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春丽
1998 年的秋天,更像秋天。秋风不扫落叶,扫我。19 岁的我,被岁月的秋风扫地出门。我第一次从广西出发,离开故乡,离开亲人,离开父母的庇佑。经过数十个小时的颠簸之后,我独自一人到达深圳南头检查站。这是人生新的起点站。
出发之前,在深圳打工已有三个年头的表姐告诉我:想去深圳,先把边防证做好。那是一个跟身份证同等重要的证件,没有它,入不了关。
过关之后,进入南头,按之前跟表姐商量好的,我先暂住在她的出租屋里。
那个时候,进厂相当困难。初到深圳,估计大多数人的经历相似——通过关系进厂。我也一样。表姐在幼儿园上班,三年的工作经历让她积累了一定的人脉。她很轻松地就帮我找到宝安一家港资来料加工厂,职位是文员。
我以为,我的工作地点就是应聘的宝安区的那家工厂,没想到要我去分厂上班。分厂在哪?表姐告诉我,分厂距离宝安就远了。在一个叫坑梓的地方。坑梓再过去一点就是淡水,而淡水属于惠州。
这时候的我只有19 岁,我心想:只要能有一份工作,去哪个地方上班都可以。我兴奋地收拾行李,当天就坐上表姐提前联系好的一辆货车,当晚就抵达分厂。
到达宿舍,铁架床让我再次兴奋。当我在铁架床上安营扎寨下来,我学着宿舍的妹仔们那样,也到外面去买一块花帘子,将我的床四周围起来。去冲凉时,自觉加入排队,好不容易轮到我时,一桶之前还冒着热气的水已经变成了冷水。
我还年轻,冲冷水澡我也能受得住。把门关上,才发现门是坏的,根本栓不稳。我只能用桶顶住门。我在门上找能挂衣服的勾子,可没有。怎么办?我只能将衣服放在盆里。
冲凉房很窄。我担心水会将衣服洒湿,只能将毛巾拧干一点,采用“干洗”状态。
当我从冲凉房出来时,眼前正上演“水漫金山”。这是一个能同时容纳70人洗澡的大堂。下水道堵住了,水根本流不出去,而冲凉的人还在进进出出。当我挽高裤脚,小心翼翼地趟过眼前的“河”,不管我怎么小心,裤子还是被打湿了。谁知,出了门口,竟然还下起了雨。无处可躲,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伞,我只能冒雨前行。回到宿舍,被淋成落汤鸡的我想家了。
宿舍里,有各种声音响起,这个时候,我最喜欢的是我下铺的收音机,放的是胡晓梅的《夜空不寂寞》。在最孤独的时候,她的声音仿佛是天籁之音,将我的忧伤、思乡之情给转移了,不知所踪。节目中的倾诉人向她讲述的来深圳有关梦想、挫败、失落的情节,很快就引起我的共鸣。我还喜欢看隔壁床的江西妹织毛衣,她一上一下的动作,是那样熟练,很像我在进入办公室拿起圆珠笔写字时的一笔一画。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进入这家港资厂上班有3 个月了。有一天,加班下班之后,我走出宿舍。我细细地观察起这条路,这是一条泥巴路,当一辆货车开过,司机开得飞快,车子走后,扬起灰尘滚滚,我马上用双手捂紧嘴巴和鼻子。我心想:这个地方,跟我的故乡没有多大区别。身后不远处还有跟我一样高的蒿草。我想起了南头,我刚来深圳抵达的第一个落脚点。同样是城市,各区之间的差距还是蛮大的。我想改变。
几天后,当我再次走出厂区时,一个中年女人往我手里塞了一张传单。我一看,是电脑培训的宣传单。平时,在工厂上班就听到同事们讲,在未来,电脑会普及,并成为日常。我也曾在写字楼看到老板的办公室里有一台机器,经过询问,得知那是电脑。
我要学习电脑!
可我没钱。我口袋里拿不出一百块钱。我的工资底薪是800 块,加上每天晚上固定加班3 个小时,每月上班30 天,我能领到约1400块。每次只要一领工资,我就会用午休的时间去邮局给妈妈寄钱。我给妈妈邮去1350块,只给自己留下50 块的零花钱。我知道,妈妈在乡下等着我,弟弟妹妹和爸爸在乡下等着我,田里的稻谷在等着我。为了能让我的工资更快地到达妈妈的手中,我甚至问邮局的人,能用传真机帮我把钱发过去不?
学习电脑,动辄数百元。我虽吃住在工厂,每月开销不多,但也要买一些生活用品。我预留的钱基本花光了。怎么办?借!我想起我的顶头上司,一个广东女人。听同事们说,她经济还不错。当我开口向上司借钱时,她第一个反应是:借钱来做什么?学电脑。我说。好事,要多少?300。
从上司那里借到300 块钱后,当天晚上我就去报名。从那天开始,吃过午饭后我就去培训学校学习。加班下班之后,我又去学两个小时。这样算下来,我相当于一天上“连班”13个小时。
每次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我就开始背字根。我看过培训老师打字,他在键盘上“健步如飞”,手速惊人。我心想:我也要像他那样,打字像飞一样快。我谨记老师的教导:想要学会打字,要先背字根。躺在铁架床上,我继续背。记不牢,就手写、默念。经过反复背诵,字根基本了然于胸。当我再次前往培训学校,在老师面前轻松地打出一个个字时,老师夸赞我说:你是同班学员中第一个学会打字的。
没过多久,工厂来了一批新电脑。当老板说,谁会电脑的请举手。我第一个举手。老板再次强调,懂电脑不仅仅是指会开机,要会制表,会使用Word、Excel,还要会发电子邮件。我对老板说,我经过培训,知道如何操作。于是我被选中。而贵州妹因为不会使用电脑,被重新分配到流水线上去干活。心高气傲的她当天就选择了急辞工。
在金澎厂做文员的日子里,身边不少同事开始讨论自己的人生大事,我也有意开始选择。厂妹配厂哥是标配。很自然的一个机会,我和波哥走到了一起。波哥在隔壁厂上班,从事的是司机工作。我在厂里做文员。从门当户对的角度来看,我和他是很合适的。每当他开厂车经过我办公室旁边的路时,他会故意连按三下喇叭,他在告诉我:他要出车去送货了。不看家庭背景,不在乎高大威猛,我相中了他的实在,因为我只轻轻地告诉他一句:我家里最近在盖房子,急需5000 块钱。他当天就给我送来5000 块现金,还催我马上就去把钱邮回家。也许是“患难见真情”吧。我心想:一个愿意帮助我的人,应该是可信的。正是这样的开始,我给了他一个机会。
后来结婚,生女儿,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时间过得非常快,仿佛也就一棵树换叶的工夫,我变老了。28 岁那年,我心想:我得学习一门知识,让自己更充实。我选择了会计。买书,自学。我拿出了当初报读电脑培训班的勇气。我想,会计跟背字根是差不多的,只要有攻克的勇气,就能如愿以偿。
2008 年1 月,我如愿拿到会计从业资格证书。因为并没有实际工作经验,我一时之间找不到对口的工作。我突发奇想:我要去做普工。我租住在三楼。对面是一家电子厂。透过敞开的窗户,我能看到流水线上的女工,她们打螺丝的声音,很响亮也很清脆。第二天,我就去了那个电子厂上班。当我与打螺丝声靠得更近,我不仅仅喜欢上了螺丝,我更喜欢自己坐在流水线上的样子。
多少次,听别人说:赶货,拉长,半成品,胶盆。多么新鲜的名词。我觉得我一定要用行动去靠近它们,至少一次,用我的耳朵和我的眼睛,和它们进行一次交流。后来,经过日积月累的交流,我爱上了螺丝。它们在我眼中仿佛是一个孩子,是一个惹人疼爱的孩子。我把手中的热量传递给它们,让它们在冷冬感觉到春日的暖阳。
我一直认为,就算是一枚小到不起眼的螺丝,也是需要呵护的。有一次,工友要把不小心落到地上的螺丝当垃圾扔掉,我叫她把螺丝给我。我台面上的螺丝,我从不让它们落地。我想:我们有缘成为伙伴,就不能让它消失。它的价值,一定要让它得到充分的体现。它要去到它应该去的地方。螺丝与电子产品,是组合。我与螺丝,同样是组合。螺丝依着我,希望我带它去远方;我依着螺丝,它让我实现梦想。在芸芸众生中,在工业时代里,我不就是一枚螺丝吗?我也想实现自己的价值。
2014 年的某日,波哥的朋友突然来我家,就在那个夜晚,波哥给他的朋友泡了一杯茶之后,我们敲定了一件事:第二天,我就可以去一家公司做会计。
因为熟人介绍,我有了一份新工作。可我总觉得,在我所有的工作中,我最喜欢的却是打螺丝。那个清脆的声响,仿佛是激励声。我旁边工位的河源妹有好几次打螺丝竟然把自己催眠了。我从来不会睡着,每次我一听到螺丝声,就好像听到了号召声,它将我的身体喊醒,让我为它提供最好的服务。新工作需要敲键盘,敲键盘的声音跟打螺丝的声音有那么一些神似,都是有响声的。我渐渐地也喜欢上了这种声响。
2021 年,从事了7 年会计工作后,我处于一个两难的境地。要么随公司搬去东莞工作,要么失业。
站在镜子前,我想到了《木兰辞》的一句话:“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女扮男装的花木兰有爱美之心,我也有。才发现,鬓角之处,黑发已被雪白占据。脸上的皱纹随处可见。我想起同事给我的一个称呼:打工婆。19岁来深圳打工,41 岁失业。打工婆还能做什么?从妹熬成婆,我的基石是背诵五笔字根,学会电脑办公,考取会计从业资格证,并有7年的会计从业经历。
深圳还真是一个讲人情味的城市。当我准备重新找工作时,波哥告诉我,他从朋友圈里看到一个山东老板急需一名会计。重要的是,山东老板的工厂地址,跟我们居住的地方是同一个区。我做梦都想找一份走路就能去上班的工作。
7 年的会计从业经历,让我顺利地找到新的工作。我庆幸自己这个渐渐老化的螺丝还能继续为工业时代贡献力量。新同事跟我混熟之后,也会喊我打工婆。我就微微一笑地回她:厂妹,当年我也是从厂妹做起的。我是螺丝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