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建十
富冈铁斋
由于在历史上日本没有如中国那样的文人士大夫阶层,因而在对文人画的体味与表现上就显得缺乏底蕴。所以在日本的文人画兴盛的江户时期尽管也出现了如池大雅、与谢芜村、浦上玉堂等颇为杰出的文人画家,对日本水墨画的发展衍变也确曾起到了某种催化剂的作用,但应该说他们依然处在对中国文人画的学习传承阶段。如此下去,日本文人画不仅难望中国文人画之项背,其独立性也将变得扑朔迷离。可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就在日本的文人画代表画家接二连三地谢世,文人画发出式微之叹的时候,京都的传兵卫富冈维叙家中,一个男孩呱呱坠地了。他就是将日本水墨画推向一个新的高峰,历经江户、明治、大正三个时代的画坛巨匠——富冈铁斋。时在1836年1月。
“文人画”与“画家画”的最大区别在于其中所蕴含的文化气息。诗、书、画、印四种艺术表现形式的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构成中国文人画最浅显的表现特征。诗书画印,粗通一种已属不易,更何况样样精通,这无疑对艺术家自身的文化和艺术素养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但是,身为日本人的富冈铁斋不仅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还以其超人的努力和悟性直逼传统文人画洞府。
所谓“文人画”,从整体上看多呈阴柔状态,古雅淡泊、清静寡涩,历来被认为是构成文人画风格的基本要素,至此为止的日本文人画家们也大多延续着这样的路数。
但是,富冈铁斋独辟蹊径,在日本开雄强豪放、粗犷迷离一路画风。文中附图多为他80岁以后的作品。从中可以看到,在耄耋老人的笔下,那一幅幅狭长的尺幅中展示出了力能拔山的气势,特别是厚重老辣、极富沧桑感的墨痕和大方不雕的造型方式,一改以池大雅(1723—1767)为代表的日本文人画柔弱清淡的形象,极大地拓展了文人画的生存空间。铁斋之所以能有此勇气冲破长期形成的艺术藩篱,毫无疑问与老人家的文化自信有难以切割的关联。
富冈铁斋自弱冠之年起先日本国学、中国汉学,后诗文书画,苦学苦读,乐此不疲,及至而立之年,便以学者名世。时值日本的明治维新兴起,他遂以天下为己任,与同志者奔走于国事,后一度供奉神职,位至和泉大鸟神社大宫司。50岁前后开始专于绘事,60至70岁时将中日风骨融会贯通,8 0 岁后出神入化,得大自在,最后在1924年大年夜中走完了他近90年的人生历程。纵观其一生,可以说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的东方旧式文人风格,构成了铁斋整体的人格魅力。也正是在这样的人生观、艺术观介入下最终达成了绝非养尊处优之辈和游戏笔墨之徒所能企及的艺术境界。
黄宾虹
齐白石
富冈铁斋的登场,不仅为文人画结结实实地贴上了日本标签,还为之画上了一个漂亮的感叹号。用一句时髦的话说,日本的文人画至此终于有了自己的话语权,尽管这个话语权的获得者也是传统文人画的最后发言人。
从照片上看,富冈铁斋一副秀骨清相,精神矍铄,令人不禁想到中国的画坛泰斗齐白石与黄宾虹两位世纪老人。三位大大超过常人平均寿命的老寿星不仅在相貌上极为相像,在画艺上也是如出一辙,都经历了衰年变法,在耄耋之年进入艺术创作的巅峰状态。
与齐、黄一样,如果铁斋在60岁便结束了他的人生经历的话,那么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位特定年代的名家,恐怕难成绘画史上的造极人物。正如日本著名学者型画家中川一政所言:
铁斋选择的不是一条短跑选手的竞技方式,所以他如早逝便难成画业。铁斋是个长跑选手,这就要求他必须长寿,而铁斋恰恰长寿。
优秀的短跑选手在日本也是有的,但是像雪舟(雪舟等杨——中世纪日本水墨画创立者)、北斋(葛饰北斋——近代日本著名画家)那样的长跑选手却极为稀少,这需要苍天的呵护,铁斋也可算作受到苍天呵护的一人。
如果说“大器晚成”是铁斋艺术生涯的写照,那么,“大象无形”可以说是他艺术风格的写照。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出,铁斋在遣笔使墨时顾大节不拘小谨,局部细节的真实让位于整体气势的吞吐,形而下的具象表现已被形而上的精神追求所取代。他笔下的文人画已全然不同于中国传统文人士大夫所传达出的心象,而是充满了阳刚之气和抗争精神。
且看附图这几件铁斋耄耋之年所绘制的作品,如骤雨狂风般纵横驰骋的笔触所呈现出的不可形容之势,是那样地让人怀疑这位老人如何有这般精气神。而若细究内里,则又“如散僧入圣,狂怪处无一点不合规范”,我国宋代的米芾曾盛赞五代杨凝式的书法是“如横风斜雨,落纸云烟,淋漓快目”。将此赞语嫁接至此处,也是十分妥当的。但见那飞动的笔势、灼耀的锋芒、雄健纵逸的物象造型,再配之足以干裂秋风的墨色,使得画面意境中充满了昂扬的斗性,其实这正是富冈铁斋这位曾经力主维新的斗士晚年内心的真实写照。
行文至此,又让我想起了同样曾为革命志士的黄宾虹老人,两位巨匠的画风颇有相似之处,如果从比较学的角度将他们的人生、画艺做一番研究的话,或将小中见大,对东方近现代正统与革新的历史变革提供一些佐证。
为画者依其作品表现大致分为写景、写境、写情、写心(抑或写道)这样几个由形而下渐进而为形而上的阶段。当对绘画的体验达到可以写心的阶段时,便可以说是进入了绘画的必然王国。铁斋在这里向我们展示的便是这样一种以形写道的极上境界。另外,我们还可以从中感受到从画面溢发出的那种“重、拙、大”的氛围。重、拙、大,一向被艺术家和理论家认为是书画艺术中非常难以企及的境界,但是铁斋却以他独特的资质和感悟再造日本水墨画巅峰,使后来者叹为观止。
“真正的日本水墨画当以富冈铁斋为终极。”我在日本求学时的导师田中久和教授曾在谈及富冈铁斋时这样说。固然此言对否实属仁智之别,但若说日本传统意义上的文人画到铁斋老人时画上了休止符,应该是大体不错的。
东坡扪腹图
玉洁轻染
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