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怪物》——“他者”身份的解构与再认同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汉江怪物》是一部摄制于2006 年的韩国惊悚灾难电影，影片由奉俊昊编剧并执导，片长119 分钟，首映于2006 年7 月27 日，由韩国映画社青于蓝株式会社出品。它以极冷峻的视角审视着灾难所构成的一切，虽然故事从一个不起眼的底层家庭入手，却从侧面折射出了韩国社会的异化以及冷漠和扭曲的权力错位。尽管《汉江怪物》是奉俊昊较为早期的电影，但从那时起，其就展现出了深刻的人文关怀和社会反思，其中包含了太多对于“他者”入侵的社会批判和人性探究的元素。与其说这是一部怪物惊悚电影，毋宁说其更像是一部社会问题电影。

一、多重叙事的交织——由点到面的社会观察

对于熟悉怪物惊悚类型的电影的影迷而言，《汉江怪物》或许不够“过瘾”，因为相较于一般的怪物电影的叙事模式——“发现怪物——寻找怪物——消灭怪物”，《汉江怪物》的重心并没有完全放在不知名的怪物身上，主角朴康斗和家人主要对抗的反而是以警察、医生、军队为代表的国家权力机器。在电影中，怪物没有名字，也没有具体的科学解释，甚至并没有毁天灭地的异能，这只怪物更像是社会异化的灾难表征。影片伊始，一个长达五分钟的镜头，表现了韩国医生在美国医生的授意下向汉江倾倒化学液体的场景，为这之后的灾难埋下了伏笔。当朴康斗他们得知被怪物掳走的女儿玄瑞还活着时，尽管立刻向警察和医生求助，却根本得不到任何回应，“我们的话也是话啊”，对当局灰心的一家四口，偷偷跑到汉江周围的下水道里展开营救，影片的叙事从这里正式开始。

故事以营救行动为核心，分别从一家五口的视角展开叙述，相比狡诈凶残的怪物，逮捕他们的警察给他们带来了更多的麻烦。仅仅只是想要救回自己的女儿，如此简单而迫切的愿望都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对于这个来自底层的普通家庭而言，残酷而真实。孤立无援的营救由几条线索交织叙述，一方面朴康斗等人带着简陋的装备在汉江水域苦苦寻找，另一方面被困在下水道里的玄瑞拼命自救，等待着家人和社会的救援，甚至还保护着一个比她还小的男孩。仅仅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病毒谣言，国家机器始终将这一家人视为最大的威胁，随着父亲朴熙奉被怪物杀害，几人再次被冲散，落入社会各处，影片再次通过多线叙事，由点到面地描述了韩国社会的种种现状，弟弟朴南日去找当年的师兄寻求帮助，对方却为了悬赏而将他出卖；妹妹朴南珠只身面对怪物，却被怪物击晕；朴康斗被警察抓走，关进了手术室，被医生百般折磨，任凭他怎样哭诉自己的遭遇，都没有人相信他，直到他奋起反击，以自己身上的病毒为要挟，才逃回汉江边继续寻找女儿。影片从不同的侧面刻画出了社会公众的麻木和公权力的冷漠，令主人公一家受尽折磨，不着痕迹地点明了社会对于个体生命的毫不在乎，就像导演所言“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帮助这个家庭呢？仔细想我们是不会帮助不认识的人的”。在这部讲述怪物的电影中，作为集体的“人”也成了凶残冷漠的帮凶。

在奉俊昊的电影中，社会的异化和小人物的生死存亡一向是关注的母题。《汉江怪物》中除了作为主人公的朴康斗一家来自底层社会外，影片所塑造的汉江流域也同样“大部分时间都笼罩在夜色、烟雨中”，奉俊昊在这个时候就表现出的荒诞黑色的影像风格和因为阶级固化而带来的巨大的社会撕裂感，在他多年后的影片《寄生虫》中得到了更加彻底的表现。而这样的影像风格本身也非常契合《汉江怪物》的主题，在这部影片中，多线叙事模式有诸多好莱坞经典叙事的影子，但站在总体的角度来看，又可以明显察觉到导演独具匠心的改写，他的成功之处在于对好莱坞的“规则”既接受又取舍，在外来形式/风格和本土故事/主题之间做好了平衡，他借用好莱坞商业电影语言讲述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本土故事，故事既体现了好莱坞的类型特征和强大气场，又张扬着浓郁的历史意识和民族情怀。从这个角度来看，《汉江怪物》给亚洲同类型电影提供了启示，所谓的电影全球化不应只是好莱坞化，更不能理解成单向流通的文化霸权行径或是文化帝国主义，而是“民族与跨民族的混合杂交，其中，没有主流边缘之分，也没有‘拯救’与‘被拯救’的权力关系”。

二、底层人物的挣扎——反英雄化的再塑造

《汉江怪物》在人物塑造方面，采用了完全反英雄化的设置。影片中作为主角的朴康斗和他的三位家人都带有明显的缺陷，“在相互挣扎和相互妥协中努力生存下去”。主角朴康斗和父亲一起经营着杂货铺，却不务正业，行事马虎；弟弟朴南日曾经是积极参与民主运动的热血大学生，运动结束后却自暴自弃，不求上进；妹妹朴南珠是一名弓箭运动员，却总在最关键的时刻掉链子；父亲朴熙奉慈祥善良，对子女有无尽的关爱，可唯一一个性格完善的角色，也因为朴康斗的疏忽，命丧怪物之口。这样一个充满缺陷的家庭踏上了独自与凶残的怪物对抗的征程，这已经包含了韩国在现代化发展中遗留下的种种问题，它的设置天然存在着与社会整体的冲突。而在亚洲文化，尤其是东亚文化中，家庭本应该是社会构成的基本单位，亲情带来的羁绊带给我们无限的慰藉，也组成了我们重要的文化基因。但通过这样一组对立，影片一步步地将家庭与社会的撕裂推向极致，扮演家长角色的国家权力机器对陷入困境的家人冷漠无视，而家人对待社会中的“他者”也持有绝望的态度。如前文所述，汉江怪物在影片中是一个强有力的象征符号，它激化了底层家庭与顶层社会的矛盾，这个矛盾存在已久，以至于双方都尝试着尽量忽视彼此的存在。相比好莱坞经典叙事中为解救全人类而不惜牺牲个人生命的英雄，朴康斗的人物设置完全相反，他最初看到怪物时，就只想着带家人逃生，只不过是在一个美国军人的求助下，才上去和怪物搏斗。当得知女儿玄瑞被怪物掳走后还活着时，他和他的家人的动机就只有救出女儿，怪物是否继续危害人间，美韩政府如何博弈，因怪物而起的民众游行如何发展，都全然不在乎，甚至到了影片最后，受尽病毒谣言迫害、无故承受家人去世悲痛的他，对电视新闻中播放的怪物后续报道，都只不过是用脚趾关掉了电视，带着领养的孩子一同吃饭。反英雄化的塑造所表现的社会撕裂和异化，无论如何转换视角，都带有导演深切的同情和反思。

导演在使用反英雄化的人物来推进情节发展时，谨慎地把握着黑色荒诞的叙事风格和鲜亮温暖的亲情张力之间的平衡。社会的冷漠和亲人的关怀交织成两条明暗线索，以怪物为中心，层层铺开。影片中，一家四人首次一起出现是在集体灵堂中，四个人在玄瑞的遗照前哭吼着四处打滚，有捕风捉影的记者围着他们拍照，有叫嚷着谁来挪车的警察，有无力地嘶吼着听从政府安排的小职员，画面嘈杂错乱，父亲熙奉还在哭吼之余为女儿南珠露出的后腰做遮盖。这样的场景过分荒诞却又无比真实，女儿的离世放置在集体灵堂的环境中，却得不到任何外界的关注，唯一能吸引别人的，也只不过是作为新闻素材的深沉的悲恸。影片进行到53 分钟时，一家人缩在杂货铺内吃东西，他们幻想中的玄瑞从角落处钻了出来，大家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不停地给玄瑞塞着各式各样的食物，没有一句台词的长达一分半的镜头，为冷峻残酷的现实增添了温馨动人的插图。

三、权力制衡的失控——媒介认同的解构

近年来，随着《寂静之地》《死寂逃亡》等惊悚片的问世，我们或许发现了现代恐怖电影中对“身体感知”这一概念的重视。通过营造一些非正常化的生活体验，将观众置入预设好的事态环境中，并进一步借此来操控观众的情绪与心理。这种利用感官体验与观众进行互动的方式往往有着非同寻常的效果，因为它不仅起到了情感投射的作用，更能让叙事与观众体感相互介入，从而打造更具有沉浸感的观影体验——而在恐怖片中，没有什么比“沉浸”更重要了。《汉江怪物》如何操纵观众的身体感知？这个问题不仅需要关注到影片的影像和调度，还要关注到其做好了矛盾之中权力双方的动态制衡。福柯认为，“电影能做的，是以比戏剧更加直接的方式对身体进行解构，即身体本身包含的‘无名契约性’或‘无法利用性’”。这位以权力关系研究著称的法国哲学家在这个问题上提出了明晰的见解。权力的博弈是电影主题构成中隐性而重要的环节，底层社会与统治阶层的博弈，民众运动与国家政体的博弈，韩国民众与美国政府的博弈，正常的家庭人伦与高度商品化、现代化的社会的博弈，都萦绕在“美国制造”的怪物的周围。

奉俊昊非常了解观众的心理，他善于从最直击人心的角度入手，尽管怪物惊悚片自好莱坞发端，并且至今已经创造了无数经典的怪物形象，但汉江怪物的身上依旧存在和好莱坞怪物明显的不同之处。奉俊昊并没有被好莱坞的模式牵着鼻子走，尽管这部影片带有诸多好莱坞元素，但奉俊昊实际上是利用好莱坞电影语法来讲述韩国本土的故事，“好莱坞的经典叙事模型在这里用来形容、描绘、阐述、表现本土思想、观念和主题，以及评论、反思本土社会、历史和文化”⑤。电影本身就是一种媒介，具有对当代历史的许多方面进行诊断的功能，换句话说，这些运动影像是在运用一种“生动言语的中介或者像采访那样的即兴形式，来对社会现实存在的问题进行别样思考”。影片夹杂着如此密集的社会元素，使得观众在观看电影的同时也在回顾历史、审视当下，影片对现代工业社会中的家庭和个人所遭遇的种种危机的叙述具有相当程度的普遍性，打破多种权力的制衡，再通过极端的方式解构另一重意义上的身体认同，以此来俘获观众的认可。无论是否了解韩国国情，观众都可以从中寻求到不同程度的慰藉。

事实上，灾难电影从本质上来说，多多少少都是社会问题剧的另一种形式。随着2020 年新冠疫情的集中爆发，灾难似乎越来越为人们所耳熟能详。在雪崩面前，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而在全球性的灾难面前，无数电影早已为我们敲响了警钟。社会高度发展所带来的副作用正在一点点侵蚀掉人类文明的宝贵成果，《汉江怪物》的结尾，朴康斗听到窗外有声响，握着枪注视着窗外，阴暗的天色下，只看得到宁静的茫茫大雪，未知的恐惧在控制着观众的想象力的同时，似乎也在暗示着崩塌和幻灭还远远没有结束。处于权力关系底层的小人物，其身份的解构象征着媒介关系的崩溃，而且这似乎会是一个不断持续的过程。

注释：

①奉俊昊谈<汉江怪物>，外滩画报，2008。

②王岑.觉醒的惊悚:在国家形象和家族伦理之间——浅析<汉江怪物>的影像叙事[J].电影评介,2007,(24):74.

③张红秋.<汉江怪物>票房奇迹与韩国叙事[J].书城,2007,(04):107-111.

④马尼利耶.福柯看电影[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74.

⑤周学麟.在亚洲拍摄类型电影:“韩流”中的<汉江怪物>[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5,(01):69-75.

⑥马尼利耶.福柯看电影[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