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炀
中文“沙龙”一词是法语“Salon”的音译,但其词源于意大利语“Salotto”,其历史可溯源至15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宫廷,原指宫廷贵族豪华住宅中的会客厅。沙龙文化的第一个黄金发展期出现于17~18世纪的法国,此期沙龙包括两种类型:其一,艺术品展览沙龙,多为官方举办的半开放性艺术年展,也被称为“展览沙龙”;其二,社交研讨沙龙,即本文特指之沙龙类型。17世纪欧洲社会名流常把私人客厅开放为社交场所,定期邀请著名社会文化生产者共聚一堂,就社会热点问题展开研讨。18世纪的沙龙日渐发展成信息交流、思想交锋、集体批判、研讨哲学论著的重要社交场所,在法国盛极一时。受启蒙运动思想影响,18世纪下半叶法国沙龙讨论内容不仅涉及文学与艺术,而且更多倾向于讨论哲学与政治,逐渐发展成启蒙思想家宣传理性思想的舞台,在大革命时期成为革命党人的聚集地,沙龙在法国社会文化转型中扮演了不容忽视的角色。期间,活跃于法国沙龙的女主人(Salonnières)逐渐在社交活动中崭露头角,成为启蒙思想的倡导者与传播者。同时,启蒙思想与沙龙也反向影响和造就了沙龙女主人。恰如史学家所言,启蒙运动与大革命对于当时的法国女性,颇有些类似“五四”之于当时中国“新女性”。①一方面,沙龙为女性提供了接受文化教育与接触前沿思想的平台,从身体观念到身份定位的多重角度为女性角色的近现代转变提供了契机。但另一方面,旧制度固有的思想意识与传统文化的性别积习又向女性施加压力。可以说,在充满契机与变化的大革命时期,沙龙不仅是启蒙运动与资产阶级新兴思想孕育的摇篮,而且是法国女性主义思想征战与启蒙的平台。
然而,由于缺乏可信史料考据及沙龙最初在文化界流于空虚浮夸之恶名,沙龙文化研究最初没有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但随着20世纪70年代西方史学界的研究兴趣转向社会文化史,沙龙作为一种对法国启蒙运动,乃至整个欧洲近代公民社会文化建构颇具意义的文化现象,其研究价值与学术意义被重新定义。②同时,以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与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为代表的一批社会学家对文化生产场域、社会关系与社交媒体的研究促成近30年间法国社交史研究的热潮,也带动了沙龙文化研究的兴盛。此外,随着20世纪60~70年代妇女解放运动的发展与女性主义研究的勃兴,对于18世纪沙龙女性的相关研究日益被重视。但对沙龙这一孕育于民间的、松散的社会文化现象的研究仍受到文献史料匮乏,实物考据困难等问题的掣肘。因此,本文将目光转向图像,18世纪是西方写实性绘画艺术尤为发达的时期,大量绘画作品能为研究此期社会文化提供独具象征意义的信息而成为重要图像史料。其实,注意到绘画作为一种时代表征与文化宣传手段肇始于一些古典艺术研究者,保罗·赞克(Paul Zanker)在《奥古斯都时代图像的力量》中即指出奥古斯都时代的图像不仅是那个时代的表现,同时参与塑造了时代文化与帝王形象。③另外,以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贡布里希(E.H.Gombrich)、 福 柯(Michel Foucault)、拉康(Jacques Lacan)等为首的一批现当代哲学美学家也倡导通过图像的哲学阐释发展出一种图像哲学,带动了学术界的“图像转向(Pictorial Turn)”,④驱动了现当代图像学研究的日趋成熟。随着读图时代的来临与学术研究图像转向的大趋势,“以图入史”“以图证史”的图像史学将成为史学研究的重要内容。⑤因此,本文即以代表性绘画作品为依据,通过具体而微地研究图像中的研究对象,钩沉出一段特殊的时代女性文化史。
启蒙运动对身体问题的研究说明人类的身体观逐渐由“现代意义上的认知视野”发展过渡到“科学意义上的认知视域”。⑥用科学理念来探讨男女有别的生理身体问题是18世纪对身体问题研究的突破,而男女有别的生理身体问题一直以来也是女性主义理论研究的核心。17至18世纪是法国宫廷文化与君主制发展的巅峰,在崇尚女性美的风流时代,女性的身体美被鲜明地作为肉欲对象受到宫廷文学与艺术的赞美和宣扬。但同时,启蒙思想家开始理性地思考身体问题,并首开先例倡导关注女性的身体健康和智力水平。
理性时代对于身体观的研究根植于科学技术的发展。18世纪,笛卡尔与霍布斯将人体比为机器的机械论身体观,伴随牛顿经典力学理论的广为传播,不但在理性思想下推动了人体解剖学、生理学知识的系统性发展,而且对近现代女性身体观的转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以狄德罗为首的百科全书派深谙身体问题在思想启蒙与社会革命中的价值,在沙龙的讨论与百科全书的著述中大量引介自文艺复兴以来兴盛的人体解剖知识,呼吁人们从宗教身体观的阴影中走出来,开启身体的觉醒。同时,解剖学首次从两性生物性差异的角度审视和评价女性的身体,认为作为独立完整的个体,两性身体并无本质上的优劣之别,而具备生殖繁衍功能是女性身体与男性身体最主要的机能性差异(图1)。18世纪60年代,百科全书派领袖狄德罗率先从“优生学”角度提出关注女性身体健康问题,他认为妇女身体健康对孕育下一代,以及法国人种的进化影响深远。同时,在1772年发表的《论妇女》一文中,狄德罗谈及时代流行的洛可可风格服饰对身体的压迫与束缚导致女性健康与寿命受损,他尤其猛烈地抨击了紧身胸衣、裙撑等塑形服饰对女性身体健康的损害,并引借大量医学案例与数据论证紧身胸衣和裙撑的压迫使大量法国女性罹患呼吸道、消化道及生殖系统疾病而死于非命(图2)。此外,他认为正是服饰的压迫使女性的生育能力下降,婴儿死亡率增加,下一代人口的身体素质下降。⑦同时,卢梭也为法国后代人口的健康状况深感忧虑,在其著作《爱弥儿》(Emil)中,他也强调女性的身体构造与她们负责繁衍和教育后代的责任密切相关。他指出法国国民身体和道德水准的日益下降与女性身体健康和道德水准下降有直接而紧密的关系,并倡导为了教育和引导下一代,女性的身体健康与思想道德教育都应该被重视。同时,卢梭和部分法国社会道德家还批判女性的紧身胸衣和裙撑是勾引男性犯罪的工具,并促使女性沦为男性泄欲的工具。⑧
图1:《女性生殖器官的解剖图》,木版画,西蒙·德·科利纳,1545年,自文艺复兴晚期开始,解剖学就已论证两性身体并无本质上的优劣之别。
图2: 洛可可风格服饰的紧身胸衣与裙撑,以及长期穿着紧身胸衣等塑形服饰对女性骨骼和内脏所造成的巨大影响之图像分析。
虽然从“优生学”角度对女性身体功利化的研究难免遭到诟病,但启蒙思想家从生物学角度肯定男女身体平等,并将女性身体健康和解放与优生学关系的勾连与反思说明,在即将到来的工业文明与技术至上的时代,女性身体将获得更多的肯定与观照。艺术史学家安妮·霍兰德认为:服装与人类自我不可分割……在诸多因素中,服装唯独将意识可视化,由此而塑造的着装形象反映的是人的内心。⑨服装是心灵按照时代的品味与文化赋予肉体的形式。将描绘于1728年的法国沙龙女性的服饰(图3)与描绘于1805年的“最后的沙龙之花”⑩瑞卡米耶夫人(Madame Recamier)的服饰作对比(图4),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18世纪法国女装从洛可可风格的“重装之巅”转为新古典主义风格的“轻装之先”⑪。自文艺复兴时期起已束缚女性身体几个世纪的紧身胸衣、裙撑、繁缛夸张的衣饰在大革命前后被法国女性迅速舍弃,自由与理性之风被带入女装领域,以细棉布制作的简洁质朴的高腰线长裙回归了古典主义对女性天然身体美的赞誉。对比18世纪中叶至19世纪初着装后的女性上半身体态正侧面图(图5),可以看到时代对女性身体的审美塑造逐渐趋近女性天然的身体曲线。从女性身体解放与女装近代化进程的角度来说,启蒙思想对女性身体的思考与观照深具意义。
图3:《沙龙中的阅读》,让-弗朗索瓦·德特洛伊,1728年
图4:《瑞卡米耶夫人》,弗朗索瓦·帕斯卡·西蒙·杰勒德
图5: 18世纪中叶至19世纪初着装后的女性上半身体态正侧面对照图
两性身体构造的差异与智力水平是否相关是启蒙思想家们关于女性问题的主要争论议题。狄德罗认为相对男性,女性的身体与思想性格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女性的脆弱和敏感,以及她对社会和男性极大地依赖应归因于她们身体器官的脆弱。⑫虽然狄德罗将女性思想性格的脆弱归咎于女性身体特殊构造的这种“性别本质论”在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中被批判和反思,但卢梭也对女性的智力水平持否定态度,他的“智力差异论”断言妇女的智力较男人低下,人们最多只能教育她们读写和计算,但需要运用思想的事务超出了她们的理解力所能及的范围,她们也没有相当精细的头脑和集中的注意力在精确科学的研究中获得成功。⑬
相反,关于女性身体构造与智力水平的议题,18世纪哲学家弗朗索瓦·巴里(François Poullain de La Barre)却抛出了不同观点。他认为男女两性之间的差异纯粹是身体构造不同,而没有智力差别,并认为女性完全有能力像男性一样在教会、军队、司法等部门担任要职。⑭他认为女性与男性一样,能够胜任诸多社会角色。此外,伏尔泰虽强调男女性别在身体构造上存在的自然差异,但他却对女性的思想智力水平予以肯定。在其主编的《哲学词典》“妇女”条目中,伏尔泰分析了女男两性各自的身体优劣势:女性的身体虽不如男性强壮高大,但女性的身体灵活性更胜一筹且寿命更长;女性虽然从没取得过帝国的统治权,但她们却统治了欧洲几乎所有的世袭制王国。在法国,尽管萨利克法典将她们排斥在法国王室之外,但这绝不说明她们没有统治的能力,因为人们几乎总是接受她们摄政。⑮蓬帕杜尔夫人以亲身实例论证了伏尔泰对女性能力的高度评价。路易十五执政期间的近20年间,整个法国实际上就处于蓬帕杜尔夫人的摄政之下。而从社会地位来看,蓬帕杜尔夫人也堪称是18世纪法国沙龙第一女主人和启蒙运动的首席赞助者。据记载,她曾将凡尔赛宫夹楼里的医务室开辟成接待自由派的沙龙,⑯早在其作为未婚的中产阶级女性之时,她就频繁地出入巴黎著名沙龙。⑰此外,她还大力扶持百科全书派,在巴黎大主教对《百科全书》发布禁令之时为其辩护。⑱《蓬帕杜尔侯爵夫人全身像》(图6)是一幅具象征性寓意的肖像画,妆容朴素而不饰珠宝的蓬帕杜尔夫人在画中以文学与艺术守护人的理性姿态出现。她端坐在一间墙壁呈蓝绿色的精美书房中,周围放置着充满预表意义的物品,以表达指向那些超画面外的人物或事件。她手中翻阅的一份乐谱是其精通乐理的象征,而另一份乐谱与一把六弦琴一起放置在背景中的扶手椅上,预表她的情人国王路易十五可能刚刚还在与她共奏乐章。夫人左脚边斜靠在桌腿的画夹和从中显露出的画页是其精通绘画或雕刻等造型艺术的象征。在她身侧的桌上摆放着启蒙思想家的巨著,包括狄德罗的《百科全书》与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既体现了女主人深厚的文学素养与文化造诣,也反映了18世纪法国社会启蒙思想传播的盛况。同时,作为一位极具影响力的艺术与文学赞助人,可以说,蓬帕杜尔夫人在使巴黎成为18世纪欧洲公认的品味与文化之都方面的贡献卓著。虽然她的卓著成就建立在并不光彩的“宠妃弄权”基础上,但她个人的智慧、能力与努力不能被抹杀。其实,同时期的法国沙龙曾涌现出大批杰出女性,包括法国著名评论家与小说家斯塔尔夫人(Madame de Staël)、政治家罗兰夫人(Manon Jeanne Phlipon)、文学家德皮奈夫人(Louise d’Epinay)……针对那些将女性的思想能力、智力水平与身体构造捆绑定义的“性别本质论”者,沙龙女主人以其卓著的文化与事业成就对其进行了有力的反驳。
尽管女性崇拜和肉欲崇拜,同君主专制主义自身的产生一样不可避免。⑲但启蒙思想家们呼吁将女性的“外在美”与“内在美”联系起来。伏尔泰认为女性的外在美通常被看成是女性内在高贵品质和受尊崇的社会身份的表现形式。⑳达朗贝尔则认为女子的“美貌”与“美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二者的和谐统一才能构成上层社会女性的理想形象。㉑同时,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直指女性的美貌与服饰的奢侈现象是有闲阶级父权或夫权制的炫耀客体,女性应该有自己的审美话语权。
18世纪70年代末,更趋成熟的启蒙思想开始否定血缘出身和家世传承是个人价值和身份地位的检验标准,而经过个人努力后获得的财富与学识被看重。这种人本主义思想促使人更多地关注自身价值,也使女性具备更多自由思考的意识,更多关注生命本体价值的外在表达和实现,而不再将美貌作为个人价值的单一评判标准。同时,最能体现人的思想观念、学识见识、审美品位的仪态修养获得极大的关注。恰如美国社会学家卡琳·A·伍斯特所说:“(18世纪)这种自我风格化思想的流行促成了个性化表达的需要……个性是外在延伸到衣着、香味及环境的东西,所有这些为市民的自我建构做出了必要的贡献,对女性来说尤其如此。”㉒符合新兴资产阶级与市民阶层价值诉求的女性审美标准逐渐被建构,女性睿智的思想、广博的学识与得体的谈吐在沙龙中受到认可和赞誉。“18世纪法国沙龙女主人从来不凭美丽取胜,著名的沙龙女人大多都不漂亮,成名时也都接近暮年了,聪明智慧、才华横溢、交际能力强,这些是她们共同的特点。”㉓出身市民阶层的乔芙兰夫人(Marie-Thérèse Rodet Geoffrin)的沙龙的成功从侧面反映了资产阶级文人共和国的理想,以及资产阶级女性在身体审美与自我认知上的觉醒。《在乔芙兰夫人沙龙里诵读伏尔泰的悲剧〈中国孤儿〉》(图7)就是一幅描绘沙龙盛况的著名油画。这幅叙事性图像描绘了众多出席沙龙的社会名流,其中包括孔蒂亲王、黎塞留公爵、外交大臣舒瓦瑟尔公爵、出版局长马尔泽尔布,以及启蒙思想家狄德罗、爱尔维修、孔狄亚克,学者魁奈、杜尔哥等。㉔众人分前后两排位列于近画面中央处放置的伏尔泰半身雕像周围,雕像以象征性的手法预表沙龙所倡导的启蒙思想与革命精神。坐在桌前的法兰西学院院士达朗贝尔手握书稿在高声朗读伏尔泰以中国戏剧《赵氏孤儿》为蓝本改编的悲剧《中国孤儿》,而他所处的位置恰好位于伏尔泰雕像视线所及之处,象征朗读者与原著作者间的心灵交汇。沙龙嘉宾或聚神聆听,或低语思辨,空间中流动着无形的思潮。乔芙兰夫人与助手莱斯比纳斯小姐位列前排右侧的座位上,其凝神静听的形象抓人眼球。
《对话》(La Conversation)是另一幅反映乔芙兰夫人沙龙景象的版画(图8),著名诗人艾博·德莱尔(Abbé Delille)正在乔芙兰夫人的沙龙中慷慨激昂地朗读他的新诗《对话》。通过画中人物的神态和坐姿能够推断,乔芙兰夫人和沙龙中所有的客人都在专心聆听演讲者的发言并保持高度警醒,似乎随时准备发言以保持知识分子间的对话。再以玛丽安·卢瓦尔(Marianne Loir)创作的肖像画《沙龙女主持人——乔芙兰夫人肖像》(图9)为例,与其存世的大多数肖像画一样,乔芙兰夫人仍以知性的暮年妇女形象示人,画面中的她虽鬓发苍苍、轮廓松弛,但难掩其眼中闪烁的睿智光芒,而她佩戴的头纱在古罗马是圣洁与智慧的象征。《乔芙兰夫人的午餐》(图10)是一幅象征性图像,在略显昏暗的简陋房间中,乔芙兰夫人衣着质朴,一边进餐一边聆听仆人为其朗读书籍,似乎在抓紧时间为下次沙龙的议题做准备。以聪慧睿智著称而并不美貌的18世纪法国沙龙女主人不胜枚举。评论家与小说家、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先驱德·斯塔尔夫人(图11)主持的沙龙高朋满座,她的著作《论文学与社会制度的关系》在法德文学界影响深远,她在《论激情的影响力》一书中阐释的精细女权主义思想具有里程碑意义。伏尔泰虽描述沙龙女主人德皮奈夫人身材干瘦,胸部扁平,但却曾因才情而为之着迷(图12)。如梅尔顿所说:只要沙龙女主人展现出过人的品行与气质,客人们就不会在乎其美貌与财富。㉕总之,美丽的身体不再是18世纪法国女性生存的唯一筹码,沙龙女主人在各个方面的卓著成就说明资产阶级独立女性逐渐成长起来,她们正在构建一套客观理性的女性自我价值评判体系。
总之,无论是从客观角度对形而下的物质之身体的剖析,还是对形而上的身体所蕴含之思想智力的反思,以及从主观角度对身体审美与自我认知的审视,18世纪的法国沙龙女性开始自内而外地考量女性的生命本体价值与意义。
图8 :《对话》,版画, 巴黎, 1812 年
图9:《沙龙女主持人——乔芙兰夫人肖像》,玛丽安·卢瓦尔,1802年
图10:《乔芙兰夫人的午餐》,罗伯特·锡兰,1806年
图11:《斯塔尔夫人》肖像画,弗朗索瓦·杰拉尔,1810年
图12:《德皮奈夫人》肖像画, 让-艾蒂安·利奥塔尔,1782年
继波伏娃在《第二性》(1949年)中对“性别本质论”进行了批判与反思,米利特(Kate Millett)在《性政治》(1969年)、吉尔伯特(Sandra Gilbert)在《阁楼上的疯女人》(1979年)中对性别建构问题进行了更深入的探索。㉖她们认为,两性差异并非是生理学上的,而是文化上的,这种观点将女性主义研究推进了一大步。而早在18世纪的沙龙中,法国女性就已开始对女性的文化与社会身份进行建构和探索。
男权统治下的欧洲18世纪,大多数女性无法同男性一样享有受教育权,传统教育机构对女性大门紧闭。然而,沙龙使女性的眼界由家庭转向对自我价值的实现,她们试图在已充满放纵与享乐的时代里获得知识,并建立严肃性的文化与工作中心,创建规律性与制度化的社交场合以获得自我教育的机会。沙龙女主人让利斯夫人(Madame de Genlis)曾痛陈“我极其渴望自我教育……我曾是如此无知”。㉗于是,“启蒙时代的沙龙女主人们依照自己的社交、智识和教育需要重新塑造了当时的社交形式。其背后最初、首要的目的是满足那些创立沙龙的女性们自觉的教育方面的需要。”㉘女性得以在沙龙中获取文化知识,实现自我教育,其文化水平飞速提升,到18世纪80年代,法国男性的识字率达到47%,女性达到27%。㉙文化知识的滋养使女性的思辨能力提升,为女权意识的萌发奠定了基础,而且沙龙女主人制定的公众交往礼仪规范也日渐成为后世法国社交生活的标准,其对近现代欧洲公民的修养教化影响深远。
沙龙女性在文学艺术与哲学科学等诸多领域成就斐然。夏特莱侯爵夫人被后人誉为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哲学家,她主持的沙龙中流动着更多的理性氛围。画作《写字台前的夏特莱侯爵夫人》(图13)出自肖像画家拉图尔(Maurice Quentin de La Tour)之手,画中正当盛年的夏特莱夫人右手持圆规,左手托腮,似在思索复杂的数理问题。夏特莱夫人书案上摊开的纸稿上绘有几何图形,画面右侧背景中的半圆尺进一步说明了画面人物从事的研究内容。应伏尔泰之邀,夏特莱夫人还曾把牛顿问世于1687年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图14)一书由拉丁文精准地译成法文。该书于1759年出版,伏尔泰为之做序。这部迄今唯一的法文译本使18世纪绝大部分不懂拉丁文和英文的欧洲人了解到牛顿宇宙学学说的涵义,对牛顿学说在欧洲大陆的传播发挥了重要作用,也推动了启蒙运动理性精神的弘扬与自然科学知识的普及。伏尔泰于1738年出版的《牛顿哲学原理》扉页插图(图15)描绘的就是伏尔泰在夏特莱夫人的帮助下,撰文向法国引借牛顿学说的情景。在这幅充满预表意义的象征性图像中,伏案疾书的伏尔泰化身为一位头戴诗人桂冠,身着罗马式长袍的轴心时代圣贤。在他的头顶上方,以上帝般姿势稳坐云天之上的牛顿怀抱球体,右手持圆规,左手指点球体,仿佛说明牛顿正运用自然哲学原理解开一切宇宙的奥秘。而一道源自牛顿头顶上的神圣之光正射向悬浮于云天之上的夏特莱夫人,被众天使托举着的,如智慧女神般的夏特莱夫人正在用一面镜子将那道神圣之光反射到伏尔泰的桌案之上。
图13:《写字台前的夏特莱侯爵夫人》,莫里斯·昆汀·德·拉图尔,1776年,现藏法国Choisel布勒特伊堡
图14:夏特莱夫人翻译的法文《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初版封面,1756年
图15:伏尔泰著《牛顿哲学原理》(1738)扉页插图
除了超然的自然科学成就,夏特莱夫人还是一位女权主义者。她在沙龙中数次为女性拥有受教育权呼吁。在其译作,荷兰作家曼德维尔(Bernard Mandeville)所著《蜜蜂的寓言》(The Fable of the Bees)的前言中,夏特莱夫人呼吁女性需要公平的教育机会。“女性之所以在各种领域的成就比不上男性,并不是犹如很多男性所言女性智力低下,而是女性得不到公平的教育机会。”㉚而同样为女性拥有受教育权呼吁的还有著名沙龙女主人德·朗贝尔侯爵夫人(Madame de Lambert),她在著作《一位母亲给女儿的建议》中探讨女童教育的重要性与科学性问题。德皮奈夫人的著作《与艾米丽的对话》则是为教育其孙女而作。这些努力使人们逐渐认识到女性接受教育的重要性。到1789年,法国向女孩提供初等教育的机构已达500所。㉛
社交媒体繁荣引发的人际交往方式的变革是21世纪社交史研究勃兴的原因,当代学界以公共性为基础研究“社交性(sociability)”,而处于社会转型期的18世纪沙龙是建立在公共性基础上的现代社交史的发端,沙龙则具备两种社交文化特征:
第一,成员间的新型社会关系。沙龙成员以个体自愿为基础结成社会关系,而不再以传统的血缘、阶层、宗教为社交关系基础,这种公共性社交形式初步形成了跨阶级与性别间的平等对话,并赋予人们新的社会角色。女性在沙龙中赢得社交权,并作为主持人在男性权力话语所主导的思想框架中尝试解放与建构女性话语权。同时,通过规律地开放与规范地组织沙龙社交,女性与沙龙中的男性共同塑造了一种严肃的公共工作空间,女性在其中获得了一种工作职业与社会身份。
第二,沙龙是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间的“流动空间”。介于私人与公共空间的沙龙成为女性社会活动范畴由私人领域向公共领域过渡的桥梁。观察《沙龙中的阅读》(图3)与《对话》(图8),两幅画作背景右侧皆耸立着折叠屏风,由此推测两个沙龙举办的空间皆应是从私人住宅中被分隔出来的。18世纪的法国沙龙将家庭空间、工作空间、社交空间融为一体,打破了私人空间与公共领域的对立,也使沙龙女主人的身份逐渐由家庭性转向社会性,使她们的家庭身份、社会身份与文化身份交叠在一起,将女性推向历史前台。在《爱弥儿》中,卢梭发表了“女性与私人领域关系论”:女性的天性(怯懦、脆弱、易动感情)注定私人领域属于女性,公共领域则属于男性,母性的身份既然决定妇女注定要照管小孩和丈夫,就没有必要像男子那样参与公共生活。㉜其反映了旧时代女性的身份与家庭紧密捆绑的情况。但18世纪的沙龙却展示了超越性别空间对立的可能,颠覆了传统性别角色的定位,给予“性别领域划分论”以有力回击。而且,18世纪的沙龙也被哈贝马斯视为“公共领域”的发端,并指出沙龙推动了公共空间的建构与公共舆论的产生,从而为现代公民的出现奠定了基础,而女性也为现代公民社会的形成做出了积极贡献。㉝
学界认为女权运动的第一次浪潮发生在1840~1925年间,其目的是争取与男性相等的受教育权与政治权,并致力于思考社会以何种方式塑造与书写女性的身体与身份,探寻女性在人类史中的定位并研究附着在女性身体与身份观背后的社会意义与文化价值。实际上,关于女性身体与身份观的探求可向前追溯至18世纪的法国沙龙。沙龙女主人们通过服饰变革呼应了启蒙思想对女性身体健康的关照;以时代女性在权力与智力上的卓著成就否定了将身体构造与智力水平捆绑在一起的“性别本质论”;美丽的身体不再是女性生存的唯一筹码,她们构建了一套客观理性的女性审美观与自我价值评判体系,开始自内而外地考量女性本体的生命价值。沙龙女主人们开始争取受教育权、文学创作权、社会话语权,积极寻求政治权,并导引了现代公民社会的发展。可以说,18世纪法国沙龙女主人们的思想已经闪耀着女权主义的光芒。同时,“18世纪法国沙龙也是一段女性参与和引导近现代文明发展的历史,证实了女性对社会和文化规范的影响,在西方发展史中具有不可忽略的地位”㉞
虽然大革命之后的沙龙日趋寥落,雅阁宾派处决了以王后玛丽·安托瓦奈特(Marie Antoinette)与沙龙女主人罗兰夫人(Madame Roland)为代表的参政女性,沙龙女性的努力也未能完全破除传统意识强加于女性的枷锁和偏见,自相矛盾的启蒙学说在妇女问题的研讨上既提供帮助又设置障碍,但萌发于18世纪法国沙龙中的女权主义思想表达了女性在主体性文化建构上的努力,其星星之火点燃了后世法国女权主义思想发展的燎原之势。
最后,值得一书的是,从20世纪初至20世纪30年代,在法国巴黎和美国纽约由女性主持的沙龙再次勃兴并成为欧美现代主义文化生产的基地。出现了女作家斯坦因(Gertrued Stein)的“星期六沙龙”、女作家道奇(Mabel Dodge)的“纽约第五大道沙龙”、女作家福塞特(Jessie Fauset)的“哈莱姆文艺复兴沙龙”等。这些沙龙不仅汇集了来自世界各国的文学与艺术才俊,从中走出了海明威(E.M.Hemingway)、马蒂斯(Henri Matisse)、毕加索(Pablo Picasso)等赫赫有名的现代主义大师;而且通过设立女性专场,讨论女性主义先锋话题,开辟女性文化空间,沙龙为女性参与和推动现代主义文化生产搭建了平台。㉟秉承18世纪法国女性举办和主持文化沙龙的传统,20世纪初的沙龙女性们持续为现代社会文化建构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同时她们也从未停止其在实现女性解放与发展、实现男女平等上的奋斗。
注释:
① 郭冰茹:《女性主义:建构民族性的一种方法——评<女性的话语:论法国的独特性>》,《文汇读书周报》,第1682号第5版“三味书屋”。
② Antoine Lilti,Lemomde des salons: sociabilité et mondanite a Paris au XVIIIe siècle, Paris:Fayard,2005.
③ Paul Zanker. Alan Shapiro,The Power of Images in the Age of Augustus.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88.
④ 杨道圣:《基督教图像与寓意释经学》,《基督教文化学刊》,2014年第2期。
⑤ 王加华:《让图像“说话”:图像入史的可能性、路径及限度》,《史学理论研究》,2021年第3期。
⑥ (法)乔治·维加埃罗著,张竝、赵济鸿译:《身体的历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页,序言。
⑦ Eva Jacobs,Woman and Society in Eighteenthcentury France: Essays in Honour of John Stephenson Spink, London: Athlone Press;[Atlantic Highland] N.J.: distributed by Humanities Press, 1979, p.282.
⑧ (法)卢梭著,李平沤译:《爱弥儿》(上),上海: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210页。
⑨ Anne Hollander,Seeing Through Clothes.Berkeley, Los Angeles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3,p.xi, p.451.
⑩ (美)艾米丽亚·基尔·梅森著,郭小言译:《法国沙龙女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311页。
⑪ 笔者注:根据李当岐教授解释,从着装状态上看,“重装”指装饰过剩的、在服饰的体量长度不便于着装者行动的、服饰机能性较差的服饰风格;而相对“重装”的“轻装”则指装饰简约的、在服饰的体量长度上大为减轻的、便于着装者行动的、机能性较好的服饰风格。西方文艺复兴后期的女装、18世纪的洛可可时期、19世纪的第二帝政时期的女装都是不便于行动的重装。而相对来说,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帝政样式、20世纪20年代后东西方女装都是一种轻装,或有向轻装不断演化的趋势。参见李当岐:《服装学概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67页。
⑫ Évelyne Lever,Madame de Pompadour: A Life, Catherine Temerson (September 2003).“Chp.16—Patroness of the Arts”, p.176.
⑬ Jean-Jacques Rousseau,Émile ou De léducation,Paris: GF-Flammrion,1966,p.507.
⑭ Eva Jacobs,Woman and Society in Eighteenthcentury France: Essays in Honour of John Stephenson Spink, London: Athlone Press;[Atlantic Highland] N.J.: distributed by Humanities Press, 1979, p.3.
⑮ Voltaira,Dictionnaire philosophique, Oeuvres complètes de Voltaire. Tome 18, Paris: L.Hachette, 1876, p.40.
⑯ Rosamond Hooper-Hamersley,The Hunt after Jeanne-Antoinette de Pompadour: Patronage,Politics, Art, and the French Enlightenment,Lanham :Lexington Books,2011.
⑰ Rosamond Hooper-Hamersley,The Hunt after Jeanne-Antoinette de Pompadour: Patronage,Politics, Art, and the French Enlightenment,Lanham :Lexington Books,2011.
⑱ Jeroen Deploige,Gita Deneckere,Mystifying the monarch: studies on discourse, power, and history,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1964.
⑲(德)爱德华·博克斯著,侯焕闳译:《欧洲风化史:风流世纪》,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页。
⑳ Goodman, Dena,The Republic of Letters: A Cultural History of the French Enlightenment,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4, p.178.
㉑ Atwood, William G,The Parisian Worlds of Frédéric Chopin,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9.
㉒(美)卡琳·A·伍斯特著,窦倩、杨道圣译:《18世纪晚期市民阶层在德国文化中的自我塑造》,《奢侈与时尚期刊》,2021年第2期。
㉓ 郑志姣:《18世纪法国沙龙中的女性地位探究》,浙江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
㉔ 洪庆明:《沙龙:法兰西的文化象征与民族记忆》,《光明日报》,2013年1月31日,第11版。
㉕ James Van Horn Melton,The Rise of the Public in Enlightenment Europe,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206.
㉖ 欧阳灿灿:《女性主义就身体属性展开论》,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http://ex.cssn.cn/zx/bwyc/201911/t20191112_5033011.shtml.2021-07-02.
㉗ William G Atwood,The Parisian Worlds of Frédéric Chopin.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37.
㉘ Dena Goodman,Enlightenment Salons: The Convergence of Female and Philosophic Ambitions, Eighteenth-Century Studies, vol.22,No.3, Special Issues: The French Revolution in Culture (Spring 1989), pp.329-350.
㉙ (美)R. R. 帕尔默、乔·科尔顿、劳埃德·克莱默著,陈敦全等译:《启蒙到大革命:理性与激情》,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0年,第112页。
㉚ Bernard Mandeville,The Fable of the Bees,Gale ECCO, Print Editions. May 29th, 2010.pp.3-5.
㉛ Claris Bader, La femme française dans les temps modernes, http://www.guenberg org/etext/15871.2005-07-18.
㉜ Jean-Jacques Rousseau,Émile ou De léducation,Paris: GF-Flammrion,1966,p.475.
㉝ JürgenHabermas, trans. Thomas Burgen,Cambridge,The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The Public Sphere, MA: MIT press, 1989, p.231.
㉞ (德)斐莲娜·封·德·海登-林许(Verena von der Heyden-Rynsch)著,张志成译:《沙龙:失落的文化摇篮》,左岸文化,2003年,第5页。
㉟ 刘英:《女性与沙龙:现代主义文化生产与流动空间》,《妇女研究论丛》,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