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马右各
我打了小丽一个耳光。声音很脆,像冰碎在玻璃上。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起这事,那声音的幽魂还在耳蜗中回旋不散。
那一年,我下岗了。无所事事在家混过几个月,被朋友怂恿,来到冀市。应聘过几家单位,我就灰心了。原来我已被原单位喂养成了一个废人。我的工作轨迹简单,技校毕业,被分配到谢庄煤矿下井做电修工。两三年后,有机会调到井上,进机关科室当上个管点小事的干事。几年混下来,没什么成绩,也没犯错,日子也还滋润。就觉得一生这样混下去,也没什么不可以。可就在这时,煤矿破产重组,我下岗了。国有企业的铁饭碗,原指望端着终老,可眼下看,那就是个泥盆子,经不起磕碰。我才二十六岁,不能在家啃老,就出来闯世界,碰碰运气。不碰不知道,这一碰,才知道外边的世界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很精彩,也很无奈。虽没找到工作,但我人还在冀市漂着,不想回谢庄。我有点不服气。我不相信在这个中等偏大还在继续发胖浮肿的城市,找不到我的容身之地。
很快我就自以为撞上运气的罩衫,日子也混得轻松简单了。
我已忘记打小丽耳光的原因了。很多事,被时间掩埋过深,也就不再有起因可追。但我记得打耳光这事。那一刻,像是手没长在我身上,被某种自动弹射装置弹出去的。弹出去后,它就在小丽的脸上溅起回声。那声音又脆又碎,短促到让人愕然。霎时,发廊内的人就都愣住了,像是空气也瞬间凝冻。下午两点多,正是发廊不上人的时间。屋子里就我们四个,老板小芳,我们都叫她芳姐;两个按摩小姐,小丽和小云。老板芳姐在这条街上,是开发廊的“老盘”,已有七年了。小丽也跟了她三年。这样的搭档,在这一行很少见。小云刚来三个月,就已想着走了。
我多少还能回忆起那时的场景。小丽捂着半个脸,眼神木木的,瞪着我发呆。那时她就坐在我的腿上,一只手,还留在我花格衬衣内。芳姐的双手正箍着我的眉骨,做头部放松按摩。她的胸,又软又满地挤压着我的后脑。小云从按摩床上欠起身,在镜子里愣愣地,往这边看;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正在染指甲。呛人的指甲水味,压住了屋子内的淡橘子水香味。
我记得,中午我喝酒了。不过这记忆有些恍惚,并不可靠。我没有喝醉,只是感到头疼,睡不着,就走出小美旅店,到这家自己常来的发廊,干洗头,清醒一下。结果就发生了这事。
刚刚芳姐、小丽和我还在说笑。小丽偶尔还从镜台上一个精致的小罐中,捏起一粒油炸黑豆送进我的嘴里。这是芳姐自己做的一种乌发食品,很酥脆,略带甜味和酒香。她说她那一头如瀑的黑发,就是吃黑豆和黑芝麻滋养出来的。我觉得她在说玄,像在用另一种方式给发廊做广告。小丽的头发保养得也很好,丝滑柔顺。
她的手指又细又长,捏黑豆时的手形,像兰花指。十个指甲,染成三四种颜色。我想叼住那手指,但被小丽灵巧地躲过了。
我说,你的细长手指,很配这张狐狸脸。
她眨下眼争辩说,看清点,那是古典瓜子脸。你没看见古代仕女画上的女子,都长着这样的脸。
我坚决说那是狐狸脸。并用手揪起她的一绺头发说,古典仕女哪有剪“阴阳”头的。
她的发型半边齐耳,半边垂肩;发丝从一侧,斜着像画弧一般绕到另一侧,遮住半截白皙瘦长的脖颈。
见我这样坚持,她浅浅一笑,说,改天我把头发留起来,也像芳姐那样盘好,让你看看。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媚态,看我脑后的芳姐。
她合上眼睑时,我忽地想到自己看过的《金瓶梅》中的插画。觉得眼前小丽的形象像一个人。我想象了一下小丽头发绾起的样子,觉得她那样子像李瓶儿。小丽的狐狸脸上,鼻子秀挺,下巴窄圆,鼻翼两边嵌着一对水意荡漾的杏眼,眼皮弧线清晰,痕深,乍一看,像有淡淡的阴影,左眼角下侧,有一枚不细看很难发现的点痣。她要是再穿上一件古代那种手捧脸式衣领的对襟小花袄,模样就更像书中描述的李瓶儿了。
小丽,她像李瓶儿。这样想着,再看她,我鬼祟地笑了。
事后我想,我的笑一定很坏。而像小丽这样的风尘女子,最擅长的事就是阅人读脸。不然她就不会把手伸进我怀里乱抓、乱挠,她一边抓挠,嘴上像是還在骂人。可能是她把我抓急了,或骂恼了,也许是我酒后心情不好,一时失控就打了她。
打完她,我就觉得屋子里的空气咯嘣一声冻硬了。我起身,往镜台上甩了五十块钱,走了。
回到旅店,我倒头就睡。等一觉睡醒,觉得这事做得有点过,也没来头。喝过两杯水,就又回到发廊。我想请小丽吃饭,也算是道歉。那天天阴,才五点半就感觉天已黑了。来到发廊,小芳正在给一个女人做头发。小丽在给一人洗头。小云闲坐在门口没事,见我来了,通报似的说,道哥来了。
我叫李道,她们都喊我道哥。
小丽说,她十六岁那年,一个人去了上海。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她中学还未毕业,家里就把她订婚许人,过年就迎娶。在她老家,女孩子都早早结婚嫁人,也不办证,孩子两三岁了,才去登记领证。她害怕这样的命运,也不想这样,就在年前逃走了。
说这些话时,我们已经离开发廊,坐在陵园路一家小餐馆的格子间里。我点了两只酱猪手,一盘凉拌木耳,一盘炸小黄鱼,还要了一盆水煮肉片。这菜是小丽的最爱。她人虽瘦,却能吃,简直就是个大胃王。
我们一人喝掉两个啤酒后,小丽说,妈的,没劲!来瓶白的,我今天想喝醉。
我出去拎瓶老白干回来,六十七度的那种。小丽喝白酒,喜欢度数高、酒劲猛的。打开酒,斟满,轻轻一碰,我们走了一杯。
过瘾。她哈一口气说,这高度酒的酒汁从嗓子眼里热辣地滚过,那感觉,就像欻的一下把灵魂点燃了。只有灵魂烧起来了,才真切觉得自己还活着。
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火焰。它还烧到了面颊上。
她在上海只待了一年多。小丽说她喜欢上海,就想待在上海不回来了。上海那地方,给人的感觉是这个城市像炖在水锅里,什么都是沸腾的。可她受不了那里的天气和潮湿。到了雨季,她身上就一片片出疹子,脸上也出。疹子出来,又红又痒,看过几家医院,都治不好。医生说是典型的对潮湿环境皮肤过敏。身体这样,她就只好离开了。她想去北京。她想上海都去过了,就该再去北京闯闯。闯过北京,万一哪天死了也不遗憾。那个被称为首都的城市,从小就在课本上像个黑洞一样吸引着她。当时她就是想得这么单纯。
北京。北京。她旁若无人地呷一口酒,自言自语。
她没去北京,却跟着一个在上海认识的男孩武鹏回到冀市。她不想来冀市,这里距她的家乡很近。在感觉上,更像是她的逃离之地。但武鹏在冀市有朋友。并哄她说,先在冀市做一段时间,不好,就和她一起去北京。没想到,他们刚来一个多月,武鹏就出事了。那会儿,她在一家发廊做小姐,武鹏和他的朋友在一家歌厅做服务生。有一晚,歌厅来了两个黑道上的人,老板嘱咐下边人好生伺候。武鹏是他们包房的服务生,有老板交代,又有来头,他不敢怠慢。两个客人,有一个喝高了,特别霸气蛮横。老板找来两拨小姐陪他们。客人折腾到下半夜,要走,武鹏往外送。在歌厅外,武鹏拦下一辆的车。他打开车门,转过身来扶着摇摇晃晃的客人,刚想把他塞进后座,这时,突然从路边一辆红色面包车上,冲下来三个人。三个人中,两人手里拎着双管猎枪。枪声响过,武鹏和那人就倒在了血泊里。
小丽说,武鹏意外死去,她并没有多少悲伤。她也没想过自己能和武鹏厮守一辈子。武鹏也没给过她承诺。他们在一起,就跟取暖的豪猪一样。她说,干他们这一行的,都这样。男女合得来,就做伴;合不来,就分。个个看着朋友很多,其实都是没真朋友的人。这事发生后,小丽想去北京的想法也没了。她自己都奇怪。那可是个一直烧灼着她的心魂的念想啊。它忽然就被水浇灭了。小丽就想换一家发廊做,在那家发廊,她有事没事总想起武鹏。他像长脚圆规般的身影总在她眼前吊着,偶尔也旋转起来。
武鹏是第一个“过手”她的男人。小丽说,干她们这行,女孩子都得被人过手。入行时,就有人提醒,想进这个行当,就得先狠下心来把自己交出去给人过手。其实,也不这么简单。当初有人带话给小丽,问她是卖处,还是被人过手。小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让人过手。她觉得在那种时候这是唯一能由她来做决定的一件事。小丽就把自己过给了武鹏。武鹏那时是个小领班。在上海,她初来乍到,他没少照顾她。第一次做,她既没紧张,也没害怕;没感到快乐,也没觉着痛苦。疼倒是有一点。不过,也没像书上说的那样撕心裂肺。那晚,她像是喝了大半瓶白酒,武鹏还在她的掌心里搁下一粒橙色的药丸。她问武鹏,这是啥药?武鹏告诉她,让人不疼的。她就吞下了它。过后,她就猜到了那东西。等再有人给她吃时,小丽拒绝了。她还不想彻底毁掉自己。她也没准备好。但小丽知道,经过那个夜晚后,她身上的一部分已死掉了。她的人生也像是被盖上某种戳记。
等过了这个坎,就有人开始给她传授一些经验技巧。说是技巧,其实也没什么玄奥,说俗了,就是又揭下一层脸皮罢了。小丽说,干上这行,时间一久,也就无所谓尊严和羞耻了。妈的,钱才是一切。再后来,就感觉在肚皮上换个男人,跟换条卫生巾一样。
说完这些,她眉毛一挑,头快速地向着窗子方向扭动一下,像窗外有看不见的事物,在走来走去。沉默了片刻,她又说,这行当干久了,人会莫名地懒,懒得人上瘾,其他事都不想再做。
妈的,她把酒杯轻轻用力墩在餐桌上,可惜这不是个职业。它要是个职业就好了。真不明白,都在一个太阳底下,为什么这行就不能算作职业呢?
小丽支起下巴,眼瞪得圆圆的,看着我。她眼神迷离地看着我,眼意中没一点想让我回她话的愿望。她习惯这样。而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我没这方面的经验。她忽然抿嘴一笑,像想起什么可笑的事情。
李道,你知道吗,她说,我刚入这行没多久,就听人说,在上海还真有个姐妹儿去工商局注册过。
注册?我不解地问。
对。注册妓女。小丽抿一口酒说。
说完,她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
等她不笑了,我又一次为下午的事道歉。
这事过去了,妈的,别再提了。小丽说。
小丽告诉我,她已不是第一次被人打耳光了。对于被打耳光,她都麻木了。小时候被父母打过;干上这行,被记不起面目的客人打过;还被警察打過。武鹏也打过她,她也打过武鹏。有一次,他们喝了酒,在出租屋内的地板上跪着,相互打耳光。等打累了,就抱在一起哭;哭完了,就没完没了地做,像停下来,就会死掉。
你真不生气?我问。
真不生气。她点点头说,我这种人,也没资格生气。
街上下雨了。街灯下,雨线凌乱地在风中摇摆。我们都没拿伞。小店内的客人散去一波,冷清下来。这是家夫妻店,店内没服务员。夫妻俩年龄相仿,都三十岁左右样子,男人有点矮小,女人结实丰满。能看出来,小店女人主事。没了客人,女人给男人打开一瓶啤酒,自己倒上一杯,把酒瓶递给男子;她趴在吧台上,男人站着,两人在门前,边说边喝边看雨。
一瓶白酒喝光了。小丽已面若桃花,她还要喝。我就从饭店内,要了两个小瓶二锅头。
我在心里,想让打耳光的话题赶快过去。
小丽却又扯起一件和打耳光有关的事。她说有个婊子养的男人,嫖她。但他有条件。条件之一是小丽要坐在他的身上做;再一个条件是,他要打耳光,还有屁股。但不白打,打一个耳光,一百;打一巴掌屁股,五十。他说,行就做,不行就算。
妈的,小丽说,没等那个婊子养的说完,我就答应了。他一会儿让她面朝他做,一会儿又扭过去背对他做。他虚闭着眼,一脸死鱼相。面朝他时,他打脸;是那种来了兴致,就冷不丁地抽一下。扭过身子去,就打屁股。他从上往下打。脸他只打右侧,屁股是两面都打。等做下来,他一共打了她十五个耳光,屁股打了四十下。他打一下,就从钱包里拽出一张等值的票子,扔床上。那票子都是嘎嘎新的。她是数钱时,算出他打了她多少下的。床上扔着十五张红票子,四十张绿票子。那个婊子养的走后,小丽说,妈的,我这半个脸,肿了一星期,屁股疼了十几天。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如此变态。他戴银边眼镜,脸面修得洁净,看着挺斯文的一个人。有一次她去劳动路上的银行存款,看见了他。他在那里工作,还是经理。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像是也认出了她。不过他看她的眼神,和看一张活期存单没什么区别。她倒觉得这人像一张假币。
小丽说,我那时就想,人真能装。我也能装啊。不是吗?我去银行存钱,没人会问我是干啥的,也没人管这钱的来路。银行也没有规定,小姐的卖X钱,不干净,有污染,一律不准存储。是吧。一次能挣几十张老头票,挨顿打,我也觉得划算。妈的,打就打呗,脸和屁股没啥区别,都是身上的一块皮肉。再说了,别的嫖客,也不会因为你脸肿了,屁股疼,就怜惜你,不干了。
小丽的话,让我觉得喉咙发紧,气道关闭,像是肺管里也塞满稻草。窗外的雨还在下。我们碰一下酒瓶,继续喝酒。
你知道我为何一直留在芳姐这里吗?小丽眼盯着我问。
我摇摇头。
芳姐这地儿有人罩着,安全,没人抓。她说,这街上,派出所的所长老栗,是市局一个副局长的亲戚。他和芳姐是老相好。芳姐刚来这条街开店,就傍上他了。芳姐还有一个老相好,也是有身份的人。就老栗他们,我和小云,每月也得侍候他们一两次。他们老吃芳姐口腻,就换个味。那老东西,就是妈×的老栗,人老,心却不老,玩起套路来,都是花活。他自己也不要脸地说,再有三四年就退休了,趁着身体还能干动,有资源,要多享受点。我倒不白弄。芳姐会从别的客人那里,把这钱给扣除。新来的小姐,就得白干。她们也懂这是规矩。只要有新小姐来,芳姐就主动安排给他们尝鲜儿。有时,芳姐还设法给他们弄个“处”来。
我烟盒里的烟没了,就让老板给送过来一盒希尔顿。
小丽说,给我来一支。起先给她,她说还不想抽。
我递给她一支,点上。她那手指细长的手,夹上一支香烟,放唇边,还真有点当年上海滩的女人模样。更何况,饮过酒的女人,又有点别样的妖娆。我得承认——在我也喝得有点微醺的时候,我已认为小丽像个画上的美人了。
小丽说,你知道,做我们这行,安全最重要。我跟着芳姐三年,一次都没进去过。她又说,芳姐在我们这一行内,是个玲珑人。
我也有这种感觉。我第一次去小芳发廊洗头,就觉察到了。小姐都闲着,但她却主动亲自给我做。干洗完,在做头部按摩时,她的眼睛一直在镜子里找你。那是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眼目。那眼神,找到你,就咬你一下。你想躲,都躲不开。她就一口一口咬得你心乱。这时,她再把又软又满的胸,贴到你的后颈上,慢慢地蹭。一会儿工夫,我的心就荡漾了。
雨小了。雨点在零零星星地飘。街灯下,过来几把花伞,都是从通往火磨街的那个胡同来的。街上的小姐,陆陆续续出来吃夜宵。她们也喜欢这家小店。
我对小丽说,是不是该回去了?
小丽说,不想回去。
我们酒已喝完,也吃了面。小丽吃了一大碗。桌上的菜,也一扫而光。她真能吃。吃得我有点怕。那水煮肉片上,一层麻椒、辣子,她吃得大张着嘴扇舌头、掉眼泪,筷子仍不停地往嘴里送。
小丽不想回去,我们就在街上晃荡。雨,有一阵子停歇了,空气中都是爽透的清凉。难得的一个好夏夜。
路过一家电影院,小丽说,我们去看电影吧!
我买了两张夜场票、一瓶矿泉水、一听可乐、一袋爆米花,就拥着小丽进去了。我们直接摸到前排坐下,声音太吵,就起身往回走。影院内人不多,昏蒙蒙中,看见像鬼影子似的散散落落坐着几对人。那在暗影中的人,都像幽灵一样在做着苟且鬼祟之事。
我们在后排选个双人卡座,把身子埋进去。
刚落座,小丽就把鞋脱了,半躺着,把腿翘到我的身上。她懒懒地说,还是躺着舒服。那样子,像她刚走完半个美国。
电影是部外国片,不知道名字。屏幕上就是乱哄哄地在打、在闹、在赌、在骂、在吃喝、在玩女人。那样子,像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剩下这几件事还值得折腾,还能折腾出花样来。
小丽拉过我的手塞到她的牛仔短裙下说,摸我。
我摸了她。她大腿的皮肤凉滑、细腻。
再往上。小丽说,你这样摸我,我就想睡。
她没穿内裤。她并住腿,夹紧了我的手。不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
我下午睡多了,又在小吃店里喝了茶,一点都不困。我抽出手,无聊地看着屏幕,看着屏幕上无聊的人,和他们演的无聊故事。那会儿,我觉得整个世界都被无聊的虚空活埋了。
屏幕上响起爆炸声,接着,又响起枪声。小丽像受到惊吓一般,喊叫了一声,猛地坐起。她茫然无措地看着我,又看周围。傻半天,才像明白过来似的,倒在我怀里抱紧我。我想,她可能是做噩梦了。
我拿来可乐,拍拍她。她接过去,咕咚咕咚一气喝掉。
我做梦了。小丽抹一把嘴说,妈的,我梦见有人拿枪对着我,那种双管猎枪——像对着武鹏那样的枪;那人的眼睛跟枪口一般黑,他脸上的笑,也是黑的;他把枪口对准我,黑黑地看着我,笑着,一下一下扣动扳机;子弹就像冰雹似的,一颗一颗射出来。
小丽用力摇摇头,像要甩掉什么。她抓過我手里的矿泉水,又一口气喝下半瓶。她在慢慢平静下来。她从牛仔裙口袋里,拽出两片口香糖,撕开,自己叼住一片,塞我嘴里一片。
我盯着她看。她的眼神在躲我,样子有点羞涩。这是之前我从未看见过的。
我还在看她。她挺身搂住我的脖子,亲我脸颊一下。又觉着少点什么似的,盯着我看。我凑过去,吻她。她的舌头,又软又甜,像蛇的舌头一样缠紧了我。
屏幕上又是一声爆炸,接着急骤地响起枪声、人凄厉的喊叫声。
小丽身子一颤说,我们走吧。妈的,这里太乱。
她还忘不了梦里的枪声。
在街上没走多远,雨又下了起来,还越下越大。我们跑进公交车站的雨亭下,躲雨。小丽又坐到我的怀里。
我揽紧她说,刚才害怕了?
嗯。她答过一声后,又说,也不是。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其他感觉。总是觉得不踏实,人像是悬着、浮着、吊着。
我把她又往怀内揽了揽,裹紧。
妈的,她长出一口气说,被人这样抱着真舒服啊。
我说,那我就这样抱你一个晚上。
她没说话,像享受似的闭上眼睛。雨点打在树叶上,打在雨亭上,响起一阵阵纷乱的嘈杂声。
她忽然对我说,你还记得小萍吗?
我说,就那个突然走了的女孩。
对。她点点头说,就是她。
我问,她怎么了?
她不是走了。小丽犹豫着说,她是被人做了。
做了?我心里一紧。
小丽讲了一件让我听后感到害怕的事。芳姐在派出所对面居民楼内的底层,租下一个两居室,专门用来接客。白天,有了嫖客,一般都是在店内谈好价钱,然后由小姐领着到出租屋完事。到夜晚收店,小丽和店内的小姐,轮流在发廊值班。谁睡出租屋,子夜后,就可以偷偷摸摸约个熟客,挣点外手钱。这钱不用和芳姐分成。小丽做得久,熟客多,就经常多占出租屋。新来的小姐,一般也不敢和她争。其实,在发廊她们也不闲着。但发廊临着街面,总觉得不如出租屋内安全。小丽在郊县有个熟客,是县电管办的主任。他每次来,小丽伺候好了,会多给个五六百。他人很谨慎,也不多来,每月三四次,都是在值班方便时,悄悄溜出来。他是电老虎,有来野钱的路子,所以出手大方。他特别喜欢小丽,有点迷她。
小丽说,她有点轻看小萍了。这个卖X货,私下给“条子”做眼线。她和市局刑警队的齐队长混,给他做抓嫖的钓饵。专抓那种来钱快的主,比如生意人、有头脸的人。这种人被抓,一般都害怕事情败露,影响家庭、生意和前途,便会私下花大价钱了事。拿了钱,他们按比例分。警察拿大头,小萍拿小头。这事,小萍做得顺风顺水。她换着发廊和按摩店做,一直没被发现。
小丽说,这也怪她,太不警惕了。一直没事,胆子就变大,人也跟着张狂。那天,芳姐的孩子有病,交代小丽守店,就提前走了。小丽郊县的熟客,提前呼过她,说晚上过来。那天,小丽就不愿接客。来客就都让小萍接。小萍也没说啥,只是接完客后,不想交份儿钱。小丽不干,她得替芳姐负责。
这样的事,之前就有过。小萍本就寻着机会想坏她的事,机会来了,当然不放过。小丽不知道,她和条子有勾连。等小丽和她的客人走了,小萍就走到街头的小卖店,呼齐队,说“熊”来了。“熊”是他们的暗号,意思是油水大的嫖客。
齐队准备出警时,忽然想到小萍是在火磨街做。而火磨街是栗所的地盘。栗所在酒桌上给他打过招呼,话说得客气,火磨街上二十多家发廊、按摩屋,他只保三家,这三家之外的店随便。栗所这样说,齐队觉得已经很给面了。他懂得分寸。齐队就回呼小萍,说刚才没听清,是哪家店。小萍回电话说,小芳发廊。一听这名字,齐队就一激灵。他记得栗所交代的三家店中,就有这家。这嫖客不能抓。齐队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你等着,我们一会儿就到。
小萍等了半夜,齐队没来。她白高兴一场。
按说这事小丽也不该知道。但齐队想卖栗所人情,就在一次喝酒时,把话含混不清地点给栗所。栗所是明白人,一听就明白。他回来就告诉芳姐说,她的发廊可能有内贼。芳姐想半天,说这事要有,只能是小萍。她才来一个多月。
栗所说这事交给他处理。他让小萍陪他玩了一夜后,第二天,把她交给几个混混,给做了。
弄死了?我问。
没有。小丽说,是把她作践个够,折磨个够,直接扔到长途车上,送走了。并警告她,永远不要再来冀市。小萍是陕西人,也不知她是回了老家,还是去了其他地方。
小丽说,芳姐把这事告诉她后,她自己吓得半死。她就在心里特别感激芳姐。芳姐也提醒她,对新来的小姐,说话做事要留余地,嘴别太损,也别太压人。自己招客,眼也要看准人。不是什么人,都可整夜留宿。也不是谁的钱,都能挣。万一碰上渣人,弄不好会出大事。其实她们私下挣外手钱,芳姐都知道。只是不点破罢了。
发生了这回事,小丽就想走。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芳姐。芳姐知道她的心思,就极力挽留她。那阵子她家中事多,这店也离不开小丽。小丽就留下没走。她也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她心里清楚,就是再换家店,或是换个地方,也不一定能碰到像芳姐这样的老板。除非,她不想再做这一行。但她还想再做几年。
雨停了。我们慢慢往回走。忽然,小丽停下脚步,对我说,今晚你包了我吧?
见我在发愣,她又说,我今晚特别想让你,包了我。然后,她伸出两个手指头说,我只收你“工本费”。
我知道她说的所谓“工本费”是指什么。但不知道这费用标准是怎样计算出来的。但那一晚,我们还是一起去了出租屋。
打那之后,小丽在值出租屋时,就会呼我。我们在一起,她也不说要收我的“工本费”了。其实那晚她就一分钱没要。她对我说,不知怎的,就突然感到寂寞了,像是身体内倒塌了一堵墙,有种说不出的堵。还时不时,内心有种被虫子咬噬的感觉。那细碎的声音,刺啦刺啦整夜地响,跟沙石硌在牙齿上似的,让人不能安宁。有一次,她拉着我走到床边,躺倒,张大眼看着我说,李道,我想和你找点“过手”的感觉。我猜想,那一刻她是想找回一点自己曾有可能被珍惜過的感觉。有一晚,我和小丽在外喝干一瓶红酒。我还想喝。小丽却突然说不喝了,要回。她拉起我就走。在路上,小丽告诉我,她特别想。想得贱,疯狂。那晚,我们做得也很疯狂。做完后,还持续在一种回味中。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前,莫名其妙地问,这样做,像不像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她曾短暂想象过的正常人的生活。过了一会儿,她猛地双臂支起身子,目不转睛地俯身盯着我看。看罢,她摇摇头,翻身,把屁股甩给我,睡了。
秋天的时候,芳姐死了。她被杀死在发廊里。杀死她的人是许峰,她的男人。这让很多人都感到意外。
芳姐十八岁那年,跟许峰成亲。在家过了一年,他们离开农村来到冀市。起初他们做小买卖,不怎么顺;后来芳姐就去学做美发。结婚两年多,他们还没孩子,这很让许峰烦躁、气恼。等芳姐的发廊开起来,许峰就什么也不做了。他迷上喝酒、赌博,喝多后,偶尔还会打芳姐。芳姐一直忍着。他们婚后第四年的某个晚上,许峰和几个老乡一起喝酒,席间发生争执,打斗起来,许峰在半醉的状态下,失手打死一人。他的一生,就被这个瞬间改变了。
许峰进了监狱。这时,芳姐却发现自己怀孕了。第二年秋天,她生下一个儿子。而这时,许峰已因过失杀人罪被判刑,刑期十五年。
芳姐不想让孩子知道他有一个罪犯父亲;也不想让许峰知道,他有了儿子。这事,她一直瞒着。芳姐到火磨街开店后,生意越做越好。她在市里买下房子,又把母亲从老家接出来,帮她带孩子。这时,她觉得自己终于得到某种解脱。她就开始想自己的未来。她去监狱看过一次许峰。在监狱的接见室里,他们见面了。芳姐说她想离婚,许峰很痛快地答应了。这让芳姐意外。她没告诉许峰,他们已有孩子。那次见面很沉闷,他们都话不多,像说什么都是淡的,淡到没有生趣和滋味。芳姐觉得一道玻璃墙后边的那个曾是自己男人的人,离她已越来越远,远到仿佛对他不再有记忆。她看见的那张脸上,没有往昔,只有陌生。但芳姐也在许峰的眼神中看到可怕的东西。它有着针的锐度和胶的质地。这让芳姐感到恐惧。
许峰趁着一次外出劳动的机会,和另外两个犯人打伤狱警,逃跑了。他们早就预谋过越狱的事。机会到来,他们得逞了。
越狱后,许峰悄悄潜入冀市。芳姐对此一无所知。起初,许峰并不想杀芳姐,他就想来看一眼,顺便弄点钱,然后走人。他看到了芳姐。这个原本属于他的女人,没有他在身边,日子不仅过得舒展滋润,还变得丰腴漂亮,又有了孩子。在店里,她和陌生男人说说笑笑,打情骂俏,样子轻浮下贱。这刺疼了许峰,让他愤怒,无法忍受。许峰恨恨地想:我要宰了这个贱人。他在等待机会。这天临近中午,发廊内只有芳姐,他用力拉一下黑色棒球帽的帽檐,径直走进店里。
他刚走不久,小丽就领着芳姐的儿子回到发廊。她打开门,看到倒在一张美发椅上的芳姐。她被割断喉管,鲜血流淌了一地。
芳姐死了。那家发廊在我眼里就成为一片记忆的血地。那个在我记忆中,眼睛会咬人的风尘女子,也被一片血色淹没了。她给我的感觉不像是死了,而是從我的记忆中逃离。有段时间,只要经过那里,我都是加快脚步,低头过去。我怕被什么咬住。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怕。
这天,小丽呼我,说想和我一起吃顿饭。我们已好久没联系了。
我们又在那家餐馆见面了。小丽的头发留长了,已能绾起簪住。不过,她的前额不像芳姐那样圆润饱满,发丝篦得一丝不乱,而是垂着几缕并不规矩的刘海。这让她那张古典瓜子脸,显得活泼、俏媚、风流。我们谁也不提芳姐的事。
吃完饭,小丽说,我要走了。
她要去北京。很久以前她就想去北京。现在,终于可以实现这个愿望了。
我想起小丽以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妈的,去过北京,就是死了也不再觉得遗憾。我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感伤。那一刻,我很想冲动地问她:你去北京后干什么?但又忍住了。
我看着她已然清澈的眼睛说,走的时候,我去送你。
在餐馆门外的路口,我们分开了。我回到火磨街的旅店。她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没过多久,我也出事了。我因为帮着南方人阿四贩卖假钞,在邢都市被抓。芳姐、小丽她们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只知道我活得很自在,有钱花,像个情种似的浪荡人生。
进去之后,我有太多的时间想事。但很多事,却从未想明白过。有时候,我觉得人生就是一本糊涂账。可每当此时,我又会不甘地问自己:真是这样吗?没有声音来回答我。在狱中的几年,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来相信这样一件事:人在世上,哪怕你是去作恶,也要尽可能地给美好留出一道得以喘息的缝隙。它能让人越过世间的浑浊与肮脏,学着去思念和留恋。不然,人活着就失去了所有趣味。
如今,我已出狱几年。我也没再联系过小丽,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北京,或是去了别的地方。
我们都是被生活放飞后断了线的风筝。
偶尔,我会想起小丽那天晚上给我说过的“工本费”这事。对于这个问题我始终理不出任何头绪。想来想去,也只能把它和某种人生用度联系起来。但又觉得荒谬。那个所谓的“工本费”又该是种什么样的支出和消耗呢?我想,人在尚能挥霍掉点什么的年龄,是无所顾忌,也是一往无前的。
【责任编辑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