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芳婧 刘阿娜
(北华航天工业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北 廊坊 065000)
英国导演、编剧保罗·金的电影充满奇异想象与幽默桥段,人物与情节的设定往往与现实生活有一定的距离。这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人们更关注其电影的娱乐性,从而忽略了他对英国文化身份的言说,他对英国和其他国家与地区微妙关系的探索与挖掘,也忽略了他对于不同“他者”心理图式的刻画。事实上,金有着反复表达对“英格兰性”归属感与认同感的自觉,同时又对当代西方社会的他者性排斥有着含蓄反思与温和批判,这是值得我们解读的。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解释民族主义问题时,提出了“共同体”这一概念,认为民族实际上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而英国社会学家鲍曼则对这一概念进行了阐发,认为共同体是人们出于主观或客观的共同点或相似性(如地缘、种族、观念等)聚集而成的团体或组织。安德森指出,在共同体建立起来后,人们便将能识别“自我”与“他者”,确立身份认同(Identity)。在金的电影中,这种“自我”无疑是由英国的历史与文化塑造与建构而成的,通过电影镜头,金完成了一种对“英格兰性”(Englishness)的重述。
所谓“英格兰性”即“英格兰作为一个民族区别于其他民族的民族特性,是英格兰民族身份的意识形态表达。《贝奥武甫》《大宪章》、君主立宪制、工业革命、莎士比亚、白金汉宫、大本钟、板球——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其实都是英格兰民族身份的文化符码,是英格兰区别于其他民族的标志。……但从更加宏观的角度看,贯穿英格兰历史,同时也最能体现英格兰民族特性的恐怕还是英格兰的殖民主义传统”。在金的电影中,这些文化符码被巧妙地编织到剧情中。如在《帕丁顿熊》中,探险家蒙哥马利·克莱德随身携带着一个大本钟雪花球,并用它来教两只秘鲁熊认识自己的家乡,在两只熊刚刚会说“伦敦”两个字后,蒙哥马利就迫不及待地教它们说“艾文上游的斯特拉福德(莎士比亚的故乡)”;在帕丁顿追小偷时,朱迪正在学校上课,老师教的是“《冬天的故事》,包含了莎士比亚最著名的舞台指导……”在蒙哥马利试图证明这种熊是智慧生物时,自然学会的人问“它打板球吗”;在帕丁顿离开家无处可去时,正是白金汉宫的卫兵暂时收留了它。显然,这些文化符码在银幕上的出现,对于强调民族意识,凝聚族群有着正面意义,这也是为何金的《帕丁顿熊》系列被赞誉为一张“伦敦的名片”的原因。
同时,金又并不回避“英格兰性”中的殖民历史与霸权主义意识,并对其给予了委婉的批判。在《帕丁顿熊》中,皇家地理协会与蒙哥马利的女儿米利森特便是这种殖民意识的代言人。在米利森特带领帕丁顿参观博物馆里的动物标本时,她说:“每一位探险家都为这里带来过荣誉:达尔文为这里带来的加拉帕戈斯群岛的大海龟,斯科特船长带来的南极帝企鹅,库克船长带来的澳大利亚袋鼠……这些都因为他们的发现而永垂不朽。”帕丁顿甚至没有意识到标本是死去的动物,依然友善地对它们说“晚上好”,更没有料到自己也将被杀死做成标本。米利森特实际上主张掠夺全世界珍奇动物以标榜个人及大英帝国的威权,英国成为对加拉帕戈斯群岛等地具有统治地位的中心,而包括帕丁顿家乡秘鲁在内的这些地区则是被妖魔化、背景化了的异域,仅能提供资源而无法与英国进行平等对话。对于父亲蒙哥马利没有以文化和科技优越感压制秘鲁熊,米利森特数十年来一直耿耿于怀。为了将帕丁顿做成标本,米利森特无恶不作,绑架司机,私闯民宅,偷袭地铁员工等,显露出这种老旧的帝国主义心态在当下的不和谐性。最终米利森特被法律制裁,成为帝国殖民力量全面萎缩与退化的象征。
“他者”是“自我”的参照物,在书写“自我”的同时必然伴随着对“他者”的表征。在金的电影中,“他者”按与共同体由远到近的距离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为动物。由于金电影的童趣色彩,动物在其电影中往往扮演了关键角色,如《兔子和公牛》中的公牛,《帕丁顿熊》系列中的秘鲁熊,鹦鹉菲泽斯等。无疑,动物难以与人类建立集体经验,无从共有身份认同。在《帕丁顿熊》中,蒙哥马利力图说服皇家地理协会的同僚秘鲁熊是一种“智慧生物,文明生物”,而得到的是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居高临下的回击和质问:“它们甚至都不说英语”“它们喝茶吗”“玩填字游戏吗”等。而即使帕丁顿在学会了英语后,它依然为库利先生等人类排斥。
第二类为外国人与移民来英国的少数族裔。如《兔子和公牛》中来自西班牙的埃洛伊莎,《帕丁顿熊2》中来自意大利的朱塞佩先生等。他们是被固守英格兰文化品格与民族精神者本能看低和排斥的。如在《兔子和公牛》中,史蒂芬和好友兔子一起乘火车开始了欧洲之旅,兔子对各国的博物馆没有任何兴趣,只想和不同的女性发生关系,史蒂芬对埃洛伊莎的信仰不屑一顾,也不想过她家乡热情奔放的节日,当三人出车祸时,史蒂芬说当地警察“都是纳粹一样的人”。
第三类则为英国社会的边缘者。如《帕丁顿熊2》中和帕丁顿被关在一起的铁拳等人。他们无法在主流社会中拥有一席之地,只能以越狱的方式试图重新规划人生。在玛丽怀疑菲尼克斯·布坎南就是真正的窃贼时,亨利·布朗驳斥妻子说:“假如我是错的,算命的、职业罪犯和鹦鹉倒是对的?”在此,亨利默认了布坎南和自己是同属主体社会,共有主流价值观者,而外国人(算命的),边缘人(职业罪犯)与动物(鹦鹉)则是不可信的,是缺乏“英格兰性”的他者。
在全球化时代,人口流动加剧,意识一体化的进程也在急剧加快,社群边界变得模糊,他者与自我的矛盾也日益突出。在金的电影中,他者与自我的相遇也便构成了叙事张力。以《帕丁顿熊》中帕丁顿的遭遇为例,帕丁顿在伦敦并没有得到它和露西婶婶预期的友善接待,人人来去匆匆,无人回应它的礼仪,布朗一家在将它带回家后,它也被视为一个异类与危险者。库利先生在知道帕丁顿来自秘鲁后厌恶地说“我可不想每天被丛林音乐吵醒”。由于“全球化在一定程度上是以西方为中心的,是以西方的价值观念体系为标准的”。在英国居于资本积累中心地带,掌握文化霸权之际,秘鲁被认为是野蛮、贫穷的。没用过浴缸、电动牙刷的帕丁顿也一度为亨利嫌弃。孤独无助,但又无法退回原来习惯的丛林秩序中的帕丁顿选择写信给露西婶婶,并美化自己的经历来度过这段身份暧昧、困惑不已的侨居时期。“他者”想象中的英国与现实中的英国形成了一种冲突。在《兔子和公牛》中,“自我”与“他者”的矛盾更为尖锐。史蒂芬和兔子的欧洲之旅堪称是一次对欧洲各国人的冒犯与争斗之旅。在波兰,兔子为了搞到汽车而决定和“你们这些卑微的波兰人”赌博;在瑞士,兔子偷走了旅店的熊;在西班牙,兔子又偷走了埃洛伊莎哥哥,斗牛士哈维尔珍视的一套斗牛服并把它输给了一个吉卜赛胖子。兔子最终也为自己的肆意妄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史蒂芬失去了挚友与心上人,在英国郁郁寡欢足不出户长达一年,将自己也变为了主流世界之外的“他者”。
毫无疑问,在全球化不可逆转的当下,人们形成共识,即有必要建构多元包容的文化观,实现不同族群与文化间诸多差异矛盾的和解。多元文化观承认文化具有多样性,并对少数族裔与弱势群体持关注态度,认可当代社会人们保有和而不同的关系。同时,在大英帝国盛极而衰的背景下,人们需要对旧“英格兰性”进行解嘲与更新,创造新的民族形象,凸显自己的英国身份,从而获得心理抚慰与精神动力。金的电影正是试图在讲述人物身份冲突与重建的过程中,取得这二者间的平衡。
一方面,在金的电影中,共同体积极地接纳“他者”。在《帕丁顿熊》系列中,蒙哥马利在认识帕斯图佐和露西两只熊后很快就和它们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布朗一家最后全都视帕丁顿为自己家的一分子。为了解救帕丁顿,他们不惜与米利森特、布坎南等人斗智斗勇,在警方、法官等人面前力证帕丁顿的诚信,而布朗一家所住的花园路实际上也是一个多元化的社区,印度裔、意大利裔、非裔移民在此和睦相处,并且他们都和帕丁顿成为彼此信赖的朋友,整个社区都因帕丁顿的到来而活力倍增。《兔子和公牛》中史蒂芬热衷于了解荷兰人的眼镜制作文化,喜欢看德国人制造X光机和厨房用品,对波兰人制鞋的历史也认真聆听。多元文化观尊重差异,鼓励对话的特点在此表露无遗。
另一方面,多元包容,和平、共处的现象,更多是“他者”向共同体的真诚认可,靠拢,乃至“归化”造就的。与李安相比不难看出,二者同样喜欢塑造离家的漂泊者,但是李安与金在探讨他们出路问题上是有所区别的。出身于中国而在美国发展事业,自称为“一辈子都是外人”的李安相对于保罗更有着对身处两种文化之间的深刻体验,以及寻求归属的焦虑感,因此李安电影中的主人公作为漂泊主体,往往在离家之后或是为异己文化压倒,或是只能回归原有的文化体系中(如《喜宴》中的高父,《推手》中的朱父等)。而保罗的创作生涯则与他身为英国人的身份意识并不抵牾,保罗对于自身英格兰文化归属持肯定态度。这也就造成了保罗电影中的漂泊主体,最终都重返或融入到了英国,认同英国的文化背景与价值取向。
如在《帕丁顿熊》中,格鲁伯先生在以典型的英式上午茶来招待帕丁顿和玛丽时,曾说:“我的祖国曾经陷入很大的麻烦中,所以我父母横跨欧洲大陆将我送来了这里,当时我差不多就你这么大。”当帕丁顿问找个家是不是很难时,格鲁伯先生表示:“有个伟大的阿姨接纳了我。但后来我意识到,家远不只是你头上的屋顶。我人来到了伦敦,可是我的心,它稍微晚了一点才到伦敦。”当身心都抵达伦敦时,也就意味着“他者”以英国为坐标确立了自己的身份与价值。一言以蔽之,与李安电影往往以主人公精神上的无地可栖结束,具有一定的悲剧感不同,保罗电影始终选择大团圆式的喜剧结局,“他者”最终完成了向“自我”的转化,消解了认同尴尬,成为英国共同体的一员,而英国也在多元文化观下接纳了异质文化主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保罗·金在以帕丁顿、史蒂芬等人的奇妙遭遇逗笑观众的同时,也展开了对当下英国身份认同问题的解读与思考。不难发现,金以呈现差异和矛盾来营造叙事张力,打造喜剧效果,最终以差异消弭、矛盾解决收束,“他者”与“自我”平等互爱,相互包容,最终成为英国这一共同体下的“在地人”。金既礼赞与肯定了多元文化观,对海外拓殖历史下英式意识形态中的排他与自大心理进行了委婉的纠偏与嘲弄,又以“他者”对“自我”的靠拢重述了“英格兰性”的存在感与影响力。可以说,有别于其他电影人对危机与焦虑情绪的偏爱,在以电影观照和介入身份认同问题上,金提供了一种乐观、积极的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