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苍龙
当前有关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议题日渐分化为两个针锋相对的立场。一个是学科规范的立场,以谢宇为代表,基本观点是:把中国的经验和实践当作工具,目的在于促进社会学学科的规范化,积累社会学整体知识,注重作为一类专门知识的社会学自身的发展。另一个是民话国家的立场,以贺雪峰为代表,基本观点是:把中国的经验和实践当作目的,社会学理论和方法只是认识和理解中国的工具。由于强调本土经验的独特性,所以后者具有更强的民话国家意识,也更偏重社会学知识的情境性、本土性和主体性。不过,这两个立场各有弱点。首先,注重学科规范化的立场有陷入“美国中心主义”的嫌疑,即以美国社会学指代“世界社会学”,默认美国量化实证研究范式为所谓世界共通的学科规范。这一立场低估了美国社会学与中国社会学之间的情境差异性,也忽视了非量化研究(如定性研究、理论研究)在增进社会学学科知识方面的重要性。其次,注重民话国家的立场有陷入“学术民话主义”的危险,即过分强调中国本土经验的特殊性和整体性,忽视了跨文化情境对反思和把握不可通约之文化差异的作用。该立场刻意突出长期浸泡式田野调查方法,既否认了量化研究在认识和理解中国经验方面的作用,也低估了学科规范化建设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循此思路,中国社会学本土化争论似乎有走进死胡同的危险。
虽然这场争论如何演变发展下去仍然有待观察,但综论上述两个立场可以发现,如何对待量化研究范式和统计调查方法,成为二者争议的焦点之一。首先,学科规范立场所预设的世界共通的社会学样式,实际上是以美国为代表的量化实证研究范式;正是基于这个范式,该立场对当前中国本土社会学研究的整体局面作了评判。其次,民话国家立场明确反对美国化的量化统计范式,并以长期田野调查这种典型的质性研究方法作为工具进行批评。看上去,这场争论仍然无法摆脱量化统计与质性方法这一悠久的社会学矛盾议题。支持抑或反对量化研究范式,成为区分争论双方的关键点。
明确了这一点,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这场争论。笔者认为,反思量化统计与社会学的关系,为评估上述相互对立的本土化立场提供了某种契机。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把视线转向社会学与更广泛意义上的社会科学传统(如量化统计)之间的关系,并对此进行重新考量。社会学与社会科学是否必然遵循同样的知识传统?二者是否有可能沿着不同的研究路径发展?对此,笔者提出,区分社会学传统与其他社会科学传统(特别是统计学传统)是十分必要的,有助于厘清当前社会学本土化争辩的诸多问题。为了论证这一点,笔者将首先以英国社会学本土化历程为例,说明英国社会学如何在处理与异质性的统计学传统的关系中生成自己的学科主体性。之后,结合英国社会学本土化的启发,笔者将回到费孝通对扩展社会学传统界限的论点,上出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两个路径。
在英国社会学本土化历程中,有两种平行的社会科学传统共同塑造了它的学科主体性:一是产生于英国本土的、以经验实证为取向的统计学传统;一是来自法国哲学家孔德(Auguste Comte)的实证哲学和社会学观念。
首先,作为新英格兰统计学的发源地,英国拥有强势且历史悠久的统计学传统。该传统发源于19世纪30年代,当时一场轰轰烈烈的“统计学运动”席卷全英,有力挑战了占主流地位的李嘉图式政治经济学(Ricardian Political Economy)。与基于抽象人性原则、注重演绎推理方法的政治经济学不同,统计学强调统计测量和数据收集,主张通过经验归纳方法发现人类社会规律,这不仅重塑了“科学”(science)观念,更推动了广泛社会科学领域里研究范式的转型。英国成立了不少统计学研究社团,它们有一个共同目标,即把社会科学发展为一门价值中立、政治无涉、以收集和分析统计数据为主的经验科学。19世纪70年代,优生学运动兴起,继续推动着统计学的迅速发展。其表现之一是,高尔顿(Francis Galton)、皮尔逊(Karl Pearson)等优生学家发明了新的统计学概念和工具,如回归、标准差和相关分析,给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注入了新的动力。
虽然统计学传统在英国社会科学如此强势,但真正对英国社会学产生深远影响的是一个非英国本土的知识传统——孔德的实证哲学和社会学理念。孔德的社会学观念对统计学具有一种先天的反感。在孔德看来,社会组织具有极端易变性,数理统计对此无法准确可靠地把握;加之数据分析本身具有欺骗性,因此决不能用于社会学研究。在推动孔德社会学观念在英国本土落地生根方面,成立于1903年的“社会学社”(The Sociological Society)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该组织把孔德实证社会哲学上为主导思想,致力于在英国发展一门“科学的、教育的、实践的”社会学类型,以期为所有社会科学门类奠定一个通用基础。在社会学社的努力下,最早的一批学院派社会学家诞生了,代表人物是1907年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履职的全英第一个全职社会学教授霍布豪斯(Leonard Hobhouse)及其继任者金斯伯格(Morris Ginsberg),此二人皆以孔德知识理念为基础发展自己的社会(哲)学理论。在此过程中,孔德社会学观念里的“反统计”倾向也被一并带入,进而与英国本土的统计学传统对立相斥。
论及统计学传统和孔德实证哲学传统对英国社会学的影响,如果说前者以一种“不介入”的方式成为与英国社会学平行发展的“他者”的话,那么后者则以一种强势介入的方式奠定了英国社会学的“反量化”的知识品性。具言之,在广泛社会科学领域内得到迅速发展的新英格兰统计学传统迟迟无法进入英国社会学知识体系内部。正如戈德索普(John Goldthorpe)所指出的,统计学与社会学在英国犹如两条平行线,彼此缺乏交集,二者之间的合作联盟直到今天也没有建立起来。事实上,被孔德实证哲学主导后,主流的英国社会学家就一直刻意与统计学保持疏离,无论在学术组织、研究出版还是教学实践领域。在他们看来,社会学作为一门学科应以追求对社会现象的一般化理论解释为目标,量化统计只能让研究流于琐碎而表面的技术化细节,无法深入把握社会现象的本质,更不能为社会知识提供通用基础。
特别是二战后,虽然英国社会学摆脱了对孔德宏观社会理论的执着,但仍旧保留了偏重理论研究(但转向中微观层次)、轻视经验方法(特别是量化统计技术)的品性。可以说,正是在反对量化统计的过程中,英国社会学才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学科意识。虽然新英格兰统计学没有在其诞生地英国的社会学界扎下根基,却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繁荣起来。在吉丁斯(Franklin Giddings)、奥格本(William Ogburn)、邓肯(Otis Duncan)等一批杰出量化社会学家的推动下,运用量化方法和统计学知识成为美国社会学的传统,也是社会学美国化的最重要特征。自20世纪中叶开始,英国社会学家们也开始关注美国社会学的量化研究,但大多上用低质量的、不规范的调查研究(survey research),有意无意地忽视了那些水平较高的量化作品。这种做法致使英国社会学家们相信,美国的量化统计社会学在根本上是一个错误,英国应该上以为戒,避免重蹈覆辙。他们极力贬斥调查方法和统计技术,认为它们在本质上是“非社会学的”(un-sociological)或“不够社会学”(insufficiently sociological)。在这种情况下,量化统计成为英国社会学家们一致反对的对象。或许他们对于社会学应该“是”什么还缺乏共识,但对于社会学应该“不是”什么则意见统一。结果,一种“反量化”文化在英国社会学界形成并被固化,与社会学之外的、注重量化统计的其他社会科学形成鲜明对比。
与此相关的另一点是,英国社会学明确了自己的学科属性——把自己定位为一门“通识学科”(general discipline),功能是在大学里提供“博雅教育”(liberal education)。看上去,这一定位离不开孔德把社会学视为通用科学的观念的影响,该观念使英国社会学养成了侧重社会理论(哲学)研究而低估专业方法训练的偏好。不过,从更广泛的视角看,社会学在英国之所以突出通识性而非技术性,实质上是因为它对接了英国悠久的文学文化(literary culture)并成为其一部分,从而强化了自己的人文属性。根据麦金尼斯(John MacInnes)的观点,社会学在英国更接近于人文传统而不是以量化统计为核心的科学传统,这体现在英国社会学把培养学生的人文素质和批判思维、提高他们参与公共事务的公民精神作为专业使命。这一学科定位与美国社会学家米尔斯(Wright Mills)的观点相近,他在《社会学的想象力》中论述了一种作为手艺实践的社会(科)学,它拒绝死板的技术化程序,反对盲目崇拜方法,突出学者个体的能动性和创造性,勇于担负自己的道德义务。可以说,在美国四处树敌的米尔斯在英国找到了自己忠实的同路人。
英国社会学本土化历程表明,社会学并不必然与广泛意义的社会科学遵循同一种知识传统,二者可能沿不同路径发展,不能把二者混为一谈。那么,英国社会学的故事可以为理解和厘清当前中国社会学本土化争论提供什么启示呢?
笔者认为,最大的启示之一是,提醒我们看到本土化进程中同时存在重科学传统与重人文传统两条路径,尤其不能因过度强调“科学性”而低估乃至忽视“人文性”。在此,笔者有意重提费孝通在2003年发表的《试谈扩展社会学的传统界限》一文。在这篇文章中,费孝通指出社会学具有“科学”与“人文”双重性格。一方面,科学性使社会学具备“有用性”,成为解决实际具体问题的“工具”。科学性意味着社会学将采用“实证主义的‘科学’方法”,“借鉴自然科学和数学的假设检验和统计等基本研究方法”,这将推动社会学成为一门“以逻辑因果和系统分析见长的学科”。但另一方面,由于中国社会和文化存在大量概念和领域是实证主义科学方法“掌握不住、测算不了、理解不了的”,所以费孝通特别突出了社会学之人文属性。鉴于此,他强调,若建构和发展真正中国本土化的社会学,必须深入中国的文化传统和历史实践,挖掘丰厚的人文精神理念和社会思想,探索深植于中国人文主义土壤中的社会学概念和理论,这“是中国学术的一个非常有潜力的发展方向,也是中国学者向国际社会学可能做出贡献的重要途径之一”。他甚至认为,哪怕是社会学之科学理性精神,其“本身就是一种重要的‘人文思想’;社会学科研和教学,本身就是一个社会人文精神养成的一部分”。这一点表明,费孝通把社会学之人文性置于科学性之上,将科学性内含于人文性之中。在笔者看来,这一思路恰与英国社会学不谋而合——与量化统计的实证科学传统相比,英国社会学更加偏向于人文主义传统(即前述“文学文化”),提供通识教育以发展学生的人文素养和公民伦理。
突出人文性抑或突出科学性,这或许将是中国社会学本土化的两条基本路径。带着这一点,回到当前社会学本土化的争论。一方面,学科规范立场实际上是突出社会学之科学性的反映,虽然意识到量化实证方法的必要性,但低估了社会学学科知识的人文属性,忽视了人文路径对深化理解中国丰厚文化历史传统之不可替代性;另一方面,民话国家立场实际上是突出社会学之人文性的反映,虽然意识到长期浸泡式田野调查对于理解中国深层本土经验和实践的必要性,但低估了社会学学科知识的科学属性,尤其忽视了以量化统计为核心的实证科学方法的作用。依笔者之见,上述两种立场并不必然导致对立。原因是,对于中国社会学而言,科学性和人文性是兼备的双重性格,缺一不可。无论人文路径还是科学路径,二者不必然非此即彼、相互排斥,而应该统合作用于中国社会学之主体性塑造。换言之,在量化统计方法擅长的领域,应该充分发挥其所长;在量化统计方法受限的领域,应该充分发展社会学之人文属性,取哲学、历史、文学等学科之所长,发挥社会理论、定性方法之优势。更重要的是,科学路径和人文路径应该彼此保持适当开放,在自己内部为对方留有一定空间:科学路径要避免“方法主义”陷阱,防止基于量化统计的经验研究脱离现实,变成没有人情味和文化感的东西;人文路径要摒弃对量化统计方法的敌对态度,意识到科学理性本身便是一种人文精神,为推动人文主义与量化研究之间的对话作出努力。探索兼具人文性和科学性的社会学风格,应是建构中国特色社会学学科的题中之义。
鉴于此,应该把理解中国经验与推动学术规范结合起来,打破对美国社会学量化研究范式的执迷。贺雪峰和谢宇把两种范式放到了对立位置上:一个是理解中国经验与实践,这是学科知识的应用功能;一个是与学科的世界同行对话,这是学科的规范化要求。但二者必然矛盾吗?回到英国社会学的故事。英国社会学并未在上述二者中体验到根本冲突。一方面,英国社会学关注本土经验与实践,注重学术研究的道德伦理和社会功能,旨在理解和解决英国本土社会问题。另一方面,英国社会学一直在追求学科的规范化:二战前以落实孔德实证哲学观念为使命;二战后则转向中微观理论研究,发展定性方法,批判美国量化社会学研究。在这个过程中,还推动学术期刊和学术机构的建设,重视在本土期刊上发表文章,形成本土学术共同体。总之,英国社会学既关注英国本土经验与实践,也积极推进学科的规范化,二者并行不悖。为什么呢?一个重要原因是,英国社会学并不预设美国社会学的量化研究范式是“先进的”“普遍的”“世界的”,反而认为它是错误的、非社会学或反社会学的。英国社会学并非没有主体性焦虑,但主要并不来自外部,即不来自寻求与美国社会学接轨和对话的紧迫性,而来自内部,即社会科学里的统计学传统与孔德实证哲学观念的矛盾性。这对深受美国社会学影响、渴望寻求西方承认的中国社会学的启示是,应该打破对美国社会学作为“先进性”“普遍性”和“世界性”象征的执迷,并着手在科研评价体系上进行具体改革,例如对上文索上评估方法的改革。
总之,中国社会学不得不在“鼓励野蛮成长”与“建构共同学术规范”之间取得平衡,不能偏废其一。应该把“中国”既作为目的也作为手段,统合为一,警惕二元对立思维的束缚。诚如黄宗智所指出的,西方高度科学主义化的理论多偏重二元建构的单一方,如理论与经验、西方与非西方,这恰与中国实际相悖,因为后者往往是二元并存、相互作用的合一体。因此,他反对“如今流行的比较庸俗和工具主义/功利主义的研究方法或其所谓的‘问题意识’”,主张根据经验研究取舍、对话和改造理论,建立符合中国经验实际的概括,再返回到经验世界中检验的进路,探索“由求真和崇高的道德价值动机出发的问题”,最终形成富有前瞻性的、扎根于中国实际的理论概念和社会科学。在此笔者强调,中国社会学之本土化在寻求理解本土经验、发展学科规范性的同时,要把这两个方面与中国文化资源和思想传统相结合,在自觉而持久的本土研究中生成具有根脉感的学科主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