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方
这几日的谭树儿是忧伤的,这从他的琴音就可以听出来。
他高兴的时候,胡琴里跳出来的声音是轻快的,是清脆的。不高兴的时候,那琴音就会变得十分绵长、哀怨,就连唱的戏文也跟着踽踽凉凉起来。
谭树儿的忧伤是因为谭家村就要拆迁了。刚开始,他不能理解拆迁的意思,直到村长告诉他,拆迁就是这世上再也没有谭家村了。也就是说,他的房子、村长的房子、家家户户的房子,都要被拆除,被巨大的推土机拆成平地。村里的文化礼堂,村委会前的凉亭,村口的大樟树,以及他熟悉的每一条路,都要被拆毁,再也不会有了。
他的家——养父留给他的三间瓦房,连同长了一棵柚子树的院子,也即将消失了。
谭树儿不知道这世上没有了谭家村,还能有什么。
从小到大,他一直居住在这个村庄,熟悉谭家村的角角落落,熟悉谭家村的每条路、每面墙、每根电线杆、每棵树、每块石头、每级台阶……他还熟悉谭家村的每一个人,熟悉谭家村的每一件事。村子里哪家生孩子,哪家娶媳妇,甚至哪家吵架,哪家偷人,他都一清二楚……
譚家村的每个地方,他想都不用想,身体就会跟着脚准确地走到哪里。那根盲杖在村路上叮叮当当地敲,更多的是一种标志——听到声响的人,远远地就知道是他谭树儿来了。谭树儿做过很多次试验,证明他不用盲杖也能在村里准确无误地行走。他故意收起盲杖,一边走一边想着,这里是酱园弄的入口了,那里是谭小晨家了,前面再走五步就有台阶了……他总是对的,误差不会超过一步。
三十多年了,谭树儿习惯了谭家村,就像谭家村也习惯了谭树儿。
比如,村里要开会了,大家都会等谭树儿一路喊过来。
“开会了!开会了!”谭树儿的嗓子好,和村里的广播一样响亮。
再比如,饭点到了,村里的人就常常支使谭树儿去叫一下满村跑的孩子。谁家的孩子没人看管,也是习惯了交给他。“树儿,我去地里了,孩子你帮忙照看一下。”谭树儿接到任务,就围着孩子转。那孩子的声音到哪,他就跟到哪。孩子走到池塘边时,他就会大喝一声“快回来”,这判断是一喊一个准的。
怎么说呢,在谭家村别的人家都是一户一家的,只有谭树儿是整个村的,是全村的。就连吃饭,也常常是上村一餐、下村一顿的。饭点到的时候,村里的人都会喊一声经过自家门口的谭树儿。
谭树儿的三间瓦房位于村庄的中间,夹在一层层瓦房的里面,就像一个备受呵护的孩子。
养父去世的时候,留给他的除了存折,就是这个房子了。他让谭树儿在这个房子里娶个老婆,再生个孩子,然后一代一代住下去。养父还说,每年一定要让三叔请人过来翻翻瓦,有漏水漏电什么的要及时修好。三叔是村长,是养父之外对谭树儿最好的人。
房子里的东西,都是老物件了。养父在的时候,会常常和他叨它们的来历。比如,那张架子床,是养父的父亲置办的,单单车工就用了好几担谷子。那一对雕着花的老木椅,据说是明朝还是清朝的,养父说是斗地主那会儿分来的,是老东西,很值钱的。那张摆在院子前的竹躺椅是养父手里置办的,说是从碧湖集市上买的。赶戏时,养父带他去挤过碧湖集市,热闹得很,墙壁上挂的竹筛、篾笼、团箕什么的,大多都是那个时候赶集带回来的。
堂屋中间的八仙桌应该是很久了,养父没说过它的出处。谭树儿常常摸它,吃饭前摸一遍,吃饭后摸一遍,就担心哪颗饭粒落上面没能拭干净。桌子的四条边,两条是很少坐的,所以比较粗糙一点。另外两条边坐得多了就特别光滑,木头的纹理都摸不出来了。这两条边,靠近照壁的位置,是养父坐的,下首的位置是谭树儿坐的。父子俩吃饭时不怎么说话,各自嘴里的咂巴声就显得格外响。饿的时候,谭树儿会比较着急,常常是菜汤饭粒落得满桌都是,甚至打翻了菜碗。养父从未因此骂过他,但也从来不帮他夹菜。养父要求他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养父去了之后,他仍然坐在下首的位置,仍然认真地吃饭,仍然听着自己的咂巴声。他呢,也仍然能够“看见”养父,“看见”他坐在桌子的另一条边上专心致志地吃饭。
谭树儿喜欢这个房子。无论遇到什么事,摔倒了,被人嘲笑了,委屈了,伤心了……只要一迈进这个院门,他心里就会踏实。他在院子里拉琴,在院子里唱戏,在院子里听广播……当然,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躺在竹椅上,像猫一样竖着耳朵,听风吹过土墙的呼呼声,听燕子飞回梁下的喳喳声,听蟋蟀交谈的啾啾声……
谭树儿听得出来,院子里的一年四季是不同的。
他最不喜欢冬天的风,脆硬脆硬的,碰到哪都会响起刺耳的裂音。春天的风就不一样了,是柔的,是糯的,他常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冬天里雪米的声音,他又是喜欢的。突然间,地上、房瓦上到处都响起“唰唰唰”的声音,赶集似的,好像全世界都跑到他家里来了。
他最喜欢的还是雨。雨就像戏台上的剧情,一会儿是暴风雨、雷雨,一会儿是小雨、绵绵细雨……他还会跑到院子里,让不同的雨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身上。然后,自己也变得丰富多彩了。
但现在,好像很久都没有下雨了,就像好久没有听到养父的声音一样。他喜欢等待,等待同样的声音响起来。那样的久违,让他心安。
一群麻雀从柚子树上突然飞起,留下一串柚子的香味。明年,这棵柚子树是等不到花开的时候了,满院的柚子花香也不会再有了。
谭树儿忍不住又悲伤起来。
他闷头拉起“花头台”,好似要把整个人都揉进那把胡琴里头去。正高潮处,他猛地停了下来,像是使尽全身的力气一般,扯起喉咙唱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靡外烟丝醉软……”
悲怆尖锐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谭树儿唱得最多的是《牡丹亭》,那是养父最喜欢的剧目。
小的时候,哪个村子唱戏,养父就带他去哪个村子。一到戏台前,不爱说话的养父就会变得滔滔不绝。他不厌其烦地说戏,和谭树儿详细地解说台词、布景、人物……在养父绘声绘色的叙述中,什么也看不见的谭树儿一会儿忧伤,一会儿喜悦。
戏文里唱道:“姹紫嫣红,任我飘洒,春来何处不飞花……”
他问养父什么是姹紫嫣红。养父说就是颜色非常鲜艳。谭树儿问什么是鲜艳。养父说就是好看。谭树儿又问什么是好看。养父为难了,想了一会儿,只好反问道:“大冬天靠近火是什么感觉?”
“热,暖!”
“大冬天到处都有火堆是什么感觉?”
“有很多热,很多暖!”
“对了,这就是姹紫嫣红!”
……
看戏让谭树儿的世界变得五彩缤纷起来。虽然他不能理解那些色彩,但他相信每一种颜色都是动人的,都是具体的。比如,蓝色是凉的,白色是冷的,红色是热的,粉色是暖的,黑色是坚硬的,黄色是柔软的……养父说,戏台上花旦的衣服最好看了,她们穿的都是红色、粉色、黄色这些暖暖的颜色,像春天的花一样。
三十多年前,樟树底下的谭树儿就裹在米黄色的襁褓里面,身上穿着红红的夹袄。“料子很好!”养父再三强调,还抓过谭树儿的手去摸衣服,摸那襁褓。谭树儿摸到的果然是暖暖的、软软的,和他平日摸到的布料都不一样。
養父说的颜色里面,白色是他最不喜欢的。杜丽娘在阴曹地府穿的就是白色衣服,养父说她头上还裹了长长的白纱。白色是哀伤的,养父这样形容。
养父出殡的那天,谭树儿也穿了一身的白衣白帽。所以,那个时候的他特别哀伤。
谭树儿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有人说他是城里当官人的儿子,有人说他父母是油泵厂的职工,有人说他是校长的私生子……总之,他绝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小孩,他父母更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农民。
养父说,这从他襁褓的小衣服、小被子和纸条的字上可以看出来。
襁褓里面塞了只纸鹤,折叠得非常精致,纸鹤里面写了孩子的出生时间。谭树儿常常会拆开那只纸鹤,把它摊开,摊平,摸一摸纸上的那些字,然后叠回去。他当然摸不到字的形状,但他知道那些字必定是奇妙的,和颜色一样奇妙。养父说那纸鹤上的字十分秀气,像书上印的一样。
“你的生父母,肯定是有文化的人。”养父每次都是这样总结。
谭树儿倒不纠结亲生父母是怎样的人。对他来说,那些襁褓只是一种安慰吧。这种感觉,就像养父的大手一样——温暖,让他心安。他从未想过谁是他的亲生父母,更未想过憎恨他们。他甚至是感激他们的,感激他们让他成为养父的家人,让他能够在谭家村这样一个村庄成长。
他喜欢养父。喜欢养父倒上三五两小酒,躺在院子的竹椅上咿咿呀呀地唱戏。他的嗓子其实不好,但唱得投入,谭树儿紧闭的眼眶也常常被唱得泪眼婆娑。时间久了,好些戏文谭树儿也能唱。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悄悄地唱,就像一个自己和许多不一样的自己对话。后来,养父发现了他的唱戏天赋,就带他去了戏班子。他还学会了拉二胡,师傅说他特别聪明,胡琴上的音一摸一个准。
养父去世之后,戏班子成了他主要的活路。只是在这个电视电影的时代,唱戏的活儿毕竟是少的。大多时候,谭树儿只能在院子里自拉自唱。谭树儿倒不介意活少,逢年过节时去跟几台戏,也就差不多了。对他来说,政府的低保就足够自己吃穿用度了。他不知道活着除了吃饱穿暖之外,还需要什么。
他很满足现在的生活,每天坐在竹椅上拉琴唱戏,就像养父仍然在世一样。
在以前,是养父躺在竹椅上唱戏,他坐在小板凳上听戏。现在养父不在了,便轮到他躺在竹椅上唱戏了。唱戏时,谭树儿常常觉得,养父必定也是坐在那小板凳上听着的,只不过是爷俩的位置反了一反。就像以前,都是养父做好饭了,喊他一声,然后爷俩一起吃饭。现在呢,是谭树儿做饭,做好了也会喊一下“叔,吃饭——”,像养父从前喊他一样。
其实,对一个盲人来说,一个人去世还是没有去世,差别也不是很大。他的眼睛里照样能看到养父,一会儿坐在小板凳上,一会儿坐在饭桌前,有时还拉上自行车顾自出门去了。
他小时候常常会想象养父的样子,摸着养父的眼睛、鼻子、耳朵、头发……养父总是啪的一下打落他的手,生气地说:“有什么好摸的,还不是和你一样有鼻子有嘴巴!”养父必定是和他一样的,他常常这么想。只是无论怎样想象,他都没办法想出一个清晰的养父来,就像没办法想出一个清晰的自己一样。倒是养父去世后,他脑子里会出现一个清晰的轮廓,亮亮的,暖暖的。
那么,养父的样子也是姹紫嫣红的吧。
这几日的谭树儿是忧伤的,这从他的琴音就可以听出来。
他高兴的时候,胡琴里跳出来的声音是轻快的,是清脆的。不高兴的时候,那琴音就会变得十分绵长、哀怨,就连唱的戏文也跟着踽踽凉凉起来。
村庄渐渐热闹起来,在外打工的、出嫁外地的,都陆陆续续赶了回来。谭树儿发现,村里的每个人都是兴奋的,他们热烈地讨论着各种补偿政策,讨论着怎么做才能获得更多的好处,讨论着以后把家搬到哪里去。
整个谭家村,好像只有谭树儿一个人是不高兴的。
测量队进村了,谭家村拆迁的消息变得越来越真实。村长带着测量队过来时,谭树儿早早进院拴了大门。村长说:“树儿,我是你三叔啊,快把门打开!”
谭树儿用身体顶着大门,拼命地叫着:“不许进来!不许进来!”
村长隔着门,还想说点什么,谭树儿怎么也不听,只管歇斯底里地叫:“我哪里都不去!我就要这房子!我就要谭家村!”在谭树儿的死守之下,村长没能进去,测量队也没进去。
但后来的某一天,谭树儿出去闲逛时,村长却带人进屋把房子测好了。
村长拿着厚厚一沓测量报告递给他:“你一个人就三百七十多平方了,发财了哦。”
谭树儿把报告扔在了地上,他生气村长悄悄带测量队进他的家。
村长也生气了,说:“每年请人翻瓦你不累啊,你不累我都累了。再说了,等我像你叔一样两腿一撒,谁帮你找人翻瓦去。”
谭树儿说不过村长,只好重复地说,反正他家是不拆的,谁来也没有用。
那天之后,谭树儿去城里买了一把大锁,每次一出门就把大门结结实实地锁上。
这许多年来,他一直没有锁门的习惯。一来是家里没什么东西,小偷也不会到他家。二来是保管钥匙太麻烦,万一掉在了地上,他未必能摸得回来。但现在不一样了,村长居然乘他不在时带人把房子都测量了,万一哪天村长带人把房子给拆了可了不得。
村里的人帮谭树儿算过,产权调换的话能拿三四套房子,如果选择货币补偿能有六七百万。大家都开玩笑说,这下树儿成钻石王老五了,再不用发愁娶不到老婆了。
对于钱,谭树儿一直没什么概念。他不知道六七百万能做什么,更不知道三四套房子有什么用处。养父留给他的钱、政府每个月给他的钱、自己偶尔去戏班子赚到的钱,好像总也花不完。每次去银行时,营业员都会好心提醒他,这卡里还剩多少多少。但他总也记不住那些数字,只觉得反正是取不完的。
测量队的人刚撤出谭家村,就下起雨来了。雨天的村庄,泥土、草木、房子都会散发出一种清香,他和他的周围仿佛都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他相信所有的尘霾都会慢慢散去的。
那天的雨刚停了不久,王婶就过来了。她是叫谭树儿去她家吃饭。
平日里,谭树儿也常常在别人家吃饭,但那都是顺便的。也就是说,谭树儿刚好经过别人家门口,或者是刚好在凉亭里、樟树下碰到了,就顺便让他去吃一点。像王婶这样,专门到家里来请的,却是少有的。尤其是养父去世后,除了村长谭三叔,到家里来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但王婶却是郑重其事地过来相请的。
王婶的声音尖细响亮,还未至门口,嚷嚷声就迫不及待地破门而入了。谭树儿原本以为只是像寻常一样吃个便饭,到王婶家时才发现多了个人,是个女人,说话的声音瓮声瓮气的。王婶叫她海花,说是她的侄女。
王婶是个热心的人,之前也给谭树儿介绍过女人,但都是有些残疾的。那些女人虽然也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却都没能瞧得上谭树儿。“一点都看不见,就是什么事都做不了啊!”他记得一个腿脚不好的女人这样说过。她的声音倒是好听的,像鸟鸣一样,清脆得很。但她说,宁愿找个没腿的,也不能找個没眼睛的。
养父在的时候,也为他张罗过婚事。虽然都没说成,养父却也是不愿意谭树儿将就的。养父常常说:“咱眼盲心不能盲,找人还是得找准一点。”
这个叫海花的女人却是个健全的,能说会道,不缺胳膊也不少腿。王婶一再强调,海花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报!只是谭树儿的心里,总有那么一点不踏实,就像戏文里柳梦梅在梦里遇见个美人,轻易是不敢当真的吧。
饭后,王婶让谭树儿带海花去他家看看。谭树儿只好敲着盲杖把这对姑侄往家里领。
谭树儿的家是典型的三间两进,总共有两层,屋前还带了一个挺大的院子。养父去世之后,偌大的房子就只剩他一个人了。太闲的时候,他会从房间走到堂屋,又从堂屋走到厨房,然后从厨房走到养父的房间……每经过一处地方,他就把那里的家具都摸一遍,一边摸一边和养父说着话。
那个叫海花的女人进屋后,把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每进一个房间,就会跟王婶估摸一下有多少平方。她还上了楼,谭树儿听到她踩着楼板,从这边走到那边,又从那边走到这边。说实话,他不太喜欢她们到他家上上下下巡视的样子。按说有个健全的女人看上他,他应该高兴。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高兴不起来。
女人巡视好房子,招呼不打一句就走了。谭树儿心想着,八成也是没看上他。他好像有点失望,又好像没有失望。
戏班子老板打了电话过来,让他准备准备,说端午前后会有一场戏。他开始每天练习开嗓、拉琴,但生活好像怎么也恢复不到从前的样子。
他越来越想念养父,想念那些和养父看戏的日子。
那时候村里的人常常问,你家树儿能看到戏?养父说能看到的。村里的人自然是不信的,只有谭树儿知道,他确实是看到了那些戏。他看到戏里的人相爱,相恋,结婚,生子……他会说:“叔,这是柳梦梅出场了吧?”“叔,人死后真能复生吗?”“叔,我昨天也做梦了!”……
谭树儿常常做梦,梦里的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能看到很多东西,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房子、汽车、高山、流水,还有许许多多姹紫嫣红的色彩………所有看不到的东西,在睡梦里他都能看到。唯一遗憾的是,醒来之后的他总是忘了梦里看见的世界是怎样的。
所以,他问养父:“叔,为什么杜丽娘和柳梦梅能记得梦里的样子,我却不记得?”
养父常常说:“不急,做多了可能就会记得了。”
其实他并不在意自己到底记不记得。他常常想,只要他确确实实看见过就行了。
谭树儿想着,说不定他也像戏里的男女主角一样,是活在梦里梦外两个世界的。只是他不能像他们一样,从这个世界找到那个世界去。也就是说,谭树儿的两个世界是分离的,是不能相通的。这么想的时候,谭树儿的心里就会好受很多。
在另一个世界,他也是一个正常的人。他常常这么想。
他常常停留的,却是这个世界,这个他无法看见的现实世界。戏文,或者梦境,都好像渐行渐远了。
就像这几天,村庄越来越热闹,有不少村外的人进来。刚开始,谭树儿还会打听进村的人是谁,来村里做什么。慢慢地,就不去打听了。他每天仍然会去村里转一圈,却没有人会叫他看孩子了,也没有人关心广播里播些什么内容。他发现自己变成了空气一样的存在,无论盲杖怎么敲,周围的人好像都没空搭理他一下。
谭树儿发现,谭家村正在悄悄地改变。
比如,好多人离婚了,又有好多人结婚了。谭树儿搞不明白,离婚和结婚两件相反的事,为什么会同时这么流行起来。争吵的人也多了起来,有时是扯起喉咙当面吵,有时是背地里恨恨地骂。村里以前也会有人吵架,但大多是邻居之间的争吵。这段时间却都是家庭内部的吵架,有父子相争,有兄妹打架,有姑嫂对骂,有侄孙混战……谭树儿常常想去劝解,告诉他们都是自家人,就不要吵了。但好像没有一个人会关注到他,他插不上一句话。站在那些吵架的人身边,他常常好像站到了丛林里,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去。
谭树儿感觉到,谭家村就像一块雪糕,还未开始拆迁就自己慢慢消散了。
就连谭树儿自己,也突然要结婚了。
对女人,谭树儿是模糊的。有时,他会十分渴望女人。特别是听到女人的声音时,常常会陷入一种莫名的激动。但有时,又会觉得紧张和害怕,远远地听见某个女人的声音,他会本能地想要躲开。
村里的女人那么多,他就在心里悄悄地把她们分成两类。一类是自己喜欢的,一类是不喜欢的。比如王婶,就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了,他不喜欢她整天咋咋呼呼的声音。比如,村长的女儿,经常树儿哥树儿哥地唤他,声音柔柔的、甜甜的,他就非常喜欢。村长女儿出嫁的时候,他还莫名其妙地难过了很久,在院子里唱了足足一晚上的《牡丹亭》。
海花当然是一个女人,却不是村里的女人。在谭树儿的心里,除了王婶的介绍,海花的样子是模糊的。他甚至来不及想清楚,她到底是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一类。
那天,海花和王婶送来了一套新衣服,说是让谭树儿穿上。谭树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扭捏着不肯穿。多年来,邻居有不穿的衣服,会常常送过来。他自然是不嫌弃的。对他来说,衣服就是个遮风避寒的东西,新的旧的没什么区别。但送新的衣服,却是没有过的事。年少的时候,养父会在过年时给他置办一套新衣服。年初一穿上新衣新裤,伴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他有过穿新衣的喜悦。但后来,就慢慢地没有感觉了,不知道是因为年长了,还是因为家里的年味越来越淡了。再后来,特别是养父去了之后,就常常是一件衣服穿到有味儿了才肯脱下来了。
但她们送来的却是崭新的衣服,说是刚上城里买的,得好几百块钱。他接过衣服凑近了闻了闻,果真是新衣服的味道。
这让他有些不安,觉得无论如何是不能收的。但王婶非常坚持,硬拽着他去房间换了。他向来不知道该怎样拒绝别人,无论是好的事还是不好的事。只好随了王婶的心意,进屋换好衣服。刚出房间,王婶就连连叫道“好看,真好看”,就连海花也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有点像院墙上的鸟叫声,谭树儿不禁有些摇晃起来。
王婶说,海花相上你了,這日子也定下了,就这个月十七。
“什么日子定了?”谭树儿有点不知所措。
“领证结婚啊,你和海花的事总得抓紧时间办啊!”王婶高兴地说,好像天大的好事落在了谭树儿身上。
谭树儿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无忧无虑十六春,却为何,坐卧不宁心波涌……”他脑子里老是跳出这句戏文。
对政府的人,谭树儿并不陌生。
村里的广播响起来时,他都听得特别认真,什么三农政策、扶贫政策、最多跑一次……他常常是过耳不忘,一听就能记住个大概。他担心村里的人忙,没时间听广播,就一条巷一条巷去宣传。村里的人想咨询个政策的事,还常常问谭树儿。因为这事,政府请了一个记者采访过他,还专门发了聘书,配了便携式喇叭,请他当了政府的十九大宣讲员。那天,村里好多人都告诉他,说在电视里看到他了,言语中满是夸赞之词。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突然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从此之后,听广播和背广播,就成了他每天必做的事了。
但这次政府的人找他并不是因为广播里的事,而是要拆他家的房子。
那天,谭树儿正在躺椅上听几只麻雀在吵架,满院子叽叽喳喳的,和谭树儿的心情一样乱。就是在这个时候,村长带人进来了。
村长介绍说:“这是谭家村征收工作组的宋组长和余同志。”
谭树儿听了,心里更加不舒服了,就转过身去不说话。
那位宋组长似乎并不介意,十分礼貌地称他树儿兄弟。他先把政府征收谭家村的目的说了一遍,大意是说为了把莲花城建设得更加美好。
但莲花城和他谭树儿有什么关系呢?事实上,谭树儿从小到大去莲花城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即便是去了,也是买了东西就回来。除了谭家村,他不喜欢任何别的地方。他害怕那种陌生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掉进一个很大的洞里,却摸不着任何边际。
但工作组的同志不了解这些,谭树儿也没办法跟他们解释这些。他只能反复地说:“房子我是不拆的,我要像我叔一样老死在这里的。”
村长看他固执的样子,着急地说:“你个傻瓜,再不听政府的话,房子都要被人抢走了。”
宋组长又问他当年可否办过什么领养手续?或者有没有搞过什么认养仪式,可留下什么照片之类的……他问了很多。每一个问题都是陌生的,都是谭树儿从未想过的事。
他忽然不安起来,想起前几日的事来。
那天,他正在村委会门口的凉亭里蹭网,在杜丽娘悲悲戚戚的腔调里自怜自艾。有个小孩过来拽他的盲杖:“树儿叔,你家来客人了。”他不信,他家哪里会来什么客人,就不愿意过去。而且,反正院门锁着的,他一点都不担心。
但让他想不到的是,家里真的来了客人。“是树儿哥吧,可把你等着了。”他还没到家门口,就听得有人迎过来,一边说着还一边过来搀。他说他叫六儿,是他庆县的表弟,是养父奶奶的儿子。
“嗯……好……”除了村里的人,谭树儿几乎没跟外人打过交道,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他从兜里摸出一把钥匙,准确地插进大门的锁孔。
“那年你到我家时,我见过你的啊!”表弟进屋后没有寻个位置坐下,却是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又从楼下走到楼上。
“哥,房子这么大你住得过来么?”表弟一边走一边问道。
“是住不过来,一间就够了!”他摸索着去倒开水。
过了一会儿,表弟像是在翻着什么书,然后说了一句:“有378平方啊,够大的!哥,这个测量报告我拿去了啊,你反正也看不见!哦,还有这拆迁的事,哥你不方便,弟弟我来处理就是了。我妈说过了,让我一定要安顿好你的,你放心好了……”
表弟说了一堆后,竟然直接走了。谭树儿端着一杯水,愣是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过了许久他才想到养父在邻县有个姐姐。因为路途遥远,平日也少有往来。谭树儿小的时候,养父曾带他去过那个县城,还让谭树儿唤他姐姐大姑。谭树儿怯怯地叫了一声,大姑没怎么理会,还和养父嘀咕怎么领了个这样的孩子。养父卧床那几年,有两次让谭树儿打电话给大姑。但大姑都说家里忙,一直没有来。直到出殡那天,大姑终于来了,一边哭还一边骂养父不孝,连个后人也没给父母留下。披麻戴孝的谭树儿跪在灵前,一句话也没有说。
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大姑的消息了。
表弟离开后,谭树儿总觉得有问题,却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但村长这么一说,他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了。
“你们是问六儿表弟的事吗?”他问宋组长。
“你终于反应过来了啊!”村长气咻咻地说。
十七号快到了。
谭树儿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等这个日子。
这几天,脑子里常常会跳出海花的笑声。他觉得有些不真实,总感觉那天的送衣服是一个梦。这些年,不知道介绍了多少女人,却始终没有人愿意跟自己。但王婶说海花是愿意的,而且是那样一个健全的女人。更重要的是,是一个会对着自己咯咯笑的女人。
谭树儿对结婚的所有想象都是来自戏文,或者是来自养父。
养父带他看得最多的是遂昌团婺剧演的《牡丹亭》,一有空就会带上谭树儿往遂昌跑。刚开始谭树儿不知道养父为什么喜欢这出戏,后来才知道,养父是在等一个人,等那个人像杜丽娘一样还魂归来。
养父在捡到他之前,曾经和一个叫慧慧的女人谈恋爱。
养父说,她演的杜丽娘比真的杜丽娘还好看。养父还说,她的唱功是谁也比不了的,随便一个拖音都是可以百转千回的。后来,那个女人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养父因此很是失魂落魄了一阵子。村里的老人说,那个时候,养父的魂也跟那个女人去了,每日只知道酗酒唱戏。直到捡到谭树儿,养父才转过神来。
村里人说,与其说是养父救了谭树儿,不如说是谭树儿救了养父。
转过神来的养父,没有再找女人。他一年比一年沉默,大姑就一年比一年着急。她还专门回谭家村住了很久,几次把谭树儿送去孤儿院,但都被养父又接了回来。那几天,姐弟俩天天吵架,大姑甚至跑到她父母的坟上去哭。村里的人都说,他们之后的少有往来,大概都和那次吵架有关。大姑的努力自然是失败了,她回去之前提出唯一的要求是谭树儿不能叫养父爸爸,只能叫叔。
村里的人都说养父是个傻子,谈个恋爱能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但谭树儿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养父的慧慧是比杜丽娘还要好的女人。
养父的活着,仿佛也只是在等待自己死去。又或者,每晚睡着的养父是可以和那个叫慧慧的女人相遇的。尤其是生病之后,养父每天都拈着一张照片喃喃自语,好像他们已经见着了一般。所以,谭树儿相信,养父的死并不痛苦,而是快乐的,他只是去找那个女人了。
火化时,他把照片放进了养父的骨灰盒。他觉得养父到另一个世界时会需要,就像柳梦梅需要那张画像去找杜丽娘一样。
无论是柳梦梅和杜丽娘,还是养父和那个叫慧慧的女人,他们的生死不分离,都让谭树儿偷偷地向往。以至于哪个女人多说几句话,他都会莫名其妙的面红耳热起来。
那么,那个叫海花的女人,会是戏里的杜丽娘吗?
十七号这天,天气似乎不错。他早早起床,认真地穿上那身新衣服。他给养父上了香,告诉养父今天开始他有老婆了,他会和她在这个家里一起吃饭、睡觉、生孩子,在这个房子里一代一代居住下去。
一切准备妥当后,他端坐在院子里,听着院门外各种细碎的声音。
但这天似乎格外安静,偶尔有孩子跑过的声音,或者是远处摩托车经过的声音。除此之外,似乎只剩风了。风总是挤进院门,发出吱吱的声音。谭树儿总是被这样的声音弄得心神不宁的。
谭树儿一直等到村里的广播响起来,也没有等到王婶她们的声音。谭树儿决定出去,他要去找王婶——说不定她们忘了今天是十七号呢,他突然想到。
到王婶的家门口时,他听到里头有声音,似乎是争吵声。他想挪步走开,又觉得必须上前问一下,就试着叫了一声:“王婶——”
屋里的声音立刻停住了,像尖叫着的烧水壶突然拔了插头一样——哨声没了,里头翻滚的水还使劲憋着。
王婶咳了一声,像是要打破刚刚一刹那的安静。海花尖锐地丢下一句“他还真来了”,便跑进房间关上了房门。
王婶缓缓地说:“树儿,你……你怎么来了?”
谭树儿说:“婶,今天十七号了!”
“十七号咋了?”
“十七号不是要去领证吗?”
“我说树儿啊,听说你表弟三天两头在政府那边闹呢,你怎么还有心思东想西想!”
“婶,我穿了新衣服了……”
“啥新衣服?回吧,回吧……”
谭树儿没有再说什么,一声不吭地回到了家里。他把新衣服脱下,然后送到王婶家的门口。这次他没有进门,把衣服放在门口的石凳上便走了。
再次回到家时,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发现,一切果真是梦——新衣服找不到了,海花的笑声也听不到了。
他果真不是养父的儿子。
这天,谭家村突然来了三个人,手上拎了大大小小许多礼品,直奔谭树儿的家。
院门虚掩着,谭树儿正拉着胡琴,一个女人突然抱住了他。她抚摸着谭树儿的脸,反复地哭喊着:“我苦命的儿啊,妈终于找到你了!”
谭树儿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一个苍老的男人吞吞吐吐地说:“霖儿,我们对不起你……我叫叶正荣,是你的生父……她是你的生母,叫林晓薇……这个,是你一奶同胞的亲弟弟,他叫……”
“我叫叶秋霂,和你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一个年轻的声音接过话,“噢,你还不知道自己的本名是吧?你叫叶秋霖。这可是很好的名字,爸说取自一首诗,叫什么?落叶如秋霖。对,就是这句。还有,这个霖字和妈的姓正好谐音,你可是爸妈爱情的见证哦,很有意义的。我的名字不过是接着你的名字取的,就沒啥特别的含义了……”
谭树儿像被使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不动地定在了那里。膝盖上的胡琴拉弦,正停在最右边的位置,像一张拉满的弓突然被收住了。乐声却还在院子里起伏,一群麻雀在琴声中穿梭,倏忽又飞回到柚子树上。
谭树儿努力地倾听,发现这一切不是梦,而是正在发生的一件真事。
对于亲生父母,谭树儿的想象仅限于襁褓里的衣物。他从未想过要去深究生身父母是谁,他们在哪里。他甚至没去想过他们是不是活着,是不是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小的时候,听到别人都喊妈妈,他也问过养父,自己为什么没有妈妈,自己的妈妈在哪。养父一直不肯回答他,总是拿个什么事就把话题转移了。再后来,他觉得只要养父找个女人,就是他的妈妈了。也就是说,他对妈妈的想象更多的是对养父女人的想象。
但现在,这个抱着他痛哭的女人,说是他的妈妈。
他终于推开那个女人。从小到大,除了养父,没有人抱过他,甚至连握手都是很少有的。在他心里,代表其他人的,不是具体的形体,而是声音,各种不同的声音。
谭树儿觉得自己被侵犯了。尤其是她身上的味道,太香,比柚子花还要香。柚子花的香味是好闻的,是让人陶醉的。但她身上的香味却是刺鼻的,让他极不舒服的。
女人抽抽噎噎地说道:“霖儿,我是你的母亲,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养父有没有和你说过?襁褓里有一只纸鹤,就是我折的,上面的字是你爸写的。你都不知道,当初把你放在樟树脚时,我的心里有多痛……”
那只纸鹤早就破了,沿着折痕一条一条地裂开。但此刻,正在裂开的是谭树儿。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紧闭的眼皮底下不自觉地流出眼泪。
那个男人——口口声声说是他父亲的男人,接着说:“霖儿,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那时候,你妈还在乡镇的文化站上班,一周才回来一次。我虽然在城里工作,做的却是记者的苦活,整天在外跑,实在没办法照顾你的日常起居……”
男人说了很多,一边说着一边擤着鼻涕,好像这么多年受委屈的不是谭树儿,而是他们。谭树儿终于有点听明白了,男人是一个报社的记者,女人是文化馆里的声乐老师。按他们的意思,当年是不得已把他送人了。熬到现在,他们退休了,终于有时间可以在家每天照顾他的起居了。
一通认亲程序完成后,他们终于安静下来。那女人带了饺子,用谭树儿家的煤气灶烧出浓浓的韭菜味儿。她端了一碗递过来,谭树儿没去接。他正了正身子,继续拉起了胡琴。
“雎鸠声声惊残梦,醒来枕上怯晨风……”他在心里默默地唱道。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怀疑戏里的故事。他发现梦和现实之间,是不能相遇的,还发现所有的戏曲都是骗人的。就连养父都不是真的,很多美好都是自己的想象而已。
那个年轻男子也坐在了他边上,一边吃着饺子一边说:“妈,你还别说,他这音乐天赋倒真是遗传了你的!”那个母亲没有接话,大概是踹了他一脚,那儿子便不再吱声,专心吃起了饺子。
那位父亲又把饺子送到他手边,说:“霖儿,吃了再拉琴吧。”
谭树儿不理。
“你母亲也会弹琴呢,钢琴、手风琴都会呢……以后回家了,你们母子可以合奏了。”那位父亲又说了一句,声音里塞满了饺子。
那个叫林晓薇的女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就立刻停住了。
谭树儿的胡琴越拉越快,越拉越响,好像是为了盖过那些隐秘的声音——他们吃饺子的咂巴声、小心走路的声音、窃窃私语的声音以及彼此打手势的声音……
其实谭树儿全部能看到,虽然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看到他们吃完了饺子,又刷了锅,洗好碗筷,甚至把他换下的脏衣服也拿出来洗了……
他们收拾好东西后,终于说先回去了,还说下次再过来看他。
“我不需要你们照顾!”谭树儿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大姑来了。她们把楼上清扫出来,像是要长住下去的意思。
来的那天,年近八十的大姑抱着养父的牌位,叫着养父的名字,哭得仿佛要背过气去。
大姑一家住进来后,这房子仿佛变了。原先的风声、雨声、鸟声、虫声,都没有了。偌大的房子只剩了大姑的唠叨、大姑的哭诉、大姑的指责……
大姑并未说谭树儿一句不是,只对着牌位不停地哭诉。听得多了,谭树儿才理出个头绪来。大姑的意思是,养父当年抱回谭树儿的时候,是和她商量过的。那时还是计划生育的时代,大姑说养父还要结婚生子的,不能年轻轻的就成为一个盲人的爹。所以,养父才答应不让谭树儿喊他爸,而是喊他叔。也就是说,养父从一开始就没想做他的父亲,他只是暂时收留了谭树儿,他是准备生个自己的孩子的。
“人要知恩啊!”大姑每次哭诉的结论都是这句话。
表弟和大姑不一样,他不跟牌位说,而是直接跟谭树儿说。他的语气通常是语重心长的,声音是缓慢亲切的。他告诉谭树儿,他们是他唯一的亲人,不但不会扔了他不管,而且会继续养父从前的职责养他终老的。
表弟早就为他张罗好了去处了。说是谭家村拆了之后,就会安排他去养老院,还说那是莲花城最好的养老院。
“到那边,你再也不用自己烧菜做饭了!”表弟的声音十分体贴,好像确实是最好的安排。
谭树儿当然知道养老院是什么样的地方。
养父生病之后,曾经提出要去养老院,他说谭树儿眼睛不方便,自己去养老院省事些。刚开始,谭树儿以为养父是担心他没办法照顾好他,所以要去养老院。但在养父去养老院前一天的夜里,他听到了养父的哭声。所以,他才知道,养父是不愿意去的。就在那个时候,他像是突然长大了,能担当了。他坚定地告诉养父,他不用去养老院,他能够照顾好他。
后来的谭树儿真的做到了,他学会了烧饭、烧菜、洗衣服,学会帮养父按摩、擦洗身子、换衣服。他还坐在养父的床前,一遍遍地给他唱戏……
养父告诉他,养老院是没人管了的老人才去的地方。养父说去了那里,就是死在外面再也回不了家了。但养父害怕的不是这个,他是怕到了那边,會找不到那个先去了的她。
谭树儿不愿意去养老院。他和养父一样,担心再也梦不到养父。
谭树儿忽然觉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忍不住烦躁起来。
从小,养父没让他叫爸爸。小时候,他也问过养父这类问题。养父告诉他:“叫什么都是一个称呼问题,不要放心上。我就是你爸,你就是我儿子。”从那之后,他就再未纠结称呼的事。这许多年来,谭树儿心里认为“叔”这个称呼,和父亲、爸爸这类称呼并没有什么区别。而且,莲花城这个地方,为了顺利养大孩子,民间一直就有让亲儿子管亲爹喊叔的习俗。养父一直待他很好,也未有婚娶,更未有其他子嗣,所以他从未怀疑自己是养父儿子的这个身份。
但现在,他突然成了一个外人,一个和养父没有任何关系的外人。
在大姑的哭闹声中,谭树儿一遍遍地摸着房子里的家具、门框、窗棂……
他想起养父临去交代的后事。比如,没事不要去村外,免得丢了找不回家;比如身份证放在哪里,银行卡密码是多少;比如大姑的手机是多少,村长的手机是多少;比如,要管好房子,有漏雨了就请村长帮忙找人修理……
尤其是养父去世之后,他也是按规矩披了麻戴了孝的……
他当然是养父的儿子。这里,也当然是他的家。他觉得心安了一些。
他把手机的音量调到最大,杜丽娘哀怨的声调便盖过了大姑的哭声。
手机是养父去世之前委托村长买的,村长说这样的手机很贵,得花很多钱。村长女儿教他使用的时候,他觉得特别神奇,好像世界突然为他打开了一扇窗。
他学会用这个手机给村长打电话,给戏班子打电话。养父去世前后给大姑打的电话,也是用这个手机拨出去的。对谭树儿来说,打电话这个功能当然是次要的,他使用最多的还是听时间、听天气预报,当然还有听戏。
手机里还存了一段养父的声音,那是养父最后一次唱《牡丹亭》。那天,养父的精神突然特别好,他从床上坐了起来,说:“树儿,你这个手机能录音?”谭树儿说能的。然后养父说,给录一段吧。谭树儿把录音回放时,养父总是能笑出声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他说唱得太难听了,慧慧唱得才好听。不久之后,养父就去世了,那段声音却留了下来。
“亭台半零落,秋千生茑萝,春回旧院半荒芜,莫非伤心的事儿多……”谭树儿沉浸在养父的声音里,那唱腔格外哀怨绵长。他拿出二胡,和着养父的唱声拉了起来,好像从前一样配合着。
大姑和表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他的身体跟着节奏夸张地起伏,拉弦运弓的右手一会儿急促,一会儿缓慢。月光之下,一双紧闭的眼皮之间,潮湿的睫毛轻轻地抖动。
一辆汽车突然停在了谭树儿身边。
谭树儿惊了一下。下车的人扶住了他:“哥,咱吃饭去!”
“你是谁?我不去!”他用盲杖仔细探着,试图从汽车边缘绕过去。
“哥,我是你亲弟弟叶秋霂啊,这么快又忘了!”叶秋霂一边说,一边把谭树儿往车子里面塞。
谭树儿拗不过他,只好坐进了车子:“你带我去哪?”
“当然是大酒店!”叶秋霂油门一踩,车子飞快地往前蹿去。谭树儿只觉得身子一倒,连忙用盲杖撑住自己。
“哥,你没坐过汽车啊!”
“坐过!”
“你一个瞎……眼睛不方便的人,坐车去干嘛?”
“去唱戏!”
“哦,唱戏,哥你可真能耐,能拉二胡还能唱戏!你这是戏唱得好,还是二胡拉得好?”
“哥,你给弟弟我唱一个呗!”
“哥,唱戏能赚到钱么?”
……
谭树儿没有再回答。他不喜欢这个弟弟,一点都不喜欢。那个表弟也不喜欢。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变出这么多弟弟。
“哥,到了!”这个叶秋霂一路说到那个大酒店。他停好车,然后过来打开车门。车窗外突然响起一阵鼓掌声,甚至有爆竹的声音。随着一股子硫磺味儿,许多碎片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的霖兒啊!”突然,像上次一样,一个满身香气的女人扑过来抱住了他。不用问他也知道,是那个叫林晓薇的女人。这次他没有犹豫,一把推开了这个女人。
“各位!这位就是我的长子叶秋霖!当年,霖儿因为先天性视网膜脱落,视力不便走失。这些年,我和他母亲苦苦找寻了多年。今天,我们一家终于团圆了!”叶正荣的声音铿锵有力,饱含感情,听起来像某位领导的发言,又像某个慈父的忏悔。
“祝贺叶总编!”“祝贺叶老师!”周围响起了一阵掌声。谭树儿听到有人悄悄地说:“听说就养在谭家村,这么近都找了这么多年!”
他不知所措地站着,手上的盲杖胡乱戳着。叶正荣拽着他走上台阶,他一个踉跄差点儿摔着。林晓薇连忙过来拉住他另一只手臂。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又站在了丛林里,周围布满了荆棘,无数体型巨大的生物正张牙舞爪地对着他。
“霖儿,这是你和我们拍的第二张全家福!”叶正荣的声音有些哽咽,“第一张是你百日时,我和你母亲带着你专门去照相馆拍的。”
叶正荣把一张照片塞在他的手里。
“只你们仨啊,没有我呢。”叶秋霂有点赌气地说。
“那时的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哦!”叶正荣笑了笑,似乎高兴起来了,“今天拍的才是真正的全家福,是咱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
“吃饭去,大家一起到楼上喝酒啊,三楼的三个六、三个七、三个八包厢,随便坐就是了。”林晓薇热烈地招呼大家,刚刚的悲伤已经不见了。她的声音有点嗲,甜甜的,糯糯的,是谭树儿喜欢的类型。他忍不住想,这个真的是生下自己的女人?
谭树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路的,他的盲杖始终没有落地,他的脚是被身体拖着走的。准确地说,他是被人架着走进酒店、走上电梯、走到一张椅子前面的。叶秋霂把他轻轻按在了位置上,说:“哥,这是爸专门为你安排的接风酒。”
席间,林晓薇不时地给谭树儿夹菜。她还仔细剥了大闸蟹、大龙虾的肉,蘸了酱油醋,放在他的碗里。他认真地吃着,感受不同的味觉体验。以前在村里吃酒席,养父也会给他夹菜,但也就是鸡鸭鱼肉。今天的好些菜,都是他从未尝到过的。服务员每报一道菜,林晓薇就会立刻把它夹到他的碗里。有那么个瞬间,他突然觉得,有一个母亲果然是不一样的。
叶正荣拿着酒杯,不时地碰他的杯子,说一些抑扬顿挫的话。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人,也都过来和他碰杯子。他们说着恭喜祝贺的话,还拍拍他的肩握握他的手,好像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叶正荣向谭树儿介绍每个敬酒的人,让他叫叔或者叫姨。谭树儿一个都没叫,他专心地吃菜——这实在是他吃过的最排场的一顿了。
那天吃完饭后,谭树儿又被塞进了车子。叶秋霂关上车门,摇上车窗,谭树儿才觉得那些嘈杂小了下去,那些不真实的感觉也慢慢散了去。
“哥,你先回村里住着,我们帮你把那个表弟赶走了以后,你再回来住!”叶秋霂说。
“我哪都不去,就住谭家村!”谭树儿回答。
“哥,今天这个饭局的意思呢,就表示你已经认祖归宗了!也就是说,你以后可以回咱们叶家了。”叶秋霂一边开车一边说。
“我回谭家村!”谭树儿重复了一遍。
“谭家村还不是过两天就要没有了!”叶秋霂说。
“不要,我回谭家村。”
村庄的人越来越多。
谭树儿在熟悉的路上敲着盲杖,却像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的记忆中,谭家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热闹。自从确定拆迁,村外的人就一拨接一拨地来到谭家村。他们有的是工作组、测量队、房屋监测认定这些政府的人,有的是银行、投资商这些瞄准拆迁款的人,有的是房地产开发公司、房屋中介,有的是回收旧电器、捡破烂的人……
村里的人也会和谭树儿开玩笑,问他拆迁后是不是搬到亲爹那边去。碰到这类问题,他都不予理睬。他觉得他们是在笑话他,笑他突然冒出一个亲爹来,笑他是一个外乡人、一个不是谭家村的人。
大姑和表弟好像因此更加理直气壮了。
院子里那把竹躺椅已经被表弟完全占领了。他每天躺在上面肆无忌惮地开着视频、打着电话。大姑也不哭了,她似乎爱上了扫地,扫帚成了她抢占地盘的工具。她越扫越大,谭树儿的东西被扫到了角落,最后被扫进了他睡觉的房间。二胡自然是不拉了,原本是挂在堂屋的墙壁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放进了他睡觉的房间。他和养父的八仙桌,也每天都滚着火锅,那香味从堂屋一直跑到他的房间。
表弟的言语也变得阴阳怪气的。
“听说你亲爹是个当官的,果然是有来头的哦!”
“找到你亲爹了,我舅也算可以瞑目了!”
“这下可真成了城里人了,啥时搬到城里去?”
……
还未拆迁,那个只有他和养父的家,似乎已经被拆了。陌生的声音、气味,让他常常觉得无处可逃。他越来越不喜欢回家。常常坐在村口的大樟树下,一遍一遍地唱着《牡丹亭》。直到整个村庄的人都睡着了,他才敲着盲杖回来。他推开院门——有时甚至感激大姑他们给他留了门,没有插上门闩。然后,他把自己藏进他的房间。当他蜷缩在被窝里的时候,才发现属于自己的地方,只剩这张床了。
方律师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沉浸在杜丽娘的悲伤里。
他越来越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戏里,常常在戏里悲伤或者大笑。他在戏里忘记零乱的现实,忘记他不愿意去琢磨的事。他突然理解了养父痴迷看戏的原因——在虚拟的世界里,这也是活着的一种方式。但方律师却把他从虚拟的世界,拽回到现实中来。
“你是谭树儿,是吗?”方律师的声音听起来陌生而遥远。
“是的,我是。”谭树儿回答。
“我姓方,是您的代理律师。”方律师说。
谭树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您的弟弟叶秋霂联系了我,我现在是您的代理人,负责您的财产纠纷。”方律师接着说。
“我不需要。”谭树儿其实没有听懂,但一听到叶秋霂几个字就本能地想要拒绝。
“据我所知,您正陷入一桩财产纠纷里,您养父的姐姐正霸占着属于您的房子,是吧?”
谭树儿仍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这么说吧。您不用担心费用问题,更不用担心其他问题,我只是一个能帮助到您的人。您一定不愿意您姑姑和表弟住在您的家里吧?”
“我懂了,你是要帮我打官司。”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不需要,我不需要打官司。”
“您真的不需要?”
“我不想打官司。要么,你帮我和他们说说,让他们搬走就是了。”谭树儿觉得有些矛盾。他心底是希望他们搬走的,把他的家还给他。但他不愿意打官司,不愿意和养父的姐姐打官司。
“好的好的,我会帮你跟他们说。”
“谢谢!”
“你能告诉我,你和你养父的一些生活细节吗?你觉得你是你养父的儿子吗?那你为什么会称他为叔?”
……
方律师问了很多问题,每个问题都會让他陷入长长的回忆。
他居然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从和养父一起看戏、一起唱戏,说到一起吃饭、一起聊天,还说到养父生病之后的种种……他说他只是希望这个房子不要被拆了,希望谭家村不要被拆了。他希望什么都可以保持原样,安安稳稳就好。
这许久以来,谭树儿好像生活在一个震荡的空间里。他每天都好像坐在一辆过山车上,一会儿飞速上冲,一会儿直线掉落。他的生活节奏完全被打乱了,每一分钟都是陌生的。如果说,拆迁可能造成的空间上的陌生让他非常不安。那么,这种提前到来的生活上的陌生,让他更加不安了。
一直以来,他什么都没有说,把所有的不安都藏进心里。
方律师的提问,像一根针扎进了气球,许多憋了很久的话好像突然找到了一个出口。
他说了很久,几乎停不下来,有时是笑着说,有时是哭着说。方律师听得很认真。他还感觉到,方律师是拿了笔一边听一边记的。这种来自笔尖上密集而细微的唰唰声,让他心安,他觉得自己的内心终于被别人重视了。
律师递过来一份东西,说:“这是一份代理协议,就是说我可以帮助你,你有任何权利需要主张,我都可以帮你去争取!你按个指印就可以。”
“你能证明我是我叔的儿子?”
“可以!”
“我不想变成其他人的儿子,我只是我叔的儿子。”
“……嗯……这是另外一个问题……”方律师似乎有些疑虑。
“但是,你肯定是你养父的儿子,你放心!”方律师肯定地说。
谭树儿的眼泪就哗啦啦流了下来。
村庄的人越来越少,人们似乎都有了新的去处,或者即将有了新的去处。
谭树儿碰到谁就会问一句:“搬去哪啊?”他发现所有人的回答都是不一样的,就像停在柚树上的麻雀,突然就飞向不同的地方了。谭树儿奇怪,为什么大伙看起来都是兴奋和快乐的,好像早就厌倦了谭家村的生活,早就等着这谭家村的消失。
只有谭树儿是忧伤的,是不安的。村里的人问他搬去哪里,他总是沉默着。他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也不愿意去想。在谭树儿的心里,总觉得这一切不会发生,谭家村不会突然就没有了,他和养父的房子也会一直都在。
大姑和表弟也像是要长住下来的样子,每日烧饭、扫地,好像这里原本就是他们的家似的。他们的言语也变得越来越粗糙生硬,甚至直接骂谭树儿是忘恩负义的。许多时候,让谭树儿觉得自己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他觉得自己是多余的,甚至是罪恶的。
余同志几乎每天过来,有时是打听情况,有时是做大姑的思想工作,有时是问谭树儿要搬去哪里。他还带谭树儿去了几个地方,用他的话来说,叫实地考察。先是一家敬老中心,再是残疾人疗养中心,再后来是老年公寓……余同志说,你仔细感受下,这些地方的生活是不是方便。他让他走不同的路,感受不同的房子,触摸不同的家具……但他感觉到的,只有陌生和害怕。
村长和余同志也考虑过让他回到亲生父母那边去,但是未做亲子鉴定,无法从法律上确定他们的父子关系。更大的顾虑是,他们更担心亲生父母得到好处后会再次遗弃他。
那个律师也来过,送来一份法院的通知,意思是过几天就会开庭,还告诉他官司打赢的可能性很大。
王婶就是这个时候,再次把谭树儿拽到她家去的。
自从十七号之后,他就没有再见过海花。偶尔脑子里冒出海花咯咯的笑声时,他就强迫自己去听戏。王婶却是常常遇到的,只是她的声音好像总能绕过他似的。每一次,他明明老远就听到她的大嗓门了。但只要他向她走过来,她的说话声就会轻下来。等到他走远了,那嗓门就会又大起来。
最近听说她们家和自家兄弟正吵得凶。据说,她家和同村的兄弟之间都在争抢老人,原因自然也是和拆迁有关。村里的人都说这是作孽,九十多岁的老人被抢来抢去。这些事,终究只是别人家的事,谭树儿也就是听听。怎么说呢?谭树儿好容易才把她们家从自己的心里划出来,划为毫无关系的别人家。
但现在,王婶居然又来找他了。
王婶的声音依然是中气十足,还未到她家大门,就远远地叫了起来。“海花,快出来,看谁来了!”谭树儿觉得整个谭家村都被她的声音震得此起彼伏了。
刚进院子,海花就把那套新衣服塞在了他的怀里,生气地说:“你那天把衣服丢在门口做什么,谁也没让你拿回来的。”
谭树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抱着衣服愣着。
“听说你亲生父亲找到了?”海花又说。
“好像是的。”谭树儿模棱两可地说。
“是就是嘛!还不好意思!我可听说了,是个当官的,还帮你找了个律师!大家都说这个官司你保准能赢……”王婶洪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咳咳……姑姑……”海花的声音似乎是在制止王婶。
“呃……对……我说花啊,你也真是,今天才过来,上半年的好日子都要错过了!”王婶终于开始说正题,“树儿,今天叫你来呢,就是赶紧把证给领了。上次临时有点事给耽搁了。你这傻孩子,之后也没个下文……花,还愣着干嘛,还不抓紧时间让树儿去把衣服换了去街道领证去!”
她说话像连珠炮似的,一串接着一串。谭树儿想回一句,好像也找不着缝隙。他抱着衣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光滑的手握住了他,海花咯咯的笑声响了起来:“树儿哥,我领你去房间换衣服吧!”
谭树儿脑子嗡了一下,只觉得马上要晕了过去。那手软软的、绵绵的,和养父的手完全不一样。女人的手,谭树儿从来没有碰过。村长女儿虽然常常会扶他,但那都是她拽着他的胳膊。和女人这样手心对手心地牵着,谭树儿还是头一回。
“哥,走啊!”那只手却握得更紧了。那手还暖暖的,直直地传到谭树儿的手上、胳膊上,以及脸上。他只觉得浑身热辣辣的,那海花的声音也变得格外柔软了。
谭树儿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跟着海花进了房内。他傻傻地站着,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只好任由海花把他的外衣脱下,再把新衣服换上。海花捉着他的手往衣服袖子里钻的时候,木偶似的谭树儿像是突然活了过来,猛地抱住了海花,在她的脸上又啃又咬。海花吓得哇哇大哭,从房里跑了出来。
那天,谭树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王婶家的。他只记得海花在拼命哭,王婶在拼命劝。他呢,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默默地把新衣服脱下来,又默默地走出了她们家。
无论谭树儿如何坚持,谭家村都不可避免地越来越空了。
谭树儿常常想起戏台散场后,留在广场上的空寂。仿佛一个人说话,都能把整个场子振出好几道回音。王婶一家也搬走了,偌大的村子几乎听不到人声。
大姑和表弟终于也准备回去了。
离开的前一晚,村长和余同志都在。大姑给养父上了一炷香,叫了一声“哥”便说不下去了。连日的哭闹下,大姑的声音更加苍老疲惫,谭树儿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表弟递过来一张纸,让他按手印。他说了长长的一大堆理由,结论是这房子是养父的,大姑至少应该有一半。村长補充说,现在已经证明你是养父的养子,那补偿款可以全部不给你大姑的,你要考虑清楚。谭树儿说考虑清楚了,便伸出手去找印泥,没犹豫什么就按了手印。
怎么说呢,对谭树儿来说,能够证明他是养父儿子,他就很满意了。他很感激余同志,是他帮他找到了那张纸——那张能证明他和养父之间是养父子关系的纸。村长说,2015年莲花城发生特大洪涝灾害,区民政局一大批档案被浸泡,抢救过程中导致部分档案损坏和遗失。多亏了余同志不肯放弃,跑了很多地方、查了很多档案才找到的收养文件。
“你叔就是你爸,你摸摸,这上面有你养父的亲笔签名!”余同志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谭树儿的眼泪便落了下来。就是在那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已得到所有,其他的事都不重要了。
推土机开到谭家村的时候,谭树儿已经搬到古堰画乡景区去了。余同志帮他在景区买了一栋民房,虽然小了点,却也是有院子的。和谭家村的院子一样,新家的院子也能听到虫鸣、鸟叫、风吹、雨落……
谭树儿把从前的家具尽数搬来了。尤其是那把竹椅,仍然摆在院子里。他坐在那把竹椅上唱戏、拉琴……好像养父也跟着搬了过来。
唯一的意外是,他竟然成了游人争相拍摄的网红。
“忽然见,磊磊梅树顶天立,青枝绿叶映天星……”他每天深情地唱着,他发现自己能看到一束五彩的光。
他想,那一定就是人间的姹紫嫣红了。
【责任编辑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