓶的形象。龟兹佛教艺术对河西地区的石窟具有一定的影响,可推测出,莫高窟第275窟的主尊交脚菩萨可能为弥勒。
3. 目前发现的北凉石塔中7座明确有北凉时期的纪年,其中有13座石塔上造有七佛和一交脚菩萨的造像。£吉德塔上的龛像残存有明确的题名,在菩萨像处可辨认出“弥勒佛”三字。这座石塔残存有纪年干支为“丙寅”,即北凉时期玄始十六年(公元426年)[ ]。可以判定其他12座石塔中的交脚菩萨也为弥勒造像。据此推断,在同一地区同一政权管辖下的莫高窟第275窟中的交脚菩萨像,应该也是在兜率天宫中说法的弥勒菩萨。
4. 弥勒的狮子座也是其独特身份的象征,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中有相关解释,佛所坐的地方,或是床或是地,皆可称之为师(狮)子座[ ]。可见狮子座在佛教中有着象征性意义。而身为未来佛的弥勒菩萨,在下世前坐于狮子座上,也是其身份的象征。日本学者宫治昭认为,敦煌莫高窟的菩萨造像风格印上了萨珊王朝时期的贵族们崇拜的艺术风格的烙印;犍陀罗艺术中的修行者逐渐变成了统治阶级贵族的外形[ ]。
(二)阙形龛内的交脚菩萨像
东西两壁的小龛内的4尊交脚小菩萨像是否为弥勒,笔者有一些疑问。克孜尔石窟的壁画中,绘制了数尊交脚弥勒像,位于主室前壁门上部的半圆形拱顶中,其身旁伴随有若干供养菩萨。例如克孜尔第17窟的弥勒说法图中,弥勒菩萨交脚坐于中央方形台座上,弥勒身侧清晰可见六身交脚菩萨。再者,敦煌第275窟阙形龛内的4身交脚菩萨坐于没有双狮的方座上,头上皆带三叶宝冠,冠内无化佛图案。北凉时期的莫高窟受到龟兹石窟的影响,工匠在接受龟兹石窟模式的同时也对其进行了再次创造,并与中原传统艺术风格结合起来。因此,笔者认为第275窟中东西两壁的小型交脚菩萨只是普通的胁侍菩萨,坐于代表兜率天宫的阙形龛内,聆听西壁主尊弥勒菩萨说法。这4尊交脚菩萨缺乏明确的经典进行对应,期待之后出现更多的考古发现。
(三)双树龛内半跏思惟菩萨的身份
学术界关于思维菩萨的身份有多种说法,十六国南北朝时期发现的半跏思惟菩萨像大致可以分为四种。第一种是铭文中不写具体名号,只写了“思惟像”或是“玉像”。第二种是观音思惟像。第三种是悉达多太子思惟像。第四种是弥勒思惟像,如云冈第17窟有思惟菩萨像,窟内发愿文记载上层三龛内均为弥勒菩萨。
观世音菩萨一般手执莲花或者花纲,多以裹巾装饰头部,裹巾前中都有楔形装饰。双树龛内的思惟菩萨头冠残损,从残存的塑像特征中可以确定不是观音菩萨,并且此时敦煌更盛行禅修和弥勒信仰。再者,这两尊思惟菩萨均坐于双树龛内,双树应为龙华树或者是菩提树,结合整座275窟的表现内容推测,其为在龙华树下“修无常想”的弥勒菩萨。
三、第272窟主尊倚坐佛的身份讨论
关于莫高窟第272窟主尊倚坐佛的身份,前人学者进行了一定的研究和分析,大致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下生信仰中弥勒成佛后的倚坐说法像,另一种说法是竖三世佛中的释迦牟尼佛倚坐像。
(一)弥勒佛倚坐像
《名僧传抄》中记载南朝时期也有弥勒倚坐佛像,南朝大致与北凉所处时代平行,那么北凉时期的莫高窟也有可能修筑弥勒倚坐像。
敦煌文物研究所编著的日本版《中国石窟·敦煌莫高窟(一)》中,将第272窟西壁的主尊佛像命名为“弥勒龙华三会”,之后北京出版的中文版中又将其命名为“未来弥勒佛”[ ]。学者林保尧先生推断是下生信仰中的弥勒龙华三会的场景[ ]。赖鹏举先生也认为这尊倚坐佛可以判读为弥勒[ ]。
北凉三窟主要是为禅僧修行所建,用于观禅与弥勒决疑。观禅的对象就包括有弥勒佛,观弥勒佛像是修行也是功德。姚秦鸠摩罗什译《禅秘要法经》中阐述了观像可以遇见弥勒的说法。十六国北朝时期,弥勒信仰十分流行,出现了许多弥勒题材的造像,那么第272窟的主尊有可能为弥勒佛。
(二)释迦牟尼佛倚坐像
禅僧观禅的对象不止有弥勒,还有释迦牟尼佛、三世佛和十方佛等,有学者判断第272窟的主尊佛像是释迦牟尼佛。
贺世哲先生认为第272窟主尊为三世佛中的释迦牟尼佛,南壁为过去迦叶佛说法图,北壁为未来弥勒佛说法图[ ]。笔者也认为第272窟主尊应是竖三世佛中的释迦牟尼佛。研究一座石窟的图像内容,需要从洞窟整体出发,佛教石窟这个特殊的题材也要求造像和壁画的是按照佛教经典来安排的。主尊的设置尤其重要,倘若主尊为弥勒倚坐佛,那么应该是反映弥勒下生信仰,整座洞窟塑绘结合描述弥勒“龙华三会”的说法场景。但北凉三窟修建于公元421—439年间,而400至420年间,敦煌曾被李暠的西凉统治,之后北凉破西凉,敦煌被沮渠蒙逊占领,改朝換代十分频繁。经典中的翅头末城是人间乐园,这等人间净土和当时的凉州情况不尽相同。
再者,北凉昙无谶提倡末法之说,从出土文物和文献记载看来,北凉的信徒认为434年开始进入末法时期。北凉石塔中的白氏塔有发愿文记载,缘禾三年即公元434年“生值末法”;程段儿塔发愿文记载,太缘二年即公元436年“升值末世”[ ]。第272窟的修建年代应处于末法前期或末法初年,末法思想提倡的造像题材为三世佛和弥勒,北凉石塔就是末法思想表现的突出例子,因此,笔者推断同一政权下统治的敦煌地区,莫高窟第272窟的表现主题也应为三世佛,是依照北凉沮渠京声所译《佛说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绘制而成。主尊倚坐佛表现释迦牟尼佛说法的场景,龛外南北两壁的40身菩萨坐于莲座之上,表现经中所说的千菩萨自莲花而出。僧侣修行时,需先进入第272窟进行观佛,观佛对象是以释迦牟尼佛为主的竖三世佛和千佛。然后于第268窟的小龛内坐禅念佛,在脑海中冥想佛的身影,若无法看到佛,则需要进入第275窟请弥勒菩萨决疑,判断禅僧是否具有佛性。倘若确具有佛性,则可以再入第268窟继续坐禅念佛。
四、分析推测北凉三窟的营造者
笔者认为北凉三窟是统一设计的修禅场所。这一组三窟规模较大,一般的禅僧和供养人都无足够的财力,其背后应有北凉统治者的支持。沮渠蒙逊尊中天竺沙门昙无谶为国师,令其主持译场翻译诸多佛经。但据文献记载,相比于佛教,蒙逊更为推崇儒学。沮渠兴国死后,蒙逊还曾下令毁塔灭寺,并斥逐僧人,昙无谶被蒙逊所杀。因此,北凉三窟的建造应是沮渠牧犍支持修建的。沮渠牧犍乃蒙逊之子,在继位北凉王位之前,就任过酒泉太守和敦煌太守。《十六国春秋·北凉录》中有记载,沮渠茂虔为酒泉太守时,起浮图于中街[ ]。这种浮图即为佛塔,其形制应与北凉石塔类似。沮渠牧犍于北凉玄始九年(公元420年)就任酒泉太守,至北凉义和三年(公元433年)继位王位,北魏攻破姑臧为北凉建平三年(公元439年)[ ]。这一时间段和北凉三窟的修建时间吻合,也可推断出其主持修建者可能为沮渠牧犍。
五、结语
笔者着重讨论了第272窟与275窟中几座塑像的身份。第272窟主尊的释迦牟尼佛与南北两壁小型说法图的主尊组成竖三世佛,表现《佛说观弥勒菩萨上升兜率天经》中的说法场景。第275窟主壁未开龛,壁前塑一尊较大的交脚菩萨像,可以推测其为弥勒菩萨。南北两壁四个阙形龛内的小交脚菩萨头未戴化佛冠,也未坐于狮子座之上,可能只是普通的胁侍菩萨。双树龛内的半跏思惟菩萨是在龙华树下思惟的弥勒菩萨。
北凉时期的河西地区盛行禅修和弥勒信仰,一方面是因为当时名僧对禅修的大力推崇和统治阶级的支持;另一方面是因为十六国时期战乱纷常,百姓寻求于弥勒信仰妄求得到拯救。北凉三窟很可能是整体设计,由北凉继任统治者沮渠牧犍支持修建的专供禅僧修行的场所
[1] 樊锦诗、马世长、关友惠:《敦煌莫高窟北朝洞窟的分期》,刊于敦煌文物研究所编《中国石窟·敦煌莫高窟(一)》页197,文物出版社,1983年。
[2] [日]高田修:《犍陀罗美术中的大乘式徵证——弥勒像与观音像》,《佛教艺术》1979年第125期,页11-30。
[3] [日]宫治昭:《关于犍陀罗三尊形式的两胁侍菩萨》,弘前大学:《印度巴基斯坦的佛像图像调查》页7-24,1985年。笔者未找到原文,转引自肥塚隆先生的文章《莫高窟第275窟交脚菩萨像与犍陀罗的先例》第17页。
[4] [日]肥塚隆:《莫高窟第275窟交脚菩萨像与犍陀罗的先例》,《敦煌研究》1990第1期,页16-24。
[5] “兜率陀天七宝台内摩尼殿上师子床座忽然化生。于莲花上结跏趺坐。……其天宝冠有百万亿色。色中有无量百千化佛。诸化菩萨以为侍者。复有他方诸大菩萨,作十八变随意自在住天冠中。”《大正藏经》第14卷419页。经典中描述了弥勒菩萨的宝冠中有百千化佛。
[6] 季羡林:《弥勒信仰在新疆的传布》,《文史哲》2001年第1期,页14-15。
[7] 林伟:《从交脚弥勒菩萨造像的流行看中国传统文化对佛教的影响》,《江苏社会科学》2009年第1期,页109-115。
[8] [北凉]沮渠京声:《佛说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4册页419,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影印,1984年。
[9] 殷光明:《北凉石塔述论》,《敦煌学辑刊》,1998年第1期,页91-93。
[10] “是号名‘师子’,非实师子也。佛为人中师子,佛所坐處,或床或地,皆名‘师子座’。”出自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第7卷。《大正藏》第25册。
[11] [日]宫治昭:《敦煌美术与犍陀罗·印度美术——早期敦煌美术受西方影响的二、三个问题》,《敦煌研究》1995年第3期,页192-193。
[12] 前揭敦煌文物研究所编:《中国石窟·敦煌莫高窟(一)》页207,文物出版社,1983年。
[13] 林保尧:《敦煌艺术图典》页12,台北:台北艺术家出版社,1991年。
[14] 赖鹏举:《思路佛教的图像与禅法》页198,桃园:圆光佛学研究所,2002年。
[12] 贺世哲:《敦煌图像研究十六国北朝卷》页147,甘肃教育出版社,2006年。
[16] 殷光明:《试论末法思想与悲凉佛教及其影响》,《敦煌研究》,1998年第2期,页91。
[17] [明]屠乔孙:《十六国春秋·北凉录》,《四库全书》页664-665,中华书局,1985年。
[18] 杨荣春:《北凉五王探研》页160,陕西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