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杰
中国中原北方地区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陆续出土了一些带有神人控驭对兽图像的遗物,即中间正面表现神奇之人,以左右手分别控驭两旁侧面表现一对动物造型的物件①。多数为北魏中期(439~494)遗物,少许为此前或之后一段时间的遗物(图1)。
图1:中原北方出土具神人控驭对兽图像遗物分布图(刘易斯绘)
以往学界已经注意到这些遗物的特殊性,并分析了其与西方同类遗物的连带关系。郭物先生着眼于固原北魏墓出土青铜铺首衔环图像,以“一人双兽”为题重点梳理了西方相关图像的发展情况,认为北魏青铜铺首所见此种图像是西方影响下的产物,但当时多数相关青铜铺首衔环资料还没有出土或披露,已而难以具体地分析东西方此种图像的关系②,该文开启此项研究课题并影响了后来研究者。尔后,王大方先生认为科尔沁左翼中旗出土黄金牌饰,是鲜卑人与中亚、西亚交流的产物,倾向于北魏时期遗物,然举证材料不够充分③。再后,张海蛟先生列举了以大同为中心中原北方出土的大部分同类遗物,并就此种图像传来的历史背景做了推测④。柏嘎力、孙晓梅先生认为正白旗伊和淖尔北魏墓出土青铜铺首衔环图像,接近于波斯阿契梅尼德王朝(前550~前330年)遗物⑤,而用作比较实例的近似度有限。
总体而言,以往学界普遍认识到北魏青铜铺首衔环等表现神人控驭对兽图像的特殊性,梳理了西方和中国的此种图像实例,认为中国神人控驭对兽图像是在西方同类图像影响下产生的,为日后相关研究提供了信息和借鉴。不过,有关中原北方出土表现神人控驭对兽之图像,学界还没有进行过全面类型分析,吸收并改造西方文化因素的过程也不清楚,这些细节问题影响了总体认知程度。
鉴于神人控驭对兽图像研究目前所存在的问题,本稿在通盘梳理中原北方相关实例的前提下,基于不同图像与所在载体的关联性,将其分为青铜铺首衔环表现神人控驭对龙图像,以及其他物件表现神人控驭对狮图像两类,进而阐释它们各自的图像表现及其与西方的关系。
在大同等地北魏中期墓葬和遗址中,出土一些带有神人控驭对龙图像的青铜铺首衔环,原初大多钉在棺椁上。这些青铜铺首及其衔环,分别采用模具铸造再组合而成。铺首整体作龙头形,中间隆起三角形鼻梁,两侧双目圆睁,眉梢内卷,尖耳竖起,两嘴角各露出一颗獠牙,头两外侧布满外卷毛发,各实例造型基本一致,表明有共同母本可依。类似龙头造型多见于大同北魏建筑构件和棺床等,如大同南郊柳航里北魏明堂遗址出土石刻建筑螭首(图2)⑥、大同京大高速公路段出土北魏石棺床(图3)⑦,系当时一般化表现。
图2:大同南郊柳航里北魏明堂遗址出土石刻建筑螭首
图3:大同京大高速公路段出土北魏石棺床局部
中国具有实在意义的铺首衔环约产生于战国时期(前453~前221年),铺首主题图像在战国秦汉时期一般表现为抽象兽头,值得注意的是满城西汉中期中山靖王刘胜墓出土银制铺首衔环,铺首兽头两旁侧面表现一对玲珑剔透的苍龙(图4)⑧,表明铺首上表现一对侧面苍龙的形式在中土早已创造出来,或许就是后来神人控驭对龙图像的因素来源之一。北魏青铜铺首衔环的铺首主题图像演变为龙头,一些遗物在铺首龙头上方或衔环之中表现神人控驭对龙图像,发展为此时期内容独特的铺首衔环。其侧面表现之对龙或有角或无角,近似当时流行的侧面苍龙造型,如大同石家寨北魏太和八年(484)司马金龙墓出土柱础浮雕苍龙(图5)⑨。就一件铺首衔环而言,神人控驭对龙图像或表现在铺首上,或表现在衔环上,或同时表现在铺首和衔环上。下文将逐一分析神人控驭对龙图像的类型、与西方关系,及其所反映的其他信息。
图4:满城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墓出土银制铺首衔环(出自《满城汉墓发掘报告》图版15-2)
图5:大同石家寨北魏太和八年(484)司马金龙墓出土柱础
神人控驭对龙图像基于神人形态的差异,大体可以分为叉立力士型、蹲坐力士型、交脚坐夜叉型、交脚坐神王型四种。
(1)叉立力士型
中间神人作力士形态,叉立在一对苍龙之间。基于神人与苍龙造型差异,又分为两种情形。其一,神人双手举起,苍龙相对俯冲。见于1999年山西阳高下深井村北魏中期砖室墓出土青铜鎏金铺首之衔环一件(图6)⑩,直径10厘米、厚0.4厘米,应为木棺饰件。衔环以二龙身为骨架,一对相向俯冲的苍龙外侧爪前伸,内侧爪后蹬,二龙吐舌连成花叶饰垂下。中间一力士型神人平头大眼,身着犊鼻裤和紧身短袖衫,胸挂X形交叉式缨络,叉立在二龙角之上,两手攥住苍龙后腿上长毛。该墓早年被盗,原初应存在铺首,且应有多组铺首与衔环钉在木棺相对部位。阳高位于大同东北郊,属于北魏首都平城(今大同)文化圈。
图6:阳高下深井村北魏墓出土青铜鎏金铺首之衔环线图(出自《文物》2004年第6期页31图3-9)
其二,神人两手叉腰,苍龙相对上升。实例一为1981年宁夏固原雷祖庙村北魏中期砖室墓出土青铜铺首两件与衔环三件(图7-1、7-2)⑪,铺首高 11.2 厘米,宽10.5厘米,衔环高7.5厘米,宽11厘米,原为两具髹漆木棺饰件。在铺首的龙头上方,一对上升的苍龙前爪拱而后爪蹬,中间一力士型神人叉立在二龙内侧后腿之上,两手分别攥住二龙长舌置于腰间,其人头顶作肉髻状凸起,腰围裙裳,似穿靴。衔环以二龙身为骨架,一对上升的苍龙相对拱起内侧前后爪,二龙背部各立一只鸟雀,二龙之间一力士型神人叉立在龙尾相接处,两手分别攥住二龙长毛置于腰间,其人头顶作肉髻状凸起,着对领紧身衣,腰围裙裳,似穿靴。铺首与衔环的神人造型相近,显然由来于同样的艺术设计,头顶肉髻状凸起明显借用了佛陀造型特征。原初铺首与衔环应组合在一起钉在漆棺上。
图7-1:固原雷祖庙村北魏墓出土青铜铺首(出自《贺兰山阙:宁夏丝绸之路》图版51)
图7-2:固原雷祖庙村北魏墓出土青铜铺首之衔环(出自《贺兰山阙:宁夏丝绸之路》图版53)
实例二为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北魏青铜铺首(图8),与固原雷祖庙村北魏中期墓出土青铜铺首造型几乎一致,属于同种艺术设计,应为同一或使用相同图像粉本作坊的制品。
图8: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北魏青铜铺首
(2)蹲坐(或蹲立)力士型
中间神人作力士形态,分为蹲坐与蹲立两种情况。其一,神人蹲坐。见于1982年山西大同南郊轴承厂北魏遗址出土青铜鎏金铺首(图9)⑫,凡有十件,高13.1厘米,宽13.3厘米、厚0.3厘米。在铺首的龙头上方,一对上升的苍龙蹬后爪而拱前爪,中间一力士型神人蹲坐在二龙内侧后腿上,双手举起各自攥住龙舌。
图9:大同南郊轴承厂北魏遗址出土青铜鎏金铺首
其二,神人蹲立。见于2010年内蒙正镶白旗伊和淖尔1号土坑墓出土青铜鎏金铺首衔环(图10)⑬,凡有14件,髹漆木棺两侧板各有五件,头板三件,尾板一件。其中M1:20鎏金铺首衔环,总高26.7厘米、宽16厘米,衔环直径12.2厘米。在铺首龙头上方,一对上升的有角苍龙两尾交缠,内侧前爪拱起,中间力士型神人蹲立在二龙尾上,两手举起各自攥住龙舌,帔帛绕过颈后,两端分别从前向后绕臂垂下。
图10:正镶白旗伊和淖尔北魏1号墓出土青铜鎏金铺首衔环线图(出自《文物》2017年第1期页32图54:3)
蹲坐或蹲立神人形态与承托弥勒菩萨双足的地天相近,如永靖炳灵寺第132窟北魏晚期交脚菩萨像(图11-1、11-2)⑭,该造型由来于犍陀罗文化⑮。帔帛两端绕臂垂下则是当时菩萨和天人像普遍采用的服饰形式。
图11-1:永靖炳灵寺第132窟北魏交脚菩萨像(出自《中国石窟·永靖炳灵寺》图版95)
图11-2:永靖炳灵寺第132窟北魏交脚菩萨像 局部(出自《中国石窟·永靖炳灵寺》图版98)
(3)交脚坐夜叉型
中间神人作夜叉形态,交脚而坐。见于1987年大同湖东北魏中期1号前后室砖墓出土青铜鎏金铺首之衔环(图12)⑯, 直径7.2厘米、厚约0.2厘米,原为木棺或木椁装饰构件。衔环以一对相向俯冲的苍龙为骨架,双龙两外侧爪前伸,两内侧爪后蹬,二龙吐舌连成花叶状垂下。中间夜叉型神人交脚坐在二龙头之上,两手置于腰间而没有控驭对龙,其人两耳尖长,头发竖起,形似夜叉,可以看作神人控驭对龙的变异形式。
图12:大同湖东北魏1号墓出土青铜鎏金铺首之衔环 线图(出自《文物》2004年第12期页33图13-1)
(4)交脚坐神王型
中间神人作多臂神王形态,交脚坐在铺首的龙头之上。见于京都个人藏青铜铺首(图13)⑰,神王四臂,束发带,附圆形头光,帔帛挎肩后绕两下臂垂下,两手举起分别抓住上升的对龙颈部,另二手各置于膝部。
图13:京都个人藏北魏青铜铺首(出自《世界美术全集7·中国古代Ⅰ 秦汉魏晋南北朝》图版24)
在汉文化地区,多臂神王于大同周围北魏中期率先流行开来,如大同南郊怀仁丹扬王墓壁画神王像⑱、云冈470年代第7、8窟门道两侧浮雕神王像,受到伴随佛教而来的印度教神祇造型影响。交脚坐姿借用了弥勒菩萨或弥勒佛像因素,如大同轴承厂遗址出土北魏中期弥勒菩萨像(图14)⑲,附圆形头光是佛、菩萨像基本因素,帔帛则吸收了菩萨或天人像因素。该铺首整体造型接近大同北魏中期同类遗物,推测制作于此地。
图14:大同轴承厂遗址出土北魏弥勒菩萨像(王友奎摄)
(5)关联实例
还有一些仅表现神人而没有对兽的铺首衔环实例,构图方式则明显借用了神人控驭对兽图像。诸如,大同曹夫楼村北魏太和元年(477)宋绍祖墓石椁浮雕铺首衔环(图15)⑳,一力士型神人腾踏在铺首的龙头之上,两手分别握住两龙角。大同七里村北魏太和八年(484)杨众庆墓出土青铜铺首衔环㉑,一力士型神人蹲立在铺首龙头之上的蔓草间,双手叉腰。固原羊坊村北魏墓出土青铜鎏金铺首(图16)㉒,一力士型神人蹲立在铺首龙头之上卷草间,两手外伸抓握卷草尾端。这些实例的图像表现大同小异,密切关联同时期流行的神人控驭对兽图像,固原与大同实例的近似性,加强了固原实例或其粉本应来自于大同的推测。
图15:大同曹夫楼村北魏太和元年(477)宋绍祖墓石椁浮雕铺首衔环(出自《大同雁北师院北魏墓群》彩板68-2)
图16:固原羊坊村北魏墓出土青铜鎏金铺首(出自《固原文物精品图集》中册图版116)
青铜铺首衔环神人控驭对龙图像存在多种形式,应是此类丧葬饰品设计与制作者追求多样化造型的反映。
西方神人控驭对兽图像在地中海东部区域,公元前4千纪后期已经出现,持续流行到公元后1千纪后期,在欧亚草原地带公元前1千纪也流行开来。在伊朗高原西部卢里斯坦(Lorestan)前1千纪前期盛行一时㉓,与中国同类图像关系最为密切。
青铜铺首衔环表现神人控驭对龙图像,其载体不同于西方,神人、对龙及其表现与西方比较既有联系也有区别,可以说是东西方文化艺术的融合体。在载体方面,西方神人控驭对兽图像表现在多种物件上,却不曾见过表现在铺首衔环上的情况㉔,是为东西方显著区别之一。
在神人表现方面,西方神人多作异于常人的形态,如伊朗卢里斯坦出土前1千纪前期青铜马镳(图17)㉕,其神人形体大于对兽,头上长出类牛角,两肩似滋生鸡首,两手抓握一对类狮形猛兽。相对而言,北魏青铜铺首神人比较接近常人形态,多作类力士形象。西方此种图像突出表现神人奇特形态和不可思议力量,笼罩着浓厚的宗教色彩;中土则强调装饰功能,反映了文化背景差异和理解不同。至于青铜铺首衔环神人出现头顶类肉髻形凸起、一面四臂神王形象,以及不见于西方的蹲坐(或蹲立)、交脚坐姿态,显然借用了中原北方流行的佛教造像因素。在当时佛教文化盛极一时背景中,这种借用可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抑或反映了区域性作坊的作用㉖。再者,数例青铜铺首衔环之神人手牵苍龙之舌,在西方神人控驭对兽实例中尚未发现类似表现,或可视为汉地造型特征。
图17:伊朗卢里斯坦出土前1千纪前期青铜马镳
在对兽种类和表现方面,西方对兽有走兽、飞禽、游鱼、双蛇,也有禽与兽合体动物,但没有出现过对龙。汉文化中的对龙取代西方式样对兽,反映了当时有选择性地吸收并改造外域文化的情况,神人控驭对龙成为区别于西方的又一特征。西方对兽通常作相向侧面表现,兽首大多向上,少许向下,该特征对应北魏青铜铺首衔环的对龙。
上述青铜铺首衔环多数为出土品,少许为传世品,大体反映了以下情况。
其一,出土品三例集中在大同市及其郊县阳高,两例分布在边远的正镶白旗和固原县,均出土于北魏中期墓葬或遗址。出现的时间点与分布点,恰好符合5世纪中叶北魏太武帝统一黄河流域,据有河西走廊,再次打通西域交通线,西方文化因素涌入中原北方,尤其大量出现在北魏首都平城的社会背景。
其二,大同市周围与边远地区出土品的形制几乎一致,图像表现也没有两样,均作神人控驭一对苍龙的形式,说明这些青铜铺首衔环有共同的图像粉本。正镶白旗为边荒之地,不存在制造青铜工艺品的条件,其铺首衔环无疑来自大同。固原处在平城通往秦州(今天水)、金城(今兰州)和凉州(今武威)的交通线上,此地出土铺首衔环属于个别现象,推测或来自大同,或利用大同粉本在当地制作。
其三,出土墓葬多为砖室墓,有的具前后室,普遍有木棺,有的还具木椁,不少葬具髹漆,表明这些墓葬主人具有较高等级身份和厚实财力。关联实例间接地反映了使用此种铺首衔环墓主的身份,其中大同曹夫楼村北魏太和元年(477)墓主宋绍祖为幽州刺史、敦煌公,约相当于三品官吏;大同七里村北魏太和八年(484)墓主杨众庆为赠冠军将军、秦州刺史,名誉上相当于三品官吏,都属于高等级贵族。说明神人控驭对兽图像主要适用于高级贵族或颇有财力的少数人,他们也最有条件接触和使用这种外来文化。
在北魏中期之前与此后,少许物件上表现神人控驭对狮图像,这些物件的质地、用途各不相同,反映的文化信息也存在较大差异,以下分而述之。
1990年内蒙古科尔沁左翼中旗北哈拉图达嘎查出土黄金牌饰(图18)㉗,中间神人头顶长出一旋形角状物,立在相向侧面表现双狮前爪上,两手隐于后方作控驭双狮状,牌饰以模具整体铸造而成,左右和上方表现连续不规则圆环。神人控驭对狮为西亚常见题材,前人推测该牌饰密切关联西亚文化背景有其道理。不过,西亚罕见表现神人控驭对兽图像的金牌饰,而且牌饰周缘表现不规则连环的作法,类似于匈奴青铜牌饰周缘依循物象镂空之表现,笔者倾向于此牌饰制作于邻近阿尔泰黄金产地的中亚地区,加之动物类黄金牌饰主要流行于公元前后数百年的情况,汉晋时期传入东北平原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1974年甘肃庄浪李家咀村出土四块近方形造像塔,连同建国前当地出土的一块,凡有五块,应属于同一组上下叠磊式造像塔㉘,据人物造型推断为北魏晚期(494~534)后段(520~534)遗物。在其中一块造像塔一面的佛龛下方,浮雕一正面神人控驭两旁一对相向侧面雄狮图像(图19)。其神人作力士形,顶有肉髻状凸起,着犊鼻裤,其余部位裸露,两脚分别踏在一对雄狮相对拱起的内侧爪上,两手举起各牵引雄狮长舌。雄狮作半趴卧状,昂首吐舌,鬣毛飘起,后背上各蹲坐一驭狮人。此处本为护法部位,图像表现却全然没有威严庄重的氛围,更像活泼的杂技表演。此顶有肉髻状凸起的力士型神人与前述固原雷祖庙村北魏墓出土青铜铺首衔环神人相近,两者均处在陇东地区,可能不是偶然。造像塔神人踏在两狮爪上造型,有前例科尔沁左翼中旗金牌饰可资比较。神人牵引狮舌作法,与前述固原雷祖庙村、正镶白旗伊和淖尔北魏墓出土青铜铺首衔环神人牵引龙舌相似,似乎借用了这种造型因素。
另一件伊朗卢里斯坦出土前1千纪前期青铜牌饰(图20)㉙,中间有角神人两腿叉立在一对相背侧面表现的大角羊后腿上,两手扶持羊角,两外侧各一狮形猛兽扑向大角羊。此牌饰神人动作可以比较上述固原造像塔图像,西亚色彩十分浓厚。
图20:伊朗卢里斯坦出土前1千纪前期青铜牌饰
在同一块造像塔对面佛龛下方,浮雕三力士像(图21)。三者束发,着犊鼻裤,其余部位袒裸。两侧力士内侧腿隐于后方,各以内侧手抓住蜷起的外侧脚,以外侧手握住二股叉,中间力士叉立,两手分别抓住两侧力士蜷起的外侧脚。这种特异的力士造型目前仅见于此,显然借用了神人控驭对兽图像造型因素,手握二股叉的成对力士也有前例可援,如大同云冈470年代第9窟前室后壁门侧图像(图22)。
图21:庄浪李家咀村出土北魏造像塔另一面局部
图22:大同云冈北魏中期第9窟前室后壁局部
在西安隋唐西市遗址出土数件形制相同的绿釉陶扁壶(图23)㉚。壶体扁腹、直径、盘口、外侈高圈足,两肩附加筒状耳。前后两面浮雕相同图像,周围装饰一圈桃形联珠纹,中间力士型神人作光头状,左脚提起,右脚后蹬,两手举起,似牵引两旁相向侧面蹲坐狮子颈部,图像颇有动态感。过去断代为唐,基于隋代扁壶突出装饰联珠纹,而唐代扁壶流行装饰花卉的情况㉛,推测该扁壶更可能为隋代遗物。
土耳其中南部卡尔卡莫斯(Kargamis)出土约前1千纪初期石刻神像基座(图24)㉜,中间作侧身单跪的兽首人身神人,双手抓握双狮的颈带,基座上方原有双手作驾驭状的猪首人身神祇立像。与上述隋代扁壶比较,均表现了神人控驭对狮图像,再考虑扁壶装饰波斯联珠纹样,尽管两者天各一方、时隔千有余年,依然能够感受到文化传承的脉动。当然,与卡尔卡莫斯神像基座图像的神奇性比较,隋代扁壶图像显得趣味盎然,装饰意向取代了宗教神秘感。
图23:西安隋唐西市遗址出土绿釉陶扁壶
图24:土耳其卡尔卡莫斯出土约前1千纪初期石刻神像基座(刘易斯摄)
本稿比较具体地分析了北魏前后青铜铺首衔环表现神人控驭对龙图像,以及其他物件表现神人控驭对狮图像的表现形式及其与西方关系,认为此两种图像是东西方文化艺术交流的融合体。
在南北朝隋代,南欧与西亚文化因素,连同来自印度的佛教文化因素,不绝如缕地传入汉文化地区,北魏平城时代西方文化影响尤为强劲,西方文化因素融合汉文化继续发展,从而形成中西结合的新生事物。上述神人控驭对兽图像,以及同时期中原北方流行的兽首含臂守护神像㉝、扇形忍冬纹样等㉞,就是这一背景下的产物。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出土来自西方的带有神人控驭对兽图像物件少之又少,仅有的科尔沁左翼中旗黄金牌饰又远离此种图像发展中心地大同地区,当初情况不应如此。如果没有可资参考的西方此类图像样本,几乎没有可能产生汉地神人控驭对兽图像。那些西方传入的带有神人控驭对兽图像物件何以消失得无影无踪,实难稽考,这种情况也普遍存在于其他中西文化交流现象之中。再者,西方不同区域、不同时段的各种文化因素一时俱来,成为当时文化交流的显著特征。
附记:本稿于2019年9月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主办“周秦汉唐文化与艺术学术研讨会”上口头发表,未注明出处图片,均由笔者拍摄。在写作过程中得到清华大学艺术史论系研究生李秋红、刘易斯帮助,谨致谢忱。
注释:
① 学界以往命名此种图像为“一人双兽”,笔者以为此名称内含图像要素,却没有说明构图形式,而且中间一人或形态异于常人(如兽首、有翼等),或显现超人的能力(如摄伏猛兽),双兽则形体相同、左右对称。为了准确体现此种图像的具体内涵,本稿名之为神人控驭对兽图像,用以表述各种因素特性及其相互关系,并区别于那些不具备“控驭”和“对兽”条件的图像。
② 郭物:《一人双兽母题考》,《欧亚学刊》第4辑,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33页。
③ 王大方:《“人物双狮纹金饰牌”考》,《内蒙古文物考古》,2005年第2期, 第94、95页。
④ 张海蛟:《北魏平城“一人二龙”图案的渊源与流变》,《形象史学》,2017年第1期, 第64-81页。
⑤ 柏嘎力、孙晓梅:《论伊和淖尔墓葬出土棺钉铺首衔环》,《文物鉴定与鉴赏》,2017年第12期,第23-25页。
⑥ 大同博物馆藏,平城明堂建造于太和十五年(491)。参见王银田、曹臣明、韩生存:《山西大同市北魏平城明堂遗址1995年的发掘》,《考古》,2001年第3期, 第26-34页。又如大同方山永固陵出土石券门门墩,国家博物馆藏,永固陵建成于太和八年(484),文明皇后冯氏于太和十四年(490)入葬其中。参见大同市博物馆、山西省文物工作委员会:《大同方山北魏永固陵》,《文物》,1978年第7期,第29-36页。
⑦ 大同博物馆藏。
⑧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管理处编:《满城汉墓发掘报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图版15之2。
⑨ 大同博物馆藏。山西省大同市博物馆、山西省文物工作委员会:《山西大同石家寨北魏司马金龙墓》,《文物》,1972年第3期,第20-33、64页。
⑩ 大同市考古研究所:《山西大同下深井北魏墓发掘简报》,《文物》,2004年第6期, 第29-34页。
⑪ 固原博物馆藏。固原县文物工作站:《宁夏固原北魏墓清理简报》,《文物》,1984年第6期,第46-56页。又,杨春棠编:《贺兰山阙:宁夏丝绸之路》,香港大学美术博物馆,2008年,图版51、53。
⑫ 大同博物馆藏。大同市博物馆:《山西大同南郊出土北魏鎏金铜器》,《考古》,1983 第11期,第997-999页。
⑬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考古文博系、锡林郭勒盟文物保护管理站、正镶白旗文物管理所:《内蒙古正镶白旗伊和淖尔M1发掘简报》,《文物》,2017年第1期,第15-34页。
⑭ 甘肃省文物工作队、炳灵寺文物保管所编:《中国石窟·永靖炳灵寺》,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图版95、98。
⑮ 李静杰:《北魏金铜佛板图像所反映犍陀罗文化因素的东传》,《故宫博物院院刊》,2016年第5期,第23-39页。
⑯ 山西省大同市考古研究所:《大同湖东北魏一号墓》,《文物》,2004年第12期,第26-34页。简报名为鎏金铜牌饰,参考前述满城西汉墓出土银制铺首衔环的构造可知,该遗物实为另一种铺首之衔环。
⑰ 下中邦彦编:《世界美术全集7·中国古代Ⅰ秦汉魏晋南北朝》,东京:平凡社,1959年,图版24。
⑱ 怀仁县文物管理所:《山西怀仁北魏丹扬王墓及花纹砖》,《文物》,2010年第5期,第19-26页。又,徐光冀主编:《中国出土壁画全集2·山西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32-34页,图28-30。
⑲ 1980年出土,大同博物馆藏。
⑳ 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大同市考古研究所:《大同市北魏宋绍组墓发掘简报》,《文物》,2001年第7期,第19-39页。又,刘俊喜主编:《大同雁北师院北魏墓群》,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年,第71-162页。
㉑ 青铜铺首衔环之铺首高18.4厘米、宽20厘米,衔环直径14.2厘米。大同市考古研究所:《山西大同七里村北魏墓群发掘简报》,《文物》,2006年第10期, 第25-49页。
㉒ 高9.4厘米、宽9.5厘米,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藏。宁夏固原博物馆编:《固原文物精品图集》(中册),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12年,图版116。
㉓ Arthur Upham Pope,A Survey of Persian Art:From Prehistoric Times to the Present, Sopa,Ashiya, 1981,Vol.VII,PL.27-60.
㉔ 铺首衔环饰件在东西方各有独立的发展系统,西方铺首衔环约产生于罗马共和国时期(前509~前27年),安息帕提亚朝(前247~后224年)继承了罗马传统,多以狮头或狼头为主题图像。前述以中国为中心的东方铺首衔环产生时间与西方相近,主题图像表现却大有不同。
㉕ 德黑兰伊朗国家博物馆藏。
㉖ 林圣智:《墓葬、宗教与区域作坊——试论北魏墓葬中的佛教图像》,《国立台湾大学美术史研究集刊》,第24期,2008年,第1-66页。
㉗ 高5.8厘米、横宽10厘米,重130.8克,通辽市博物馆藏。张景明:《中国北方草原古代金银器》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年,图版48。此书著者以为东汉遗物。
㉘ 庄浪县博物馆藏。程晓钟、丁广学:《庄浪县出土北魏石造像塔》,《敦煌学辑刊》,1997年第2期,第134页。
㉙ 德黑兰雷扎·阿巴斯博物馆藏。
㉚ 西安大唐西市博物馆藏。
㉛ 参考冯恩学:《胡风扁壶的时代风格》,《北方文物》,2013年第2期,第26-30页。
㉜ 安卡拉安纳托利亚文明博物馆藏。
㉝ 李静杰、李秋红:《兽首含臂守护神像系谱》,《艺术史研究》第18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55-223页。
㉞ 李秋红:《北朝扇形忍冬纹样及其西方来源》,《故宫博物院院刊》,2019年第8期,第70-8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