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镜头下社会教育现实的隐性表达

曾 艳(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学区房72小时》自上映后，先后获得了第32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提名奖和第3届荔枝国际电影节最受观众喜爱奖。《学区房72小时》全片由83个长镜头组成，讲述了生活在一线城市的大学副教授傅重为让女儿进入市重点小学就读，在72个小时内卖新房、买旧房的故事。作为在上海土生土长的70后，陈晓鸥导演对学区房有深刻的感受，他用83个长镜头，以学区房为主题，交出了自己的长篇处女作。这种全片都由长镜头来完成的电影非常罕见。要用中小成本拍出如此高难度的电影，并传达出作品想传递的思想，对导演而言，这不可不说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了。

一、83个长镜头下的现实渲染

本片导演陈晓鸥公开表达过，他希望《学区房72小时》是“纪录片式的”，因而他选择了最优选的表达现实的方式——长镜头。通过对83个长镜头的排列组合，导演将人物在72小时内经历的事情浓缩在电影的一个半小时里。但长镜头对演员的配合、摄像的移动、导演的场面调度等要求非常之高，因为一个微小的失误，就会让整个长镜头拍摄成果付诸东流，更何况本片是全部采用的长镜头拍摄，其难度之高，令人咂舌。

本片片头运用了5个长镜头，在空间调度上既有横向的移动、纵向的升降、平向的旋转，也有远近推拉，充分展现了现代都市破旧学区房与周遭环境的对比，也牵引出了本片讨论的主题——学区房。为了交代故事背景，众多影片都会采用这样的俯拍长镜头，因此说，本片片头的长镜头拍摄在导演的整体创作中显得无功也无过。但这样的开场倒是给观众打下了基调，观众已经在潜意识里接受了这样的长镜头表达，这也为电影的现实感、现实性渲染奠定了基础，配合战斗般的背景音乐，充分调动了整部电影的起始气氛。

当然，长镜头拍摄并不是刻板地照搬现实，而是通过有计划地移情布景和场面调度，高质量地完成对某一情节或者情绪的渲染和描述。在本片中，导演多次巧妙地利用镜子，完成了长镜头拍摄，其中有几处颇为可圈可点。

镜子这一元素，第一次出现在电影中，是傅教授和中介关上学区房的大门时，门后挂着的小梳妆镜随着关门动作晃来晃去。这个镜头一下就把观众的目光吸引到镜子上去了，也为后续电影中镜子的频繁出现奠定了基础。镜子的第一次妙用，是在一个长达2分钟的长镜头里。此处的场景是幼儿园教室，镜头要么只拍教师与另一家长的对话，要么就要把双方家长及老师这三方全拍到画面中去。但碍于演员站立角度的不同，为了达到这一效果，导演选择将镜头正对傅教授夫妻和老师，而将对方家长的画面置于教师身后的镜子中去。这样做，一是让事件表现得更加完整，从对方家长与老师的对话中传递出当今忙碌的家长的教育苦衷和对当前教育的抱怨，二是将傅教授夫妻的背影置于对话背景中，让观众在倾听对话之余，也能看到傅教授夫妻俩疏离的状态，为后续道出他俩夫妻关系的真相做铺垫。用这一个2分钟的长镜头就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毫不拖沓，并在其中隐藏深意，导演的功夫确实不俗。

镜子还帮助导演完成了其在狭窄空间里对长镜头的处理。一个是在傅教授跟随保姆牛阿姨回家后，在狭窄得只容得下一张床的出租房里，两人跟牛阿姨的儿子商量卖房买房的事情。这一处镜子的出现完全是为了在镜头中展现牛阿姨儿子的表演，避免了镜头的来回切换，相同的处理方法在电影中还有好几处，这一点并无太多可以称道的地方。但另一个镜子在长镜头中的妙用却不可不说了。这一场景是设置在披萨店里。披萨店本身就是一个混乱、热闹、狭窄的空间，在这种狭窄的快餐店里，店家经常会安装镜子来给顾客营造更大更舒适的空间感。导演正是抓住了这一日常性，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现实场景。作为日常元素，镜子的出现毫不突兀，观众也更容易沉浸在电影中，而不会被过于刻意的拍摄手法转移注意力。

为了营造丰富的空间感和现实感，导演将镜头设置在演员傅太太的正对面，她所坐的位置上方，横向安装的就是披萨店常用的长条镜子。傅太太直接出现在镜头里，傅教授则坐在她的斜侧面，身影投在了镜子里。除此之外，为了丰富整个空间，在镜头的横向空间里，导演还安排了其他演员坐在傅太太的隔壁桌，在镜头的纵向空间里，则有另一位顾客坐在傅太太的正对面，也就是摄像机侧面。这位顾客完全遮挡了傅教授的身影，观众只能从镜子里看到傅教授。这样的设置，不仅体现了导演对空间的巧妙利用，还能在视觉上将傅教授和傅太太割裂开来，一个在镜头前呆坐着，食之无味，另一个在镜子里忙碌地打着卖房电话，丝毫不顾及不愿卖房的妻子的心思。观众对于这两个人的貌合神离、别别扭扭的感觉，在这个长镜头里再次升华。之后两名顾客离开，新上座的是一对热烈的情侣，女生坐在男生腿上，两人的身影一起投映在镜子里，显得格外亲热。这就与隔壁桌的傅太太和傅教授形成了更加鲜明的对比，明明成为夫妻的两个人曾经也是这样欢喜地拥抱彼此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两人变成了现在这种客气、疏离的样子？除此之外，这样的横向长镜头容纳了多个人物的同时出现，让人物的出画、入画显得和谐自然，维护了现场氛围的整体感和真实感，让观众更沉浸其中，让有过买卖学区房经历的人更加感慨。

电影中还有一处镜子设置得非常有深意。当傅教授夫妻因为卖房问题跟牛阿姨闹到法律援助中心后，傅教授陪伴呕吐的妻子去卫生间。此处采用了固定机位长镜头拍摄，卫生间洗手台处的大块方镜把傅教授劝妻子说谎的样子记录在了画面里。教好妻子这一套说辞后，傅教授转过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叹了一口气。所谓镜子，是人们出门前整理仪表的工具，更是直面自己的工具。一想到刚刚镜子里的自己说出那么多违心的话，傅教授心里到底是何滋味呢？因此，此处的镜子不仅是一面普通的镜子，更是一面令人反思、令人难以面对自己的镜子。

二、隐性表达的力量

纪录片式的长镜头电影，减少了后期的剪辑加工，是为了更强调生活的真实性，客观地展现真实生活，让观众以旁观者的身份自行思考。但导演的观点和意图真的隐形了吗？本部电影通过以下三处情节安排，将不同于主流大众的观点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方式展现其中，带给观众更深度的思考。

首先是对于“自由”这两个字的思考。电影选择将傅教授的小女儿年龄设置在即将升入小学的年龄。小孩只有在幼儿园，才能享受到家长和教师口中的“快乐教育”，一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就不只需要家长们挤破脑袋把小孩送到最好的学校上学了，小朋友们也要奋起直追，比成绩、比才艺、比丰富的活动经历。因此，将年龄背景设置在上幼儿园的年纪，有助于导演发散出更多与快乐和自由相关的元素来表达这一思想。幼儿园的墙上喷涂了两个巨大的字——自由。每次傅教授来幼儿园，车子总是停在这两个字跟前。但他自由吗？并不。他住着70平方米的房子，还要每月租车位才能停车，甚至被人占了车位还要先跟对方说对不起，他有几百万元在手，却腾不出钱换掉毛病不断的小轿车，时刻为学区房绷紧神经。明明已经成为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大学教授，但他的生活依旧紧绷着，无处可逃。这不仅令人思考，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的大学教授，都为女儿的求学之路操碎了心，那普通家长又该何去何从呢？

其次是傅太太这一角色的设置。傅太太一出场，就让观众觉得这个老婆毫无生气，总是发呆，沉闷着也不怎么说话。在夫妻关系里，她的地位极低，傅教授一声不吭就决定卖房，傅太太只小声地询问了一句：“我们这儿也是学区房，能不能不卖房？”等到牛阿姨当着她的面跟傅教授商量买房时，她也只能通过摔门表达自己的不满，在签订卖房合同时她只会躲在屋里躺着，可以说对于卖房这件不称心意的事情，她是毫无作为了。这样一个毫无力量感的人，对应的正是不追随学区房潮流的小众人群。当她质疑时，傅教授难得生气地询问她:“你先去看看别的家长都为小孩做了什么，再来发表意见。”这句台词不仅击打在了傅太太心上，更击打在无数做了父母的观众心上。如果不为孩子做点什么，等孩子长大后要如何面对孩子的质问？当然，导演依旧借助傅太太之口，说出了小众人群的观点：在哪里读书对孩子的影响并不大，最关键还是要看孩子自己。但正如傅太太之于傅教授，这种观点太小众，这种声音太没有力量了。

最后是傅教授面对现实的假性反抗。傅教授的行为正是普罗大众尤其是一二线城市父母的真实写照，他们折腾个不停，为孩子的小学、高中、大学择校忧心不已，换学区房、报补习班、查出国资料。他们被现实裹挟着往前走。正如老导演吴永刚对电影真实问题所发表过的见解:“真实并不等于艺术，但艺术却必须真实，生活并不等于艺术，但艺术必须是生活。”本电影的结尾出现了现实性的反转，导演设置了最具黑色幽默的一幕：买到30平方米的破旧学区房后，作为既得利益者的傅教授居然开始反思：抢到了学区房真的能让女儿快乐吗？和女学生短暂的恋情真让自己快乐了吗？他决定与过往告别。但这种反思是虚伪的、暂时性的，是既得利益者对仍在苦苦挣扎的群体居高临下的怜悯。得到了一切后，傅教授一脸开心地开着车，载着女儿听车载音乐

If

You

Are

Happy

，这时牛阿姨也打来电话报喜，他的生活洋溢着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但此时中介打来了电话，支支吾吾地告诉他，他刚买的学区房因为政策原因要被拆迁，不再划入重点小学学区房的范围内了。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下劈开了他虚伪的面纱。曾经作为既得利益者，他只会嘴上反思，却不会付诸行动来改变大家为学区房奔波的现状，但此刻，他又被变幻莫测的现实击败，因为难以扭转的现实阻力而失去了学区房。

72小时的折腾后，一切又回到起点。跟片头一样的战斗性的背景音乐再次响起，这次他会如何选择呢？是再次寻找学区房，还是进行真正的反思并为之付诸行动？电影在结尾并没有给出我们答案，毕竟这真的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不是导演所能决定的。导演所能努力做的，就是让电影干预现实。像《我不是药神》一样，很多电影创作是抱着干预现实的期待的，但这部电影真的能干预现实吗？导演已经用这3处设置，尽可能让更小众的人群得以发声，但在现实生活里，选择还是要个人来做的。

结 语

这部电影的海报上书写了6个大字：一切为了孩子。与之相对应的一句话还有“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这些话影响了中国多少代人，甚至可以说自从考试制度出现后，天下的父母和亲人都在为孩子的教育而努力，孩子们也为了这样的期待埋头苦学，而现在追逐学区房的现象愈演愈烈，让无数孩子和父母扛起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与经济重担，让温文尔雅的人变得暴躁粗俗。但人类真正需要的东西是非常微少的，至少对于快乐而言，快乐应该是最简单且最易达到的追求，那么面对现实，我们该如何反思，又该如何作为呢？导演用83个长镜头刻画了参与其中的人物形象，而我们作为观众，每一个人都是傅重，每一个人都负重而行，真正的答案在每一个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