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胶片作为档案:数字时代胶片保存的含义与意义

2021-11-14 19:34
现代电影技术 2021年5期
关键词:胶片数字

(中国电影资料馆,北京 100082)

2020年1月15日,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以下简称“中央新影”)动议继续“用胶片纪录党和国家重大活动、重要事件、重要工程、重大变化”。笔者曾提到,“中央新影从建国伊始便在很大程度上承担了真正意义上的国家电影档案馆的职能”,因为他们一直在用电影胶片记录国史甚至可远溯延安电影团,并将这些零散影像长久典藏。笔者在以《电影作为档案》为书名,创建电影档案理论(即声像档案理论)的专著中曾提到电影档案(film archive)原本的含义其实是“电影胶片档案”,根本上说是特定载体而非行业或专业档案概念。身处数字时代,重新强调“电影胶片作为档案”及其与“电影档案”间关系,或有助于反思电影乃至声像档案之初心。

1 数字时代的胶片计划

数字技术对传统信息与传播方式的全面取代也包括近代以来发展起来的传统视听技术,无论是最早的电影,还是曾经的媒介之王模拟电视,作为主流传播媒介已基本退出历史舞台,2012年柯达甚至宣布申请破产保护。在多数人看来,胶片时代已经过去。

早在这场数字化大潮拉开帷幕之际,笔者就明确数字技术“提供了一种全新的信息存取、利用的方式……一场革命性的变革”以及对包括胶片在内的各种传统媒介的全面替代与收编。那时此观点还属“少数人”:“当有人理直气壮地拿出缩微品没能取代纸张的先例时,他们的眼界近视到了不能超出一百年的地步,纸张本身用三、四百年对简牍的完全替代是否太过遥远呢?”对于电影甚至电影保存来说,数字形态高度灵活的信息处理能力为电影生产提供了无与伦比的智能潜力,笔者主张的面向人工智能的电影产业知识管理便基于大规模数字化影片的存储与计算。二十多年过去,“少数派”已成“多数派”。

2020年,王建国、吕逸涛两位全国政协委员提出《关于电影胶片记录国家重大事件和重点项目的国家影像工程列入十四五规划的提案》。所发新闻自然引起业界关注,并对其关于胶片与数字影像的优劣表述感到不理解。实际上,此提案是年初中央新影“胶片书写历史 影像纪录中国”研讨会的结果,并综合了会议诸多专家的意见。尽管新闻稿确有诸多不准确甚至错误表述,但更需破除的是电影人长期基于自身职业习惯对电影的某些固化思维。很显然,此处胶片计划所面对的概念是长久保存而非创作与传播甚至影像管理,是电影作为档案而非其他。

2 FIAF“勿弃胶片!”宣言及其实施

2.1 FIAF宣言及其汉译歧义

实际上,胶片并未完全退出历史舞台。2009年,柯达克罗姆彩色胶卷停止生产。2008年,国际电影资料馆联合会 (FIAF)70届年会提出一项宣言:“Don′t throw film away!”,号召人们在全面数字化之际,不抛弃胶片,甚至自身力有未逮的情况下可寻求FIAF 成员的帮助。因此,笔者将口号译为“勿弃胶片!”,“film”意为“胶片”而非更常用的“电影”。

宣言海报在国内被译为“不弃电影!”。虽然术语“电影”也常指“胶片电影”,但在“数字电影”和“digital film”表达广泛使用的情况下,此翻译难说妥当,至少对以保存电影为己任的FIAF来说,“不弃电影”并不合适。虽然汉译将从属口号“Prints will last.Don’t destroy them!”翻译为“胶片长存。勿毁它们!”有所弥补,但“Prints”应为“拷贝”或“印制品”,且是口号第二层含义,如此翻译还会带来逻辑错乱。实际上,FIAF 宣言一开始就明确:“电影胶片 (Motion picture film)是我们文化遗产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并且是我们的历史和我们日常生活的一种独特记录。”专门用“motion picture (活动影像)”指“电影”,让“film”指向“胶片”这一原始含义。

汉译之误并非偶然,将“电影档案”混淆为“电影艺术档案”便是这一错误的体现,也由此电影档案成为艺术档案而不是声像档案之活动影像胶片部分、成为“关于电影的档案”而不是“电影本身作为档案”、成为电影艺术或电影行业发展的历史记录而不是胶片上承载的国家与民族的历史记录。中央新影的胶片计划再次触碰这一概念混淆,再次溯及电影与声像档案之源以及相关理论。

2.2 FIAF宣言与法国电影档案馆的“数转胶”

FIAF宣言迅速得到广泛执行。2011年笔者实际接触了法国国家电影档案馆(AFF)的“数转胶”案例,即将原生数字电影转录胶片以长期保存。电影保存机构常规是将胶片转为数字形式,即“胶转数”,在数字技术之前还有“胶转磁”,即转录到更廉价和方便使用的模拟录像带上,而数字形式更将利用的方便和灵活性发挥到极致,同时也能更好地保护胶片,使之不再频繁放映。AFF反过来将原生数字电影,额外投入复制到保存不便的胶片——就算不考虑胶片本身昂贵的成本,首先也需要庞大的存储空间,而存放在磁性载体上的数字电影所占空间几乎可忽略不计;其次胶片可能还存在诸多危险,如早期易燃片的爆炸危险和保存不当胶片可能给人体健康带来的威胁。当然更不用提数字收藏利用之方便性。

这并非对宣言的过激响应,宣言明确提到:“在充分认识到目前活动影像技术是由数字领域取得的进展所推动的同时,FIAF 成员决心继续收集胶片电影并将其以胶片形态保存。这一战略也是开发有效保存原生数字遗产 (digital-born heritage)方法的补充。”可见FIAF宣言的雄心远不限于保护既有胶片电影免遭废弃,还要将胶片当作数字遗产保护的一种手段。这正是笔者曾提到的电影归档两个层次:“将胶片归档”(archiving film)和“用胶片归档”(archiving by film)。实际上,这一思维还不仅限于我们面对数字化冲击的应对策略,也是电影媒介以及声像档案本身的哲学思考。

FIAF号召不弃胶片,与新影的胶片计划一样,并非与人类信息领域的数字化趋势相对抗,而是针对不同的使用目标,将胶片作为一种档案或档案承载材料,立足于长期保存甚至永久保存,如同AFF仍保存着120多年前的卢米埃尔胶片一样,与当下数字技术在电影媒介的广泛应用并无冲突。因此首先需要破除的固化观念是“电影是什么”。

3 电影胶片作为档案的原初含义

3.1 文献与档案:电影发明之初心

中央新影胶片计划,追溯起来,正是在实现百年前电影发明者们的梦想。因为电影发明之初心,是将其作为一种文献与档案。人们往往将电影视为一种娱乐以及与之匹配的产业,少部分人将其作为艺术,卢米埃尔兄弟发明的实际是作为娱乐或大众传媒的电影,而电影作为一项技术是一场西方诸国以作为科研工具目的的科技“大合唱”,例如英国摄影师埃德沃德·迈布里奇 (Edward J.Muybridge)的连续摄影拍摄奔马,是响应动物学界还原动物运动姿态的需要而创造文献,此后电影更直接应用于体质人类学乃至文化人类学研究。

如果说对自然界的动态记录只能算是学术文献,那么与人类历史的关联则直接指向了档案,这一关联甚至始于诸多电影的发明家。不过,第一个创建国家电影档案馆的系统动议 《一种新的历史原始材料》,是1898年由卢米埃尔公司的波兰摄影师博莱斯瓦夫·马图谢夫斯基 (Boleslaw Matuszewski)提出。他明确电影的功用“在其本质上并不是一种娱乐的设备……它必将服务于科学与进步……它保存并重建普通记忆所不能恢复的事物”。

就底层而言,电影 (胶片)是一种影像记录的媒介,诸多社会功能如作为新闻、教育、宣传、艺术、娱乐及大众传播产业等都建立这一基层之上,无论是电影界对政协委员提案的误解,还是FIAF宣言汉译之误都源于对电影作为艺术或大众传媒单一社会功能的固化思维。

3.2 传统档案之国史纪录与初始的电影档案

马图谢夫斯基动议与其俄国宫廷摄影师身份有关。他曾担任沙皇加冕仪式电影拍摄的摄影助理,也利用其身份拍摄过很多欧洲重大事件,而这些重大事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传统档案的覆盖领域。他的身份也可联想到中国的史官记注传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电影是“录音记言摄影记事”。当然,他更强调这些原始纪录影像对历史研究的史料价值,如同现代档案活动对历史研究的价值一样。

电影发明之初,镜头因摄影者身份环境对准的更多是普通生活场景:火车进站、工厂大门、布莱顿的海滩等,马图谢夫斯基提到:“这些收藏在开始的时候,其必要性是有限的,可当电影摄影师的兴趣从纯粹的娱乐或幻想主题转向具有文献价值的活动或事件,从人类生活的琐碎片段转向作为一个国家或民族公共生活横断面的切片的时候,其必要性就会逐渐增长。”传统档案关注范围为电影作为档案提供了桥梁。虽然后来人们发现“人类生活的琐碎片段”同样可为切片具有文献与档案价值,如1908-1931 年法国银行家阿尔伯特·卡恩 (Albert Kahn)的“星球档案馆”那样,并让这些活动影像成为平民建立官方以外“反档案”“对立档案”的良好工具,但反之并不是说,传统中那些重大的事件和重要人物不应成为电影档案记录的对象,恰恰相反,条件有限的情况下,这些重要场景始终都是优先记录的对象。延安电影团的实践是这样,跟随孙中山革命团队的黎民伟也是这样。

3.3 原初电影档案实践的特征与电影保存的多重含义

笔者称中央新影是“真正意义上的”或原始意义上的国家电影档案馆,是因为其坚持数十年的这种记录活动更类似马图谢夫斯基的构想和卡恩的实践,而与FIAF一脉大相径庭,后者基本源于20世纪30年代有声电影诞生后,伴以电影教育运动和电影艺术运动,因而所藏影片基本为成熟的电影文本乃至作为大众传媒产品,如同纸质文献的书刊,因而最初以电影图书馆为主,后在各种社会力量的作用下走向以档案为主的多元收藏理念,且其档案身份一直受质疑。相反,马图谢夫斯基和卡恩的活动是FIAF走向档案化后将其从被遗忘的历史废墟中发掘出来的重新发现。初始的电影档案实践最大的不同之一,正是其碎片化的电影文献单元,从单纯记录单元来说几乎少有拍摄者主观理念的参与,今天影视制作的角度或可称之“素材”,但却直接以存档为目的而缺乏即时的传播目的。

FIAF一脉成为电影档案实践的主流,掩盖了初始形态在一般档案机构中长期的延续。然而作为FIAF 成员的英国帝国战争博物馆却是两种电影档案形态的桥接者,早在该馆为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而创建的时候,就大量收藏战争时期的影片并长期执行一项策略:将入藏的新闻或情报影片拆成零碎镜头,重新单独分类保存。这在当时被认为是确保档案客观性的必要举措,虽然这被笔者批评为科学主义的偏执。

原初电影档案实践与这种碎片化相关的另一个特征是其主动记录并以保存为目的。无论是马图谢夫斯基还是卡恩,都是力图用电影摄影机直接保存人类活动的轨迹并提供给学术团体研究以及未来人们的利用,而不是直接以编辑即时传播的媒介产品为目的,尽管不排除最终被他人如此利用,而这同样与中央新影动议类同。当时没能成功的原因主要在于缺乏国家机器的支持以及个人财力的有限。正因为这样,后来的FIAF 一系的实践依赖于对非自摄电影的保存,除了其电影图书馆的渊源外,成本考虑也是原因之一,也因此当今FIAF 仍然将马图谢夫斯基视为自身事业的先驱,那么也就并不否认其保存实践中所包含的马氏基因。

因此,胶片保存与电影保存可以是两个不同含义,特别是电影具有多重歧义的时候:电影保存可指特定活动影像作品的保存、也不一定保存于胶片之上,而胶片保存自然包含保存其所承载的活动影像,但其上的活动影像却并非都是作品意义上的电影。电影(胶片)保存这个我们通常理解为将含有电影作品的物质形态保存起来的实践,实际还有另一个多层次的含义,即以电影为手段来保存——保存活动影像,保存人类的活动历程,保存非物质文化遗产特别是非文字传统——将电影归档与用电影归档。这两个含义并非绝然分离的两种类型,而是互为表里,对他人电影作品的保存涵盖着其作品中所含有的人类记忆。那么,以电影作为保存手段最基本的层面则可以是电影胶片作为保存与归档的手段(载体)。

4 胶片作为归档载体

即便是针对长期乃至永久保存,胶片与数字媒介之间的优劣评估也不宜走任何极端。例如胶片的影像质感、清晰度、宽容度以及色彩还原度在理论上是可以最终被数字媒介替代的,只不过是时间和成本的问题。胶片保存的稳定与安全也并非总是如此,例如FIAF主张仍然不放弃的易燃片的危险程度无需赘述,而规模化保存成本中所需庞大的空间是一般活动影像保存机构所难以承担的。FIAF 宣言对于勿弃胶片的原因有明确说明,尽管并没有穷举。笔者更全面总结,胶片的保存优势指向重要影像的长久乃至永久保存。

胶片存档的优势首先在于它在物质载体层面上能适应长久保存,在专业的保护环境中,银盐胶片至少能保存数百年。

其次,对于长久保存,胶片庞大的体量反倒是难以被忽视的优势,加上影像与声音信息完全固化在载体上,除非大的灾难和重大失误才会导致声像信息连同载体一同丢失。相反,其他活动影像媒介,无论是模拟还是数字,往往缺乏实存形态或完全固化的载体,一个简单的误操作就能导致重要信息无可挽回的丢失,也因此数字影像的保存往往需要更完备的备份方案。

第三,活动影像以长期保存为目的,对读取设备的依赖就变得非常关键,不管是地域还是时间:地域上,胶片的标准化程度达到世界通用,异形片很少且相对容易处理;时间上,胶片放映机有超过百年的发展与进步,但基本工作模式却保持相对稳定。

第四,即便电影放映机失传,可人眼直接识读的影像也是胶片的优势,而磁性载体,无论是模拟还是数字,则完全无法脱离与之匹配的设备,各种设备之间不兼容的情况还非常普遍,而且无论是软件还是硬件,都很容易失传。也因此,对这些活动影像的保存除了要保存相应的软硬件设施之外,还要定期转录。

第五,电影胶片因此不需定期转录,尽管其影像质量会缓慢衰减。胶片的所谓稳定性主要在于上述第三、四、五点。

第六,因为不需定期转录,人们能更容易保存原始的胶片记录,特别是底片很难作假,也更容易区别各种拷贝是否被篡改和增删,而在专业保存机构中的原始胶片及其转录还具有机构的权威认定与转录记载,从而满足对档案原始记录性的要求。

第七,对于原始记录性,胶片上的纪录影像从技术层面而言,是原始场景直接作用于感光材料上的光影留痕,而其他活动影像材料,无论模拟还是数字都是编解码的结果,当然也因此高度依赖解码器。这并不是说数字影像缺乏原始记录性,因为编码规则确定的前提下,这种记录就处于机械机制之下,但即便是连同编码体系一同保存,其与原始场景之间的证据关联性在哲学层面都不如自然界的化学变化。

因此,对电影胶片保存的强调并不否定其他声像材料的长期保存及其探索,特别是与平民记忆相关的部分如家庭电影,哪怕是手机视频,也如同文字的数字档案一样努力解决其赛博空间中的原始记录性难题,但并不否认传统官方档案的重要性,也不否认那些极其重要的人类文化遗产永久保存的重要性,如国家图书馆全面数字化的同时也不应放弃缩微胶片对珍贵文献的存留。因此,笔者采用的是“全民记忆”而非“平民记忆”概念。更重要的是,那些偏向平民记忆的影像材料往往更多“将影像归档”的话语特征,而国史记录则更偏向“用胶片归档”的初始特征。

因此,在不放弃数字化存储努力的同时,应该用目前最清晰、最稳定、最直接、最可靠的活动影像媒介——胶片,来永久保存国家与民族那些最重要的记忆,即让电影胶片作为档案,即便要接受其庞大的存储空间条件。也正如两位政协委员所说,在新的条件下,重新考虑胶片以永久存储为目的的科研与生产相关的技术、经济与制度的保障,包括与之关联的数字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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