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大学 艺术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日出》作为一部源于时代的经典剧目,它像一把柳叶刀,将交际花陈白露所居住的大旅店与妓院宝和下处从时代中切割下来,制成一张时代切片。在这张时代切片中,保存着许许多多时代特色与普世性兼具的人物。通过这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我们得以探求《日出》这一部经典作品的深刻内涵与艺术价值。
《日出》中人物众多:陈白露、方达生、张乔治、小东西、潘经理、胡四……在剧中,前前后后出场的人物共有17 个,而作者也在极有限的篇幅中对其中的绝大多数人物进行了性格上的精细刻画。不仅如此,剧中的人物身份也跨度极大:从社会底层弱小无助的孤女到攀附权贵的银行秘书,再到身处金字塔顶端的黑社会老大,《日出》中的人物可以说是包罗万象。
“圣人立象以尽意”,在作者立下的数十个不同的形象中有两个人物最为特殊,他们是两个矛盾的个体,美与丑的冲突在他们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黑与白的界限在他们身上分明而又模糊。强烈的对比使他们相比于其他人物更具有魅力。在他们身上,《日出》的内涵也更为明晰。而这两矛盾的个体分别是胡四与陈白露。
胡四的矛盾是明显的、外化的。在《日出》中,胡四是为数不多的、彻头彻尾的反面角色。即便是心狠手辣的潘经理,我们也能够从他帮忙搭救小东西的情节中看出他残存的善良。但在胡四的身上,我们几乎看不到任何人性的光辉。胡四作为富太太的面首,他在外表上是油头粉面;他在行为上是游手好闲;他在性格上是虚伪做作;他在行动上是吃喝嫖赌,就连作者对胡四的态度也是直截了当地批评他有“这么许多丑陋粗恶的思想和情感”。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骨子里烂透了的人却拥有一副上好的皮囊。胡四性格的丑陋与外表的美丽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反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不禁让人联想到《日出》中那个“损不足而奉有余”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也是这样贫富悬殊,对比强烈;在那个世界中也是这样善者愈贫,恶人愈富,也是那样的不和谐、不公正。就是这样强烈的对比,才使人的心灵更受震撼,让人更能体会到其中意味。
相比胡四那样浅显的对比感通,陈白露的矛盾则更加复杂。出自书香门第的陈白露原名陈竹均,她曾经受过良好的教育,拥有一颗不甘平凡、追求理想、向往自由的心。她曾经遵从本心,嫁给了与她志趣相投的诗人,可惜她虽然在精神上有所追求,但却抵不过肉体享受的诱惑。于是她与诗人分道扬镳,并在家道中落后踏入了花花世界,成为了大旅馆中的交际花陈白露。虽然已经踏入纸醉金迷的世界,但陈白露却并没有完全失去她的本心。她受到的教育、她的思想与信念实际上都不允许她踏上这样的道路,陈竹均仍然住在她的内心深处。这样一来,一个清醒却又痛苦的陈白露诞生了。她在精神上是“竹均”:面对光怪陆离的世界能够保持清醒,能对眼前的善恶美丑做出正确、独立的判断;她在物质上则是“白露”:要舒服,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些好衣服,要玩,要跳舞。陈白露实际上是被割裂开来的,精神上的她与物质上的她两相对立,她本身就是一个对比鲜明的矛盾体。而她最终决定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也是因为两个对立的她难以共存。
如果说胡四的矛盾背后是当时那个“损不足而奉有余”的世界,造成他的矛盾的是一个大的时代原因。那么陈白露的矛盾背后则是一个我们人人都可能遇到的情况:需要在物质与精神中做出的艰难选择。当然,我们所遇到的情况可能不会像陈白露那么极端,但却更为日常与普遍。对于一个入仕的人,他的矛盾可能就在“万钟”与“礼义”之间;对于一个商人来说,他的矛盾可能就在“利益”与“诚信”之间。陈白露实际就是我们许许多多观众的缩影,陈白露内在的对比与矛盾使她极富魅力,而这样的她也就格外能引起观众的共鸣,引发观众的思考,感通观众的心灵。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日出》中的人物形象自然也可以划分为群。通过巧妙的人物设置,剧中许多人物都存在着或是身份上、或是性格上的相似性;而与此同时这些相似的人物又都拥有自身的特性使其能够与其他类似人物相区别。通过比较人物之间的同异,读者能够对人物有更深入的了解,对作品有更全面的思考,对作品的意蕴有更深切的体会。
从身份命运上的相似性切入,我们可以发现陈白露、小东西、翠喜之间的相似之处。她们三人都拥有悲惨的身世,都因为生活所迫而沦为妓女一类的人物,在社会的暗处苦苦求生。她们都是那个“损不足而奉有余”的世界中的“不足者”,她们的青春被榨取,她们的尊严被践踏,她们的希望被浇灭。正是因此,在陈白露与翠喜看到小东西的时候才都对她格外关爱,因为这不只是简简单单的同情,更是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情。再将这三位的结局进行比较:潘经理的破产成为压倒陈白露的最后一根稻草,年轻美丽的佳人在日出之际静静消逝;刚烈顽强的小东西不堪受辱,在肮脏黑暗的妓院结束了她那还未开始的人生;翠喜倒是还活着,只不过不知道年老珠黄的她还能带着家人支持多久……这三位女性相似的悲剧结局叠加在一起,使读者更能体会到这不是一个个人的悲剧,而是一个群体的悲剧、一个时代的悲剧。这样的安排使《日出》的悲剧力量更加突出,更能够感通读者的内心。
除了她们之外,潘经理、李石清与黄省三,他们三人实际也是一类人。他们既是被人剥削的“不足者”又是给“有余者”充当走狗的助纣为虐者,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也是剥削他人的财富甚至生命的“有余者”。在他们三人中,李石清是一个中间人物,他既有潘经理的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又有黄省三的对家人的关爱之情。他是潘经理的走狗却又不满足于现有的地位,于是他一方面强迫妻子讨好陈白露等人,另一方面不择手段地抓住潘经理的把柄。他可怜黄省三却又厌恶他的软弱,于是他一方面愿意给他指出几条出路,另一方面又将他粗暴地赶走。李石清进一步就是潘经理,退一步就会落到像黄省三一样的下场。而在结尾,金八设计使潘经理破产,潘经理又解雇了李石清,黄省三也早在李石清的建议下选择杀死自己的孩子并陷入了疯魔。他们这样一长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食物链,更加反映出了那个时代是一个人吃人的时代,揭露出了其中的罪恶与血腥。
在《雷雨》中,繁漪拥有如雷雨般极端而激烈的性格,她既是现实的人物又是自然界中的雷雨。无独有偶,在《日出》中同样也存在着既是人物又是日出的形象。日出作为一种意象,它是希望的象征,它代表了扫除黑暗的强大力量与光明美好的未来。而具有日出性格的人同样也是那个如夜般黑暗的时代中的一抹亮色。
方达生就是这样一个日出化的人物。他是一个热情善良、真诚勇敢的知识分子。他为了感化他的旧相好陈白露而来到旅馆。在他居住旅馆的期间,他一直在为搭救小东西而不懈努力。即使面对那样“大厦将倾”的危局,他却仍然充满了希望,表示可以“一齐做点事,和金八拼一拼”。在结尾,作者安排他伴着工人们洪壮的歌声向阳光下走去,这一安排象征着作者对未来热切的期盼与强烈的信心,带给观众极大的精神震撼与鼓舞,更是对方达生代表着希望与日出的暗示。不仅如此,作者在剧情推进中也不时地使用对比感通,将方达生与上流社会中那些丑恶空虚的人物进行对比。因为方达生流露出对小东西命运的担忧,使他在顾八奶奶,张乔治等人的眼中沦为笑柄。这样一忧一喜,一急一笑,一明一暗的反差,使方达生的日出形象更为突出。
除了方达生,陈白露也是日出的化身。这个论断乍一看有些难以理解。因为陈白露是一个交际花,是那个荒淫糜烂的上流社会中的一份子。可正如前文所说:陈白露是一个矛盾的个体,她在精神上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她实际与那个花花世界格格不入。在剧中,陈白露对日出有着其他“上流人士”都无法理解的敏感,这正是她理解日出意义的表现。她清楚“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她明白太阳终将升起,那些在阳光下挥洒汗水的劳动者将会改天换地,使阳光普照。她也清楚自己已经踏入了黑暗之中,而“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于是她选择在阳光将要照破黑暗的时候与黑暗长眠。陈白露在纸醉金迷中保持清醒,在迷于世故时留有本心,这样的她使人心醉又心碎。日出之所以动人,就是因为日出带来的是划破黑暗的光,是象征着美好与希望的光。陈白露实际就是黑暗中的那束微光,虽然她如露水般脆弱而稀薄,却带给一片漆黑的夜空无限的希望与遐想。
同样是日出化的人物,方达生与陈白露之间却也存在着极大的差别。方达生是一个过于理想化的人物,虽然他拥有崇高的理想与满腔热血,但他却没有看到现实环境与理想之间的鸿沟,这使他的行为与思想有些脱离实际。正因如此,他只能迎着日出走去却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终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陈白露则与他不同,聪慧机敏的陈白露经历过家道中落,经历过劳燕分飞,见识过花花世界,她懂得“生活是铁一般的真实”。而在如铁般真实的生活面前她也无能为力,只能任由生活的狂流将她裹挟向前。
就连两个日出的化身在面对黑暗的“损不足而奉有余”的世界时也都失败了,这更加体现了现实的残酷,使黑暗更黑、悲剧更悲。这更加引起了读者对那个时代的思考,对当下生活的遐想。
文艺创作的本质在于感通,在《日出》中作者创作了如此多或矛盾、或相似、或对立的人物形象,归根结底是为了以人物之形、人物之命来感通读者的内心。通过比较剧中的人物,我们也不难发现作者揭露那个“损不足而奉有余”的世界的创作意图。现如今,虽然那个“损不足而奉有余”的时代早已离我们远去,但它却从未真正的走远,黑暗依然残存在我们社会的角角落落。而太阳也蛰伏在东方的重峦后,等待着一跃而起。不过一滴滴白露终会汇成江河湖海,一束束微光终会汇成一个太阳,日出总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