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宁
客家人管早餐为吃朝,午饭为吃昼,晚饭是吃夜。
很有趣,不是么?各地对早午晚饭也有不同的称呼,记得大学那会在宏村采风,住着二层的民宿小阁楼,门前一条小溪潺潺流过。问问老板,原来当地人管早饭叫“吃天光”,午饭叫“吃点心”,晚饭叫“吃落昏”。从天光吃到落昏,从朝吃到夜,一个“吃”字,充满了人们对时间的渴望,对生活的期盼。
我并不是一个早餐拥趸者,工作日是有什么吃什么,粥粉面饭油条豆浆包子馒头肠粉点心面包汉堡咖啡……中的西的多的少的不拘一格;周末时自然醒来,慵懒地宅在家,若真饿了则弄一碗麦片,心思来了或会煎个鸡蛋。曾经看到网上一些博主做的早餐,几百顿不带重复的,吃起来满心欢悦。然而不管是粗略还是繁杂,华丽还是简单,每每把早餐吃下去,身心与胃有了安全感,便是一天时光的正式开始。
吃昼与吃落昏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境,早餐不怕简单亦可尽然丰盛,瓜果鱼蔬样样俱全,单单稻米也会满意,中医云天地阳气可以帮助消化食物,而夜晚所摄入的食物则不易消化,中午晚上吃得放纵豪迈,渐渐隆起的肚子也毫不留情。
每到中午,饭菜未上桌,肚子已经在诉说自己的辛苦了。繁华都市,忙碌工作,好多人对中午这顿并不重视,主打的食物都为快餐,猛火重油,各自端着自己盘子三扒两口想着快点填饱肚子便可休息了。对于吃昼的看法,无非是储存些能量,再继续消耗。饿时,望梅止渴,饿劲也缓缓;焦虑时,想到还有后路可退,倒也能找借口偷懒些。
狐狸都知道办些仓储过冬,何况万物之灵的人类。
而农村里,吃昼则更为隆重。我依稀记得小时候,客家人婚宴喜宴添丁赏灯请客,都是中午时分,近邻远亲齐聚,把日出到日落的一段光阴吃下去。大块大块的红焖猪肉,油光发亮的白切鸡,生猛的河鲜,各式蔬菜小炒,让人欲罢不能。
我对于其他菜式并没有太大记忆了,只是那肥腻的红焖猪肉一直萦绕脑海挥之不去,红烧肉也好红焖猪肉也好,我看见一盘红烧肉,就会下意识地想:这肉焖得够绵么?这红色是炒的糖色还是上的老抽或是加的鞠?下厨的师傅手脚干净么?用什么方式刮猪皮上的毛呢?八角桂皮等配料的分量够不?肉是先煎后炖还是过水就转锅?最后,我吃一块红烧肉,看到的就是红烧肉,酥烂挂酱,喷香扑鼻,就想来碗白米饭,吃了它。当然,我现在更喜欢的,是我乡下舅舅做的水晶扣肉,除了有红烧肉的酥烂,还把猪皮炸得金黄酥脆,作为水晶的香瓜片用蜜糖浸泡,带着香浓浑厚甜,一口下去,尽是美满的幸福,还不腻。
酒饱饭足后,意犹未尽地离去,期待下一次相聚。
人类作为食物链的终端一环,既纠结美味食物无法摆脱的高热量高胆固醇,又贪心着那么诱人的味道和秘境。我心心念念今晚的诱惑,又数着这样那样的卡路里,节制过后的饱足感,还有什么更令人开怀?晚饭通常会吃得很长,六点多上桌,拖拖拉拉的吃。男人要喝酒,吃得慢,用农村话说就是“前三灶吃到后三灶”。经常到八点多,菜凉了,再回炉热一热。大多数百姓,虽然没有士大夫识字读史的机会,但也向往宫廷贵胄生活,仗着戏曲评书,融汇日常想象。如果细细琢磨,其实古代宫廷御膳,还真未必比老百姓的想象华丽出多少。
我家晚饭,也就普通三菜一汤,不见得多华丽。父亲还在的时候,兴头来了,跟我讲些几十年前的过去,一道番薯叶有几种做法,油渣可以送几顿饭,父母那一辈人的恋爱几乎也是围绕着吃,你送我点米我送你些粮。我妈以前吝啬时,常会把上午那餐胡乱一炖热了凑数,被我父子二人抗议后少了许多;当然了,她也擅长复杂的菜式,酿豆腐、蛋饺、开边虾,用我爸的话说,就是“实在”的菜。
把夜也吃下去吧,一桌充满情感的晚餐,陪伴你的爱人,父母的目光,牙牙学语的孩童,那么多的能量延续你生命里一下子多出来许多附赠的时光,怎能不让人欣喜。
所谓时光的吃法,无时或忘,萦人至此。
进入夏天,心情烦躁,世界也暴躁,我们正面对抗着德尔塔毒株,胃口不开食欲不振。
我妈启动了天神下凡模式,清淡点凉拌黄瓜、踏雪寻梅、素三鲜;油腻点油焖茄子、酱烤鸡翅、卤猪脚;还不行,包盘饺子蒸屉馒头,来份肉夹馍弄碗炸酱面……你这混小子还不吃?那自己弄去,老娘吃饱了!
我见识浅薄,没看透我妈老当益壮的潜力。
她老人家进得了厨房出得了厅堂,算得了账本扛得了猎枪,开得了中药吃得了辣椒,脚能踢南山恶犬拳可打北海猛蛟,饶我似鬼猴精也得乖乖倒她老人家洗脚水;她老人家若真不下厨房,那可就真是不下厨房了,每天就清汤米饭,爱吃不吃。
说到底,得怪她。
心情如阳光灿烂时菜肴如盛宴,刀法像神落,辅料似点睛,养得这混小子好一副刁嘴。
某天我在厨房双手叉着腰,觑着一堆酱油、三五瓣蒜,嘴馋了想着弄点蒜泥白肉,这一边手脚无措,一边回头大喊:“刘师傅!您这准备的是蒜泥还是蒜瓣?”
刘师傅笑眉笑眼走过来,说:“哎呀,这是太忙,还没捣呢。”
“要不我理论指导您,您老实际操作操作?”
刘师傅笑眉倒竖,目放金光,狮子吼道:“你在教我做事?!”
好家伙,三两下把蒜瓣捣成蒜泥,加上辣油麻油香气四溢,一大菜刀这么甩两甩,透亮的白肉下来了,洒上芝麻,吃吧混小子!
若小情绪不佳乌云盖顶,那可好,我必须时刻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就惹她雷霆恼怒。
试试做一道暗黑料理,浪费食材事小,恐惧笼罩心头许久,我硬生生地把这菜给记两年才能忘。
早那些年家穷人吝啬之时,她爱做个大乱炖,隔餐的菜、难处理的菜、不舍得扔的菜有的没的都放锅里,美其名曰东北炖菜,东北的朋友看了可别不高兴呀。
要不就是把吃不完的月饼拿来包包子,还好,闭着眼睛能吞下去;拿来炒辣椒的话就有点辣眼睛了。
现在嘛,不是来一出她自己吃得蛮香的焖面,就是怀念青春的烙饼,要么就是健康得不能再健康的养生菜肴,说白了就是水煮青菜。
我两眼一闭喉咙一吞,也算是填补一顿。
记得大学那会儿,回家只有冬夏,再无春秋,归来之时我妈都会问我想吃啥,隆重溺爱的感觉真如小皇帝一般。
少不了的,必有我爱吃的蛋饺,也就是客家“酿制食物”的巅峰——酿春。
好十几个鸡蛋打下去,调得稠稠起泡,小火慢煎,将熟未熟之际把早已配好的肉馅舀进去,不管是饱含香菇虾米瑶柱木耳的馅,还是只有肉的馅,都让我吃得不亦乐乎,鸡蛋两边一包,起锅再转砂锅加白菜加腐竹加这些那些调料慢炖,煮熟的酿春鼓得胀胀的,透亮的蛋液里包裹得呼之欲出肉馅,非常诱人,这一口下去,汤汁肉汁横流,多少爱意都在酿春里。
好景不长,假期没过多久,她看到我就嫌烦,天天宅家也不帮忙,也浪费着时间不好好珍惜,从早到晚不是游戏就是瞎逛!得,从皇帝变成奴婢也。
欢乐的时光过得特别快,又是时候说拜拜,转眼开学离家,四年过去,生老病死,一番不舍。
其实我们都知道,儿女要不在家,父母咸鱼白菜便凑合一顿。
我曾对我爸说:“我妈特别犀利,楼上楼下的邻居尝过她的大包子,拿人手软,也没啥回礼,已经是我们手下了;只要再控制小区物业和菜市场,我们就能当小区一霸。哼哼,到时去吃面,卤水排骨肉丝随便选,还不排队;买肠粉,鸡蛋猪肉可以随便加,虽然吃的都是砧板味。”
我爸说:“对对对,以后吃沙县蒸饺,加辣还能多加花生酱,不要钱呢!”
其实每个妈妈都是厨神,只是在漫长岁月里日积月累披星戴月柴米油盐磨破了嘴操碎了心,被我这样没出息的混小子耗成了凡人。
看着渐渐浓密的夜幕,我依然能够回忆起多年前的那一刻,她在我身边,展开双臂挡在我身前,那么坚定,保护着她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她用小小的身躯保护我,明明没有能力却还是那么拼命,那时的我跟现在一样,只是随着生活随波逐流。
然而我愿意,尽我一生,往光明大道,不改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