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电影译制厂,上海 201100)
电影《敦刻尔克》,根据二战历史事件“敦刻尔克大撤退”改编,是以年青士兵视角讲述“敦刻尔克大撤退”中,英法军队面对德军所经历的残酷战斗的一部战争片。
影片于2018年3月5日获第9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剪辑、最佳音效剪辑、最佳音响效果奖项。
汉斯·季默的音响设计和视觉、情节高度统一,谢泼德音调(Shepard Tone)以各种不同的声音形式贯穿在整个敦刻尔克大逃离的过程之中,使观众从故事和音乐中收获极大的满足感。
电影音乐是专门为电影编配的音乐,通常用作配合电影情节,传达某种情绪或烘托场景氛围。电影作为一种视听结合的综合艺术体,在无声电影的时代也少不了现场音乐的辅助伴奏。电影音乐在最早的默片时期,是以小型的乐队进行现场伴奏的形态。卢米埃尔兄弟在1895年放映 《火车进站》和 《水浇园丁》时,则以现场钢琴即兴伴奏的形式来呈现。19世纪20年代,意大利作曲家朱塞佩·贝切和阿尔曼共同出版了《电影音乐手册》,根据不同情况的需要,分编各种乐曲,是一本模版乐曲集。
1927年,《爵士歌王》的出现标志着有声片的到来,声画结合的创举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电影音乐变成乐队现场录制的方式。原先的交响乐队现场录制成本大,过程需要合力参与。20世纪30年代,电讯科技的发展推动音乐录音技术的发展,将所有人声、音响和音乐后期有机的结合。它彻底改变了电影音乐制作的方式,电影音乐突破传统的交响乐队伴奏形式,开始多元发展,更加深入地参与到电影创作中。传统电影音乐主要以乐器演奏为主,是较为纯粹的乐音。而在数字时代,流行、个性化的音乐出现,各种音乐元素在后期创作中被排列组合,取材内容多样,也可以加工出一些虚拟的音效,给人更加强烈的震撼力。新的时代诞生了各种类型的电影,也孕育了一种新的音乐体裁——电子音乐。
电子音乐是一种区别于传统的新式音乐,使用电子乐器和电子音乐技术制作。来源于20世纪50年代,将音响学、电子信息技术、录音技术包含在内,是汲取各电子科学领域的优秀成果。在1956 年的《弃星之旅》中被首次运用,作曲家对音效的追求引起了大众的注意,电子音乐作为电影配乐也随之进入大家的视野。与传统音乐相比,电子音乐可以突破演奏者的极限,具有无限的可能性。电子音乐曲风多变,不拘泥于纯粹的乐音,可以尝试各种类别的风格。在日益更新的信息化时代,电子音乐比起传统音乐创作更方便,易变化,制作成本相对较低,因而被广泛运用于电影制作中。
电子音乐最具标志性的是各种电子与非电子乐器一起构成的,具有铺底性质的不断循环的音乐织体,形成富有节奏感、力量感、速度感的效果,是非常适用于动作、科幻、悬疑等题材的独特电影配乐形式。在多元化的时代下,解构传统调性音乐,用新的声音与组合——音响化设计,进行音乐理念的创新已经成为了当代音乐创作的时代大势。
好莱坞作曲家德国籍的汉斯·季默一直是电子音乐作曲颇具影响力的实验者,电子合成器融合传统器乐已成为他的独特的创作风格。1989年,他为 《黑雨》作曲,以电子音乐充满能量和爆发力的风格进军好莱坞。随后1995年的《狮子王》,他将富于动感而野性的音乐节拍表现得淋漓至尽,获得奥斯卡和金球奖最佳音乐奖。在电影 《红潮风暴》中,他将人声、电子音、管弦乐三者完美融合,标志其风格的形成。他在接受采访时表示:音乐是电影的灵魂,本已用煽情手段达到传神达意之目的。但今天人们都有技术和技巧了,如何让你的音乐触动观众的神经,才是现在音乐人所面临的最大挑战。
汉斯·季默从《蝙蝠侠》系列开始与诺兰合作,到如今的《敦刻尔克》是两人的第六次合作。其实从《蝙蝠侠》系列开始,关于主题旋律的音乐理念已经开始弱化了,除了英雄片本身需要主题旋律的衬托之外,汉斯·季默已经尽量减少了其他鲜明旋律的打造,在蝙蝠侠摩托车入场时已经创造性地加入了机车发动的音效元素,整体偏向音响化、气氛化音乐。
到之后的《盗梦空间》选择强势的管弦重音,与海浪相叠,展现如梦似幻的交错世界。从音乐层次体现梦中梦的层次,用其擅长的融合手段,为电影体现一个声色俱全的环境。增强节奏感,来表现主人公的处境和完成任务的紧迫感。削弱旋律性,让影片在忧郁的气氛中结束,但从影片结尾处旋转陀螺衍生出一股仿若轮回的意境。
在影片《星际穿越》中,汉斯·季默更是延续了音响化音乐的风格,为太空冒险增添梦幻色彩。在去“一小时七年”的米勒星球的情节中,一切行动都需要争分夺秒。此时时针音效型音乐起了主导型的作用,从每秒一拍升至两拍,将千钧一发的焦灼感传递到观众心中。《星际穿越》的最高潮无疑是在影片的2小时30分钟处,管风琴成为展现宇宙无垠的载体,作为一种持续性铺陈的气氛化长音,然后加入时针的音效,在无穷无尽的五维空间中,父亲依托五维时间去行动,寄所有希望于女儿,凸显出人类虽渺小,但“爱”却可以改变一切的主题。
在《敦刻尔克》中,音乐音响化的设计更加突出了。时针与战争器械音效的采样。与管弦乐结合,创造宽广恢弘的场面,弦乐担任节奏音型,电子铜管组负责铺底和持续合奏,音层区分明显,所以听觉整体效果延伸得更加广阔。配合视觉呈现的大量的全景与远景镜头,从现代的角度传达出对历史、战争的哲理性思考。
汉斯·季默的音乐中,变化奇谲的音响化设计天然带有强烈的戏剧张力,因而衔接了影片中不同的旋律风格。现代电影中,在好莱坞大片发展的带动下,电子配乐制作拥有极大的市场,音响化成为当代电影音乐的新趋势,得到了更大的推广。
由于诺兰受到现代主义电影美学的影响,他导演的电影多围绕时间与空间、记忆与忘却的主题,透着反传统、打破理性的先锋精神。除了早期的蝙蝠侠英雄片系列的性质决定了主角需要主题旋律之外,在他近年电影《盗梦空间》《星际穿越》中,汉斯·季默通常打造既有呈现时间与空间的厚重感的,又使人魂牵梦绕、神秘莫测的主观情绪性音乐。为了营造这种多层次的效果,让观众沉浸在电影的视听世界之中,汉斯·季默花了整整一年去揣摩数字、梦境、时间的概念,使用了一种新型音乐手段——谢泼德音调。
谢泼德音调(Shepard Tone)是由科学家Roger Shepard提出的一种声音幻觉现象。谢泼德音调由相隔几个八度的音调叠加呈现,高音阶音量减弱、中音阶稳定不变、低音阶由强增强(反之也是同样效果),三个音调叠加成闭环,在衔接处音调其实不变,组合起来形成一个无限的周期性循环,制造出一种整体音调逐渐上升的错觉。这种音调形成的幻觉感天然富有神秘感、悬念感,非常适用于在电影中利用配乐来营造某种气氛。
汉斯·季默在蝙蝠侠系列中首次运用谢泼德音调,作为塑造人物神秘感的手段。在 《敦刻尔克》中,另一位音乐合作者诺兰提出“想在数学原理的基础上创建音乐、声音效果和画面的融合”。汉斯·季默采用了这个建议,大面积使用谢泼德音调,并创造性地将音效融入音乐创作之中,以铺底的潜在音调营造氛围的同时,达到碎片化叙事的效果。调动观众的感官与神经,从观众潜意识中为海陆空三条线交叉衔接创造条件。比如音乐《The Mole》贯穿影片开头的首次三线交叉剪辑之处,将阴霾又诡秘的情绪层层递进,达到以铺陈音调叙事的潜在效果。又如音乐《Supermarine》出现在电影1小时21分中海空双线交叉,轮船被轰炸、空军追击敌机,配乐通过减音阶向上重复八度,加入主导动作线的飞机发动机采样的声音素材,通过真实的音效剪辑,打造出更强的临场感。这次将谢泼德音调创新性地运用,也成为《敦刻尔克》配乐的独特符号与标志。没有爆发的高潮,却从中堆积出骇人的力量。
汉斯·季默在采访中说到“不是所有电影都要大乐队,强调恢弘的气势,这要根据剧情的需要。有时候小乐队和另类乐器的组合会表现地更加细腻”,从《敦刻尔克》电影本身到音乐创作都区别传统的思维模式,在关于音色的创作与选择上都是具有实验性理念的。汉斯·季默采用了传统乐器的持续音与电子音乐结合的方式来呈现多样化多层次的效果。
音乐《The mole》典型表达了音乐的层次感,这种层次感主要是通过配器材料的增加完成的。从音乐2分25秒处开始,作曲家以低音提琴持续音开始整个高潮段落,持续音稳定在低音部。金属打击音色形成8拍的循环打击乐层。在3分时,叠加弦乐组的大提琴演奏8拍的节奏循环,同时采用时针的16分音符鼓点。然后加入小提琴与中音提琴,用与时针相同的节奏,对中高音阶进行补充。最后低音部的持续音中加入铜管组长号,加强了小提琴泛音,融合各音阶,稳定整体调性。
多样的配器依次累加,横向力度饱满,纵向层次多样,共同构成了《敦刻尔克》配乐系统。搭配合理层次清晰,既有历史的厚重感,又有前卫的时代感。
配乐的作用不仅在于表象的对画面的指示性,而是可以深层次地挖掘人物心理和情绪,帮助观众去体验影片,从而产生情感共鸣。
汉斯·季默历来擅用节奏速率叠加的手段来烘托人物内心的紧张气氛,这一手法也在《敦刻尔克》中被普遍使用。节奏速率的提高融合特制的心脏跳动声,气氛化的配乐营造出当下紧张的压迫感。心跳与时针作为节奏鼓点,随着动作快慢而调整,衬托出内心主观的一种未知的紧张感,增强了开头的悬念气息。配乐对人物的作用不仅在于对心理活动的表达,更可以传达出深层的情绪表达。大部队遭遇空难,随着音调升高、节奏速率的提升,配器的不断加入,到空袭结束、敌机坠落、汤米获救,配乐从最初的紧张感逐渐转换为情绪的升华。在汤米获救之后说出了电影的主旨——“带我回家”,音乐戛然而止,该段落结束,氛围随着切入的全景镜头回归安静,此时传递的是对生命以及人类命运的思考,无声而胜有声。
正如同汉斯·季默本人说道:“配乐师首先要在头脑里对影片的主题和故事有整体的把握。音乐的配置必须依附于电影存在,其首要的使命是准确地呈现主题、画面和情节。”以 《敦刻尔克》的主旨——“回家”的情绪升华来说明,出现在影片1小时13分的《Home》这首配乐是整部电影配乐中最为主观、情绪最为高昂的曲目。配合整部机械式的配乐前提,汉斯·季默仍然使用了电子去模仿管弦乐的手法。前半部分仍然沿用了《The mole》的音乐织体,直到指示官看见征集的民用船出现在海面,英国的国民挽歌《Nimord》以电子音乐改编的形式被转接起来,这段鲜明的旋律区别于整部电影的气氛化、音响化的风格,从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此刻,观众与主人公产生情感共鸣的体验,情绪被引导至最高潮,“回家”这一主题在影片中有了更深层次的表达。
诺兰的电影具有鲜明的叙事碎片化特征,不仅仅受到现代主义美学以及现代心理学的影响,更是一种强烈的个性使然。在名声大噪的《记忆碎片》中,采用了回忆与现实交叉的双线倒叙结构,在 《盗梦空间》《星际穿越》中使用了循环套层的叙事结构。在《敦刻尔克》的叙事结构中,诺兰选择了三条线,分别是“陆地一周”“海上一天”和“空中一小时”。每一条线通过不同的视角,表达不同小人物对于战争的个人体验和观点。他们对于战争的感觉都是主观化、碎片化的,因而也多角度地呈现了敦刻尔克大撤退。
《敦刻尔克》不同于以往历史战争片,作曲家汉斯·季默习惯于把握电影叙事的脉搏,电影音乐不同于传统的恢弘与大气为核心的模式,更多的从音响的角度出发,在音乐素材的选择上十分广泛,不仅有传统的管弦乐配器,更结合了电子音乐的创作手法,将多种音响效果加入配乐的创作。
同时,片中加入的时针音效元素预示战争的紧张进程,在空中时间线上加入的飞机引擎声,在海中的时间线引入轮船发动机声,不同的画面配合相应的声音取材加入配乐,使得配乐不是单一衬托的形式,而是具有呼吸感的参与叙事的形式。从声音材料的组合到音乐织体的组成,通过配乐节奏从外部推进故事进程与人物动作,内部推进人物心理的各项运动。大胆使用实物声音素材,因而音乐对画面的指示性更加明显,观众对声画的感受更为同步,突出配乐音效化这一特点。
气氛音乐是实验性电子合成音乐的分支之一,具有强烈的临场感、空间感。没有歌词和固定的旋律,更多注重合成的声音材质。在《敦刻尔克》中,大量使用了气氛音乐铺陈。由于是战争题材,高密度的气氛音乐与故事紧凑的节奏相融合,具有强烈的时效性、矛盾感。
音乐《Regimental brothers》在开头被首先使用在镜头进入海滩的场景。这首曲目起于汤米与吉布森相遇,两人共同走进敦刻尔克海滩。此时低音提琴演奏慢速的低音层音阶逐渐上升,另有低音长号持续型的铺垫。随着汤米的主观镜头,音量逐渐变大,借他的视点交代了当下战时的艰难情况,海滩上的大环境。由于低音层的持续使用,渲染的战时气氛更加庄严与肃穆。高潮落于有“陆,一周”字样浮现的全景,结束汤米的主观视角,影片也进入下一个段落。
从影片10分钟开始,汤米与吉布森抬着担架,小提琴先入为主,简单的重复一个快速的旋律音阶,辅以持续性的低音层的铜管组。此时撤退的船只即将启航,伴随穿插海上与空中的时间线,小号与高频段的电子合成音色加入。随着高音层的节奏速率越来越快,汤米和吉布森能否赶上开船之前将伤员送到,观众的心理也随着故事中的悬念变得十分紧张。战时的刻不容缓,压迫又焦灼,残酷又激烈的气氛在影片的开头就被奠定下来。
在前文提到的时针音效的使用,是《敦刻尔克》音乐音响化创新的代表性手法。“敦刻尔克大撤退”事件本身是一场生命与时间的较量,同时诺兰采用的碎片化的叙事结构,在影片中更加强调关于时间概念的重要性。作为潜在时间观念的代表,时针音效元素的使用与汉斯·季默之前创作的配乐相比更加的高频,也更加具有主体性。影片的开头就出现了时针音效,每八拍为一循环的八分音符组成的循环,持续的音符重复开头就抓住了观众的神经。通过一段单独固定的节奏形态揭开影片的序幕。在9分交代空中作战的情况时,在58分汤米等士兵在船舱内等待潮水上涨时,也使用持续的时针音效参与音乐。这两个片段的音乐冷静客观,没有直接的情感表达,而是以潜在律动传达着时间的流逝。在1小时20分时,获救的海员上船看见了已经死去的乔治,此时出现的时针音效则体现了影片的主题性,从时间的层面上,去审视残酷背景下的生死。此时的音乐没有主观化地去勾勒出乔治的英雄形象,而是冷静的通过滴答声对生命的意义进行更深层的解读。
除此之外,在影片音乐中加入的飞机螺旋桨声音采样以及轮船发动机声音采样也是音效化方式的一种创新之举。几乎在每一场空中的戏,经过处理的飞机螺旋桨声的持续性循环都会出现,以此暗示空中争分夺秒的危急战况。在影片40分钟将这轮船发动机声音采样进行切片,做成持续渐快的节奏,让它代替充当打击乐层,同时配合士兵的呼救、炮弹的轰炸,从而音效更好地融入了音乐,音乐对画面具有明显的指示性。这种实验性的创新给观众以更高的临场感,达到完全沉浸的效果。
《敦刻尔克》由真实的事件改编而成。作曲家汉斯·季默在影片的音乐创作中,大胆采用多种音效展现来弱化旋律,没有渲染过多的情绪,而是追求临场体验,音乐音响化的手法让观众接触到了新的观念和形态。
纵观汉斯·季默的创作,我们总是可以感受到不同的风格,《狮子王》的原野激情、《加勒比海盗》的自由之歌、《星际穿越》的梦幻无垠……到如今《敦刻尔克》的音乐,汉斯·季默并没有落入千篇一律的俗套,而是勇于打破常规。他将电子音乐音效化的新技术融入电影配乐的创作中,这种创新与改革,使得音乐在电影中不再是单纯的辅助作用,而正逐步地扩大。他的音乐音响化的实验影响着商业电影音乐发展的模式,反映了现代电影中音乐发展的趋势与需求。希望我们可以从中汲取新鲜的营养,推动电影配乐的繁荣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