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晓杰/Du Xiao Jie
2020年10月1日,因疫情而改期的国产动画电影“封神宇宙”三部曲之《姜子牙》伴随着国庆、中秋的“双节”喜庆上映。上映当天,票房便突破3.5亿元人民币,票房占比突破49%,排片占比也突破37%,领跑“双节”电影市场。然而,这部根据《封神演义》魔改而来的玄幻制作,内里却横亘着一个价值崩毁的世界,给国产动漫个人英雄主义叙事的编创敲响了警钟。
作为根据《封神演义》改编而来的影视作品,“封神宇宙”系列影片以颠覆原作叙事体系为重要卖点。《封神演义》是沉淀了大量忠实受众的经典作品,对于它的颠覆改编都面临着正义伦理的合法性问题,即如何使观众接受一个截然不同的封神价值体系,并认同改编作品的价值逻辑。国漫“封神宇宙”的第一部《哪吒之魔童降世》,只是对哪吒的生平性格进行了具有一定颠覆性的改造,是消费主义、青年亚文化对固有经典叙事的解构性重塑。《姜子牙》却立足《封神演义》原著的文本裂缝,建构起了极具说服力的世界体系。
《封神演义》中以苏妲己为首的轩辕坟三妖对女娲娘娘“出乎反乎”的抱怨,为《姜子牙》的叙事建构提供了较为扎实的文本基础。只要淡化了原文本中一笔带过的“不可残害众生”,就足以将恶贯满盈的覆亡叙事置换为“狡兔死,走狗烹”的权力叙事,为妖族的悲惨结局赋予英雄主义悲歌式的悲剧内涵。在《姜子牙》中,九尾妖狐确实得到了英雄主义式的悲歌塑造,其所仰赖的也恰恰是这一文本裂缝提供的正义伦理。元始天尊为兴周伐纣,与狐妖一族订立契约,将狐妖与人类命运捆绑,造成天下群魔乱舞的局面。而到了大战结束,以元始天尊为代表的静虚宫金仙一族出尔反尔,将狐妖一族屠戮殆尽,因此才遭到了九尾妖狐的反抗。在这一叙事体系中,无论是狐妖一族的复仇,还是姜子牙背叛天界、震毁天梯,都有了足够的正义支撑,也可为影片的价值建构提供极具说服力的根基。所以,在《姜子牙》的先导预告片播出之后,迅速在新媒体平台赢得了不俗的评价,其所高扬的个人英雄主义旗帜,也使得年轻观众对这部国产“封神”动画充满了希冀。
如果《姜子牙》依照前述正义伦理进行逻辑化的剧情建构,则其彰显的昂扬价值观必然承继《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和《哪吒之魔童降世》的余绪,再次引爆“双节”电影市场,维系国人对于“国漫崛起”建立起的强烈信心。然而,从影片呈现来看,文本裂缝提供的正义伦理,并没有主导《姜子牙》的魔改叙事。随着情节的发展、叙事逻辑的展开和人物性格的形塑,《姜子牙》的价值体系迅速陷入崩毁,原本极具引导性的正向价值观被扭曲为小布尔乔亚式的轻浮口号,直接解构了“封神宇宙”的正义体系。
首先,文本中“善恶倒置”的价值体系缺少令人信服的内容支撑。与《封神演义》和《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神善魔恶的价值结构迥异,《姜子牙》将原本代表正义、善良的神界设定为卑鄙龌龊、藏污纳垢之所,将狐妖一族设定为悲剧英雄,倒置了原本的价值体系。如果按照前述文本提供的正义伦理,这一倒置结构本应有着牢不可破的合理性,但在电影文本中,倒置结构一直停留在表层,未能取信于观众。电影叙事没能将以下问题解释清楚:“兴周伐纣”“天命使然”是否可以使十二金仙对元始天尊混淆神魔的做法唯命是从?即便要祸乱人间,为何一定要将妖族的命运与人类绑在一起,九尾为何一定要跟苏妲己命运相连?上述问题牵涉这个价值世界的逻辑自洽,而影片并未对这些问题提供太多解释,造成观众在错愕中迎来了“元始天尊被自己的师父惩罚了”的所谓惩恶扬善的结局。正如观众所言:“人物弧线非常弱,character want全靠对白口述交代,缺乏情节推动,也没什么共情。总的来说,编剧没想讲故事,就想讲道理。而且,想讲的道理太多,没故事支撑,就完全不明所以了。”神界的恶表现在哪里?狐妖一族的善又表现在哪里?善恶的立场绝非口号式的宣言所能佐证。
影片中魔改程度最深的莫过于九尾妖狐。“在封建主义男尊女卑的权力制度下,作为弱者的女性并未得到作者的过多同情;而在现代的改编版中,狐狸精妲己与玉石琵琶精、九头雉鸡精成为多面饱满,甚至令人同情的角色。”《姜子牙》中造成天下动荡、黎民倒悬的九尾妖狐,赋予了强势女主的表象——为了狐族的存续,成为与仙界“谋皮”的“芈月式”女英雄。这一形象塑造使其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善的代表,影片也通过浓墨重彩的退场强化了她的这一身份设定。然而狐族毕竟是造成生灵涂炭的罪魁之一,影片也借被封姻缘神的纣王之口指出了这一点,但影片叙事并没有为九尾复仇的正义性提供太多前期铺垫,也自然无法将狐族的仇恨上升到影片所要张扬的匡正天下正邪结构的宏大主题。
其次,个人与集体的价值冲突及其抉择缺少现实性的内涵。姜子牙奉命斩杀九尾妖狐这一造成人间多年战乱、无数人丧生的罪魁,但由于在九尾元神之中发现了与九尾生死相连的凡人小九,姜子牙便退却了,并一再重申自己“苍生要救,一个人也要救”的理想信念。姜子牙所面临的,无非是恒久远的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冲突的问题。这一问题在美国好莱坞叙事体系中有着套路化的处理方式,那就是个人的权益凌驾于美国国家利益之上,所谓的人权高于主权。为了固化这一个人主义价值理念,好莱坞的流行文艺生产机器创造出《拯救大兵瑞恩》等典范性作品,为美国的虚假意识形态鼓与吹。然而,影片中姜子牙的抉择,却因为时代环境的演替和民族主义的高涨而注定无法赢得观众的认可,更何况文本叙事本身也并未能支撑起这种价值抉择的合法性。
近年来,随着国家综合实力的迅速攀升,以“90后”“00后”为代表的青年群体受惠于中国发展的实绩,对国家和民族有了更深刻的认同感。《战狼Ⅱ》《红海行动》等影片的爆红和“我兔”等青年亚文化的崛起,折射出年青一代对集体主义观念的高度认可。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中,姜子牙所承载的小布尔乔亚式的价值表述,必然招致目标观众的“轻浮”指责。
与此同时,影片中的姜子牙一方面被赋予了“苍生要救,一个人也要救”的融集体英雄主义与个人温情主义于一体的形象内涵;另一方面,情节叙事又把重心集中于姜子牙如何为了拯救小九不顾一切,对于其拯救苍生的一面却甚少提及,甚至为了拯救小九这“一个人”情愿牺牲同为“一个人”的申公豹,直接消解了姜子牙的价值坚守,使得整部影片成了姜子牙和小九的纠葛叙事,原本宏大的价值设定最终沦落为“小我”的文青式感动。为了完成姜子牙拯救苍生的设定,影片仓促安排玄鸟出场救赎战死亡魂,看似达成了影片的价值立意,却没有解决玄鸟因何而出、因谁而出的问题,仅在结尾交代是静虚宫更高层的力量存在所安排,二者又与姜子牙本身的价值追寻行为有什么联系呢?个人价值观的确证依靠的不是个人的成长奋进,而是更高权力的介入成全,这就使得全片所要鼓吹的个人价值成为虚泛的口号宣言和行为艺术,完全没有现实内涵。
正如韩浩月指出的:“不要认为观众喜欢封神题材,就是钟情高科技打造出来的逼真画面与宏大场景,虽然这是观众欣赏这一题材的理由之一,但要相信,多数观众走进影院,还是希望得到心灵上的共鸣与安慰。建立一个‘封神宇宙’,缺少不了文化与心灵的支点,缺少这个支点,‘封神宇宙’无从谈起。”从动画的艺术形式层面来看,《姜子牙》确实做到了精益求精。无论是场景设计还是细节的呈现,都显示了国产动画足以与好莱坞相匹敌的技术成就。然而,宏观价值倒置体系的荒诞性和微观价值抉择叙事的虚假性,使得《姜子牙》的价值世界被抽空了所有的现实内涵,坍塌为轻浮的海市蜃楼。
近年来,以民族民间故事为基础进行创意改编,已经成为国产动画电影行之有效的生产模式,并形成了以“西游”“封神”“白蛇”为代表的民族动画叙事体系,隐隐有了与好莱坞分庭抗礼的态势。
以民族民间故事为基础进行创意改编,必然涉及现代性、时代性元素的介入,以将传统审美与当代文化市场接榫。“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任何一种延伸(或曰任何一种新的技术),都要在我们的事务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新的尺度”的引进,一方面要迎合真实的现实需求,另一方面也需要充分尊重旧的叙事体系中承载的核心价值观念。从《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开始,国产动画片对传统叙事的改编都致力于将个体从群体叙事中剥离出来,用个人英雄的成长替换原初叙事中的集体主义导向。《哪吒之魔童降世》不仅是哪吒的英雄成长史,更是传统叙事中罕见的“暗黑英雄”成长史。这种叙事改编,与其说是受到“独生子女”一代个性化价值取向的影响,不如说是民族叙事在好莱坞成功模式面前的折中。前述几部作品的个人英雄主义叙事之所以受到了观众的充分肯定,是因为这种个人英雄主义的叙事在本质上并没有偏离中国农业文明催生的家庭、宗族范畴,主人公最后依然回归了和睦的大家庭,其个人主义的突围并没有损及集体的安危,甚至成为集体利益的拯救者。而《姜子牙》个人英雄主义叙事的折戟沉沙,恰在于对集体主义叙事的不当断裂。
《封神演义》所一再高扬的国族正义至上、天下正义至上、苍生正义至上的正义伦理背后,正是中华民族数千年来不断固化、传承的集体主义价值观。这一价值观在改革开放之初经济浪潮的冲击下虽然一度岌岌可危,但随着近年来经济社会的发展,又重回青年一代的文化价值体系,并经过今年新冠疫情的考验而更加深入人心。《姜子牙》对集体信念的抛弃,对所谓个人价值的过度渲染,背离了其观众群体的价值生态,也背离了新时代文化建设的大方向。
“作为产量最高、受众最多、影响最大的文化类型,大众文化既是一个巨大的产业,也是确立文化领导权、落实核心价值体系的重要阵地。不能落实在大众文化的生产和传播之中的价值观必定不可能得到广泛的传播,不可能深入人心,不可能成为主流文化。”国家对流行文艺的高度重视,正是看重其覆盖面广、传播速度快、价值引领性强的特性,想要借助其实现文化涵育、价值引导的目的。这不仅是国家意志的要求,更是新时代流行文艺应有的使命担当。国产动画电影近几年的蓬勃发展,除了政策和资金方面所获的大力支持,更有价值表达与时代和观众要求共振的原因。只有守正以诚,将有着深厚群众基础的优秀价值观念与新的艺术形式、技术手段融合,国产动画电影的个人英雄主义叙事才能够深植入中华民族伟大精神的深厚土壤,获得源源不断的发展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