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卜娜娜 卫小将
近几十年公共育儿制度逐渐式微,面对儿童照料需求增加和儿童社会照料资源不足之间的矛盾,祖辈往往成为儿童照料非正式资源的提供者。在流动老人中,照顾晚辈是老人流动的主要原因,相关新闻与研究将这些为了照顾子女及孙子女前往子女工作城市生活的老年人称为“老漂族”。同时,在中国传统家庭分工中,女性老人承担了较多的孙子女照料责任,只有当女性老人无法或无力提供对孙子女的照料时,男性老人才会承担有限的照料责任。但现阶段关于女性流动老人照料劳动的研究还较少,本文将以照顾子女及孙子女为流动目的的女性老人称为“老漂”母亲,并引入母职(“母职”,mothering/motherhood,一般认为是女性承担人类繁衍任务所产生的对“母亲”这一社会角色的担当与认同)的概念进行分析,探究这一群体在跨越代际、阶层、地域等背景中是以何种形式实践母职的,她们又对此做出了怎样的回应。本文运用深度访谈法和田野观察法于2018—2019年在北京市海淀区、朝阳区的社区收集资料,并选取6个典型案例进行分析。
“老漂”母亲承担着双重的母职照料责任并面临着身心的劳累。她们在子女家庭中既承担着一部分对子女的照料,又承担着绝大部分对孙辈的照料,对子女日常生活的照料以满足其生理性照料需求为主,对孙辈的照料则承担更多“代理母亲”的责任。一是她们对孙辈的照料要保障其安全并给予关心,小心翼翼地保护孙辈的安全,无微不至地给孙辈提供尽可能好的照料。二是“老漂”母亲要在子女无暇顾及孙辈时承担起一部分对孙辈人格培养的责任,规范孙辈一些行为。“老漂”母亲对孙辈的严格要求一方面是出于孩童成长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对母职期待的积极回应,完成子女对自己的母职期待,不至落到“只知道宠爱孩子”的境地。“老漂”母亲对孙辈的日常照料一定程度上束缚着她们的身心,她们在照料孙辈的过程中要时刻在场、注意保护孙辈的安全,同时她们对自己的身心需求无法及时回应。双重母职期待下的“老漂”母亲承受着更大的母职压力,她们对孙辈的照料更加尽责与谨慎,因为这不仅关系到对自我的要求,而且关系到自己在子女面前的形象。
“老漂”母亲在现代育儿话语体系下照料行为的话语权较低且面临着照料行为的再建构。首先,“老漂”母亲面临育儿文化转变的挑战。当代育儿知识的生产呈现出亲子关系的平等与相互尊重,育儿方法技术化、专业化,育儿观念商品化的趋势,使更多父母被建议消费特定的商品和服务以更好地满足孩子的需要。其次,对于来自农村的“老漂”母亲来说,也面临着跨越阶层的育儿情境。“老漂”母亲的子女大都拥有较高的学历、稳定的工作,已在大城市扎根,作为中产阶层育儿观的实践者,其育儿观念与方式已与“老漂”母亲不同,对育儿也有着更高的要求。子女的教育理念倾向于素质培养,注重拓展孩子的兴趣爱好与见识,但在秉持让孩子“快乐学习”的理念下也重视应试与分数,有着较高的育儿期待。“老漂”母亲在科学育儿话语及中产阶层育儿期待的情境中逐渐适应现代育儿观念,她们普遍认为现在孩子的教养方式已经与过去不同,自身的观念也有些跟不上时代,所以大部分养育孙辈的事情都会按照子女的要求去做,同时自己的育儿观念也逐渐向现代育儿理念靠拢,学习科学育儿方法,不断适应与实践现代育儿观念。“老漂”母亲的照料行为也在这一过程中被重新塑造,她们的育儿观念与实践被解构并重新建构,不断在自身的照料经验与现代科学话语之间寻求平衡,呈现出拉扯的状态。
跨地域使“老漂”母亲面临着社会交往的受限与分离焦虑。地域差异首先体现在城乡差异方面。乡土社会有着相对稳定的社会交往圈子,对于“50后”“60后”的“老漂”母亲来说,几十年生活在农村,来到城市会有一些不适应。具体表现在,一是人际交往的流动化。周围人的流动性很大,邻里之间不认识,很难建立起像乡土社会那样紧密的社会联系。二是“老漂”母亲社会交往的有限性。来到异地的“老漂”母亲,因为忙于照料子女和孙辈,社会交往圈子狭窄,一般没有其他休闲交往活动。和老伴一起来的“老漂”母亲可以与老伴交流,相互帮忙,独自来到异地的“老漂”母亲则孤单感更加强烈。三是跨地域带来的对未来的担忧,这种担忧来自今后将要面临与子女及孙辈分离的焦虑。一方面,她们想在孙辈长大后回到家乡,拥有更加自在的老年生活;另一方面,她们担心回到家乡后与子女和孙辈的情感联结减弱,情感需求得不到满足。“在这里无趣,回家想孩子”的情感焦虑困扰着“老漂”母亲。尤其是对于独生子女家庭来说,“老漂”母亲回到家乡后没有其他情感寄托,会感到更加孤单。回去还是留下对“老漂”母亲的情感及生活均产生一定的冲击,“老漂”母亲从逐渐适应子女家庭的生活,到孙辈长大逐渐“走出”子女的家庭,面临着母职的再次转换。
“老漂”母亲的母职实践面临着各种结构性因素制约,既包括客观社会条件的影响,也存在长久以来母职意识形态的内化。结构在制约行动者的同时,行动者也会通过反思性行为不断修正结构。在“老漂”母亲的母职实践中,她们不断以自己的方式适应这一结构情境,积极地看待自己的母亲身份,在一定程度上掌控着自己的母职。“老漂”母亲面临着多重的结构性情境。
第一,性别文化中的母亲身份与孩童照料。母亲身份对“老漂”母亲有长远的影响,母职意识已经成为社会的结构观念。“老漂”母亲对母亲身份的认同在其生活的社会环境中早已形成,社会文化对母亲行为规范的要求不断加深这种认同,使其母职意识不断内化,并不断强化自身在照料行为中的责任感与奉献精神。母亲身份使她们被认为应该对家庭的照料需求负责,这一传统社会性别分工和意识形态的影响也体现在当子女家庭需要照顾时,“老漂”女性大都“必须在场”,“老漂”男性则是“选择在场”。“老漂”母亲将养育孙辈看作自己的责任之一,养育完孩子再竭尽所能地照顾孙辈,自己才算是真正完成了作为母亲应该做的事情。可以看到,在“老漂”母亲身上,母亲的责任作为一种人生信条和行为准则影响着其观念和行为,在老年时期继续照料子女及孙辈成为社会文化及其自身的规范。在日常照料中,她们也不断利用反思性监控继续完成作为母亲的责任,“老漂”母亲理解自己的母亲身份,也了解社会文化对母亲的期待,在日常生活中不断监控着自身的行为,以期不脱离“好母亲”的标准。
第二,婴幼儿社会照料体系的缺失。“老漂”母亲的子女到异地扎根安家,其社会支持资源较少,“老漂”母亲往往成为子女家庭孩童照料的主要支撑。改革开放后社会制度对0—3岁婴幼儿照料的支持逐渐减弱,婴幼儿照料的家庭负担加重,育儿市场化趋势增强,同时生育政策不断放开。对于“老漂”母亲来说,如果子女生育多胎,她们对子女家庭的照料时间也会相应延长,照料压力进一步加重。
第三,“老漂”母亲年龄困境下的身心负担。首先,作为老年群体,“老漂”母亲的体力、精力不如年轻时,照料行为中身心负担更重,身体更易疲劳。其次,年龄的增长一定程度上带来了她们在育儿观念上与子女的脱节,现代科学育儿话语在儿童的衣食住行、文化知识学习及爱好培养上都遵从所谓的科学逻辑,无论是日常照料中食物的营养搭配还是胎教音乐、大脑开发教程,都与“老漂”母亲的认知有所不同。高标准的育儿期待使得“老漂”母亲原有的照料经验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排挤,在对孙辈的照料中处于相对弱势地位,其照料工作的自主性被进一步挤压,照料行为以满足子女的育儿期待为目标。
第四,地域转变与社会关系建立困难。“老漂”母亲来到子女居住地,普遍出现文化上的不适应。原有的生活经验与新地域的生活经验对其产生拉扯,她们往往需要一定的时间去适应,同时“老漂”母亲平时忙于照料子女及孙辈,社会交往活动较少,在异地很难建立起自身的社会关系,更容易感到孤单。
第五,子女家庭的现实处境会进一步制约“老漂”母亲。这一现实处境包括家庭中可以照料孙辈的老人身体状况和子女家庭的经济收入情况。“老漂”母亲选择照料子女及孙辈除了对于母亲身份的认同之外,自身及子女家庭的现实处境更进一步加强了“老漂”母亲的付出行为。“老漂”母亲了解社会文化对母亲身份及其带来的行为规范,同时,孙辈照料需求、不同的家庭结构与面临的家庭问题等因素也在不同程度上影响着“老漂”母亲的行为,当“老漂”母亲的自我生活期待与子女的需要发生冲突时,子女家庭照料需求越强,“老漂”母亲越会遵从子女家庭的需求,其自我约束会越强,结构性的制约进一步加强“老漂”母亲的身份认同。
“老漂”母亲处于性别、年龄、地域交叉的弱势地位,这一弱势地位是男权制、科学育儿话语的转变及地域区隔共同塑造的。男权制社会中的社会分工依然深刻地影响着女性的选择,男性在社会生活中的绝大多数领域占据主导地位,女性相对处于劣势。传统的社会分工将女性视为私领域的负责者,女性被认为是照顾孩子与家庭的第一人选。这一观念影响了两代女性的个人选择,她们在大多数情况下承担着更重的育儿责任。对于年轻母亲来说,面临着职业发展与孩童照料平衡的现实,“老漂”母亲成为调和年轻母亲工作与生活冲突、维护家庭利益的良方。但由于年龄的增大,“老漂”母亲育儿经验与现代育儿话语脱节,体力也不如年轻时。而异地生活中社会交往的相对贫乏使她们的生活更加孤单,也给她们带来了今后是否要回家乡以及什么时候回家乡的困扰。在性别、年龄、地域三者交叉的影响下,“老漂”母亲的母职实践呈现出自身的特点,也凸显出更加弱势的境况。
“老漂”母亲在各种结构性因素制约下,也积极回应自己的母亲身份,体现着自身的主体性,不断修正现有结构对她们的约束,以不断适应“老漂”生活。
一是“我不能只知道宠孩子”——适时调整的育儿行为。在孩童的照料分工上,“老漂”母亲根据子女的需要适时地调整育儿理念。在子女工作不是很忙碌的时候,不干涉子女的日常生活和孙辈的教育活动;在一些子女经常不在家、无暇顾及孙辈学习的家庭,“老漂”母亲在承担着无微不至的生理性照料的同时,也尽自己所能严格要求和督促孙辈的学习活动,尽力破除“老人只知道宠溺孩子”的刻板印象。同时,她们通过主动学习使用料理工具、健康搭配饮食等不断适应当代育儿观念。
二是“老人不要管太多”——以和为贵的代际相处智慧。无论是对子女的生活还是孙辈的照料,“老漂”母亲的态度都是“做好该做的”,体现出“老人不要管太多”的独特智慧。“老漂”母亲对自己有着清晰的定位,在与子女家庭朝夕相处之中,形成了独特的代际相处之道,不再只做一个“逆来顺受”或者强势的长辈,她们在与子女的相处中逐渐寻找平衡,维持着家庭关系的和谐。
三是“我是很开心的”——代际情感的紧密联结。“老漂”母亲也将帮助子女、照料孙辈当成一种情感联结方式。“老漂”母亲来到子女家庭照料孙辈,除了满足子女的照料需求外,也是“老漂”母亲与子女建立情感联结的机会,这让她们感到十分开心和幸福,子女来到异地安家,父辈与其相处时间较少,尤其对独生子女家庭来说,“老漂”母亲来到子女家庭中照料孙辈是与子女相处的难得机会,也让三代人之间的联系变得紧密。同时,在提倡“养儿防老”的乡土文化中,“老漂”母亲来到子女家庭照料孙辈也给她们带来了更强大的依靠。
关于“老漂”母亲母职实践的研究,让我们看到老年时期处在异乡的她们在“做母亲”的体验中面临着特殊的社会境遇,进一步丰富了老年女性的母职研究,也促使我们反思在当代社会育儿文化中老年母亲面临的一些现实问题,为给她们提供相应帮助开启了新的思路。“老漂”母亲在承担社会婴幼儿照料方面做出了巨大贡献,但现阶段获得的关注较少,今后应在以下方面加强对这一群体的关注。
一是从社会照料体系来看,应在政策层面加大对婴幼儿照料的重视,加强婴幼儿的社会照料体系建设。应完善0—3岁婴幼儿的社会照料体系,将这一年龄阶段儿童的照料逐渐从家庭中转移出来,建立相关的机构专门或者辅助照料这些孩子,有效减轻婴幼儿家庭的照料负担。同时加大公立婴幼儿照料机构的建设,市场化的育儿机构虽然解决了一定的育儿需求,但收费标准不统一,有些机构过高的收费加重了家庭的负担。
二是从“老漂”母亲群体的福利保障来看,应加大这一群体享受流入地政策优惠的力度。目前“老漂”群体没有或只是部分享受流入地区的老年人照顾政策,如游览公园、公交出行等。在看病就医等方面并没有实现医保政策的贯通,“老漂”群体在享受医疗服务、医保报销等方面还不够便利。
三是从“老漂”母亲的日常生活来看,社区可以建立相应的活动组织。“老漂”母亲来到异地,社会关系网络薄弱,对来自农村的“老漂”母亲来说,适应城市生活方式也需要时间,社区可以在“老漂”母亲时间允许的情况下,组织一些娱乐活动,丰富她们的休闲生活,排解其孤独感。同时,针对有着相同生活处境的“老漂”母亲,可以引导她们组成社区活动小组,如基于家乡地域、年龄阶段等组成的活动小组可以起到一定的互助作用,使“老漂”母亲在面临困难时,能够得到其他老人的帮助,进而促使她们尽快融入新生活,减轻心理负担。
四是从社会氛围来看,应营造尊重与爱护“老漂”母亲的社会环境。照料劳动的价值在传统文化中往往不被重视,人们大多认为母亲照顾子女及孙辈是理所应当的。应更多地看到“老漂”母亲照料劳动的艰辛,很多情况下她们克服身体的劳累、花费巨大精力照看孙辈,努力适应新环境。她们的辛劳与付出应得到更多的尊重与爱护,全社会应共同营造尊重、爱护“老漂”群体、重视照料劳动价值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