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婷婷
(楚雄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
明代文学家杨慎因嘉靖初谏议“大礼议”事件而贬谪云南的三十余年间,以其“高明伉爽之才,鸿博绝丽之学”创作了大量的词作,这些作品固然不乏“客路之悲辛,旅次之岑寂,叹风雨之凄其,感日月之征迈,悒郁无聊”的主题,但描绘云南旖旎的自然风光、再现边地多样的人文风俗,亦是杨慎谪戍滇云期间词作的一大特色。相比其他迁谪文士对云南风物浮光掠影式的片段记录,杨慎的咏滇词更加完整而立体地展示了明中叶滇南地区的城市生活风貌,以“渔家傲”为词牌的《滇南月节词》正是这类作品的代表,其依据季候时令的变迁对城市景观依次展开描写,为观者勾勒出了一幅富庶繁华又充满地域特征的城市生活画卷。
《滇南月节词》按照农历十二个月的顺序,从“正月滇南”一直叙写到“腊月滇南”,“滇南”二字置于每一阕词的起始位置,这既是章法上的贯穿与呼应,也一再强调了所写对象的区域位置。事实上,杨慎虽被贬永昌,但其寓滇期间多居于安宁和高峣,游历之地也主要是大理、楚雄、昆明等滇西、滇中一带,且词中所关涉的物候状况亦非云南全境皆有,因而升庵词所说的“滇南”既不泛指云南,也非字面上理解的云南南部,它所指代的应是当时滇云最繁华也最具代表性的云南府(即现今昆明地区)和大理府地区。
虽然滇云地区地形复杂,各地温差较大,且杨慎所处的时期为明清小冰期的开始阶段,气温普遍比现在要低,但地处滇中的云南府、大理府却是较为温暖宜人的。杨慎所谓“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描述的正是这种四季如春的气候,而《滇南月节词》同样将此作为了滇南城市的首要特征来加以展示。十二首月节词每三首集中写一个季节,每个季节也都呈现出与中原地区相异的特质:当腊月的北国正值冰天雪地之际,滇南城市已悄然绽放春的气息,组词的收尾之句“屠苏已识春风面”恰与第一阕词的首句“正月滇南春色早”相照应,以完满圆融的词章结构暗指了“冬不甚寒”的气候特征;而当中原地区进入酷热难耐的炎炎夏日之时,滇南诸城却好似“无烦热”的“清凉国”,“水云乡里无烦暑”一句正是对“夏不甚暑”的最好注解。
气候的独特使得滇云地区植被丰富且生长茂盛,而滇南城市也因此呈现出迤逦多姿的自然景观。从正月里艳压桃李的山茶、阳春三月怒放的牡丹芍药,到盛夏时节的十里芰荷、色映山石的刺桐,一直到十一月间傲霜斗雪的梅花,词人在《滇南月节词》的几乎每一阕词里都以植物的花团锦簇、芳馥异香凸显着滇南城市四时花开、生意盎然的城市自然景观。也正因为对花木繁盛之态的描摹,《滇南月节词》比之其他的咏滇词更显得辞章华美、色彩绚烂。以《滇南月节词》的“一月”篇为例,在严寒尚未退去的正月,滇南城市里已是“山茶树树齐开了”,滇茶与江南等地的茶花不甚相同,“其种七十有二,扶疏五色,艳同霞绮”,“园林处处红云岛”,其明丽的色泽一如高原的云霞。在“八月”、“九月”篇里,万物渐显萧索的仲秋时节,“红芳碧树花仍在”的滇南地区却并无黯淡衰颓之景,花圃中“玫瑰彩缕金针繲”、竹篱下“橙黄橘绿为三友”,极目远眺时亦是“七宝合成银世界”。词人以艳丽的辞藻描摹着滇云四季花木、勾画出姹紫嫣红的春城之景的同时,也愈发显示出其词“烂若编贝”的特点。杨升庵受《花间集》和《草堂诗余》词风的影响,再加之其自身学养深厚广博,写景状物时往往以绮丽精美的辞藻铺陈渲染,显示出“渊雅靡丽”的风致,而滇南花木的旖旎多姿、争芳斗艳恰是暗合了升庵词精工婉媚的特质,这无疑增强了《滇南月节词》的审美表现力和感染力。
明朝无疑是云南历史上社会经济发展最迅速的时期之一。朱明王朝自建立以来所采取的一系列经略云南的措施,包括改土归流、移民屯田等都极大地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其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这个时期“在云南出现了以城镇为主体的若干商业体系,如滇池周围、洱海、下关交通要道、滇东曲靖等等”,其中大理府、云南府更是由于其历史沿革和政治枢纽的特殊地位实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在《滇南月节词》里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城市的布局规划、商品的交易流通抑或丰富的市民生活,都在昭示着这样的繁华世相。
明代是一个大规模筑城修池的时代,为巩固其在边疆地区的统治,明王朝尤其加大了在云南各级政区治所建造或修缮城池的力度。以这一时期的滇中核心城市昆明城为例,其起源于南诏时期的拓东城,洪武十五年在此基础上改筑昆明砖城,并以“龟蛇相交”为城市基本形制,依阴阳五行设六城门,在以五华山向南延伸所形成的城市中轴线的两侧对称安排衙署、宅邸和牌坊。《滇南月节词》的首阕以“彩架秋千骑巷笊”展示了城市居民区的整齐有度及浓厚的生活气息;“六月”篇又言“东寺云生西寺雨”,东寺塔和西寺塔位于明代昆明城的地平线处,是滇池边水路交通和商业贸易的中心,而滇南盛夏忽云忽雨的天气也使东西寺塔成为了一道独特的城市景观。
金马山和碧鸡山为昆明东西两面的主山,是昆明城标志性的胜景,杨慎谪滇期间的主要居所高峣正位于碧鸡山麓。《滇南月节词》“正月”篇以“碧鸡三唱星回卯”一句收尾,一语双关,既是长夜将过、雄鸡报晓,又暗指立于城市以西的碧鸡山,可东望远眺金马山的旭日东升。不仅如此,居于碧鸡山的杨慎自然是获得了俯览全城的绝佳视角,其远眺烟波浩渺的滇池,四时美景尽收眼底:初夏时节“十里湖光晴泛艓”的明艳,盛夏骤雨过后“奇峰吐,水椿断处余霞补”的瑰丽,仲秋傍晚时“遥岑远日天澄派,七宝合成银世界”的壮美,甚至在严寒的隆冬,“江上明蟾初冻夜,渔簑句好真堪画,青女素娥纷欲下,银霰洒,玉鳞皱遍鸳鸯瓦”的景象也是别具情调。
中国早期城市的功能主要体现于政治、军事方面,而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其经济功能越发明显,明代的滇中诸城便是体现出较为繁华的商业气息。这一时期的昆明城中已经开辟了规范的商品交易场所,南关为“商阜之地”,“列肆纵模”。同时,货流量大、种类繁多、全天候开放的商品交易活动随之兴盛,买卖成为了城市居民重要的经济生活方式。《滇南月节词》以撷取典型物象的方式记录了滇南城市早期商业活动的盛况,“正月”篇的“冰丝宝料星毬小”极言市场上的丝织品质地华贵、做工精巧;“二月”篇里“沽酒宝钗银钏满”形容手工制品数量较多、品种齐全;“十月”篇“蜀锦吴绫熏夜馥”则意指来自全国的织造商品都可在此时的滇南市场购得。明中叶滇南地区的商业活动固然不及江南一带发达,但其中极具地域特色的交易商品和交易形式也是中原地区所没有的。如《滇南月节词》之五:“双鹤桥边人卖雪,冰碗啜,雕梅点蜜和琼屑。”“盛夏卖雪”应算是苍洱一带特有的生活场景,清代谢圣伦在《滇黔志略》中也写到“苍山五月积雪未消,和蜜饷人,颇称殊绝”,这里的“雕梅点蜜”是指用当地特制的蜜饯“雕梅”和蜜汁来调制雪屑。又言“江鱼海菜鸾刀切”,江鱼、海菜均是滇洱特产,生鱼切片即食是边地民族古已有之的饮食习惯。此外,“六月”篇的“玉伞鸡枞初荐俎”和“十月”篇的“酥花乳线浮杯绿”等句所提及的鸡枞、酥花、乳扇也确是滇南市场独具特色的商品。
在社会发展的进程中,“城市构成的异质性丰富性为各种娱乐形式的出现提供了可能”,滇南城市经济的发展使得市民的娱乐方式增多,生活内容也更加丰富多彩。《滇南月节词》的“三月”篇这样描写人们赏春的盛况:“太华华亭芳草径,花饾饤,罗天锦地歌声应”。太华华亭二寺是碧鸡山的名胜,踏青的民众不仅带上各类蔬果,还以少数民族独有的对歌形式来表达游春的喜悦。类似的还有“二月”篇记录了早春时节丽人们在温泉边沐浴嬉戏的场景:“美人来去春江暖,碧玉泉头无近远”;“七月”篇以“兰舟桂楫喧箫鼓”描绘人们仲夏时分泛舟滇洱、欢歌奏乐的热闹场面;“十月”篇里“扫雪烹茶人似玉”则以清幽之笔再现冬日里清雪烹茶、围炉夜话的诗意情景。
与城市社会生活密切相关的是城市节庆民俗,它是“沟通民众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联系传统与现实、反映民间社区和集体的人群意愿,并主要通过人作为载体进行世代相习和传承”的文化模式,它渗透于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如何以诗词的形式较为生动地展示这样丰富的民俗生活,则与诗人的审美偏好及创作习惯相关。杨慎的部分咏滇词如《莺啼序·高峣十二景图》《滇春好》以及《滇南月节词》等,都是以组词的形式来描绘滇南奇特的自然地理和多样的人文风情,这一方面如前文所述,升庵词作受到《草堂诗余》以及南朝民歌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由于系统化的组词比起单篇词作更具表现性与审美的张力,面对多姿多彩的滇南城市民俗画卷,节序词的词体形式显然更能对其进行多层次、多角度的立体展现。
作为节序词的《滇南月节词》记录了滇南地区一年之中几乎所有重要的节庆活动,其中元旦、端午、夏至、七夕、除夕等风俗,与中土一带相类似。例如《滇南月节词》“腊月”篇所云:“家家玉饵雕盘荐,鸡骨香馨火未焰”,在辞旧迎新的春节祭祀中,滇南民众和中原地区一样以整只鸡及稻米制成的食物饵块作为献祭;而在浪漫多情的七夕之夜,边地的青年男女同样以自己的方式共度佳节,他们穿上亲手绣制的各色衣裙在城市中聚会交游,成为一道道迤逦欢快的风景,《滇南月节词》所写“七夕人家衣襮绣”、“苔翠氍毹开夜宴,百夷枕灿文衾烂”等均是这种场景的再现。当然,滇南城市民俗在岁时节令方面也体现出了鲜明的地域特色。例如《滇南月节词》“六月”篇里所记的星回节又称火把节,是西南彝族的传统节日,节庆当晚人们手执松炬在城市中穿行或是围绕篝火纵情起舞,借此以驱邪除祟,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滇南月节词》中“松炬荧荧宵作午,星回令节传今古”两句,正是记录了火把节之夜燃烧的簇簇松炬照亮城市夜空的热闹场景。
如果说繁华的滇南城市生活带给了普通民众丰富的生活乐趣,那么它之于谪戍的文人杨慎而言,则更像其暂时逃避悒郁苦闷现实的安乐乡。尽管谪滇期间杨慎得到了众多职官的庇护和文士的拥戴,但其愤懑颓败之情终是难以完全消解,尤其是戍滇近二十年、自觉已大赦无望之时乃“惕然股栗,故自贬损,以污其迹”,于是常携友人纵情山水又耽溺声色,谢肇淛在《滇略》卷十记“杨用修既戍永昌,侨居安宁,遍游临安、大理诸郡,所至携倡伶以随。”而透过《滇南月节词》所铺陈的浮世绘,我们似乎也可以看到词人的狂士形象:在“陌上柳昏花未暝,青楼十里灯相映,絮妥尘香风已定”的香艳氛围里,词人痛饮狂歌,大叹“春日短,温柔乡里归来晚”,抑或“沉醉醒,提壶又唤明朝兴”,甚至在极度忧懑悲切的状况下“携翠斝,墙头沽酒桥头泻”。
杨升庵于歌舞升平处放浪形骸,将内心的愁苦郁愤掩藏在了滇南城市生活的繁盛与安逸之中,其词作《滇南月节词》既是一幅滇南城市生活的立体画卷,全方位地展示了明中叶滇南城市的旖旎风光和人文风俗,同时也很好地展现了升庵词的艺术特色,而以《滇南月节词》为代表的咏滇词恰是杨慎谪滇期间词作的一抹亮色,它使得升庵词在继承《花间集》和《草堂诗余》的创作风格之际也开拓出新的格局,呈现出别样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