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飞
(苏州科技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二战后,苏联动画电影登上世界影坛,其横跨亚欧大陆的巨幅版图,将欧洲人性启蒙传统与东方神秘文化完美接合,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交融,赋予了俄罗斯动画电影的多元风格。在保留俄罗斯民族喜爱的高艳色调与绘画艺术的基础上,巧妙吸收欧洲古典童话神韵,合理借鉴东方叙事路径,适当择取好莱坞造型设计,表现手法精彩纷呈。
提到俄罗斯动画电影,就无法绕过尤里·诺尔斯金,有“世界上最美动画片”之称的《故事中的故事》,便是出自这位俄罗斯电影导演之手。
尤里·诺尔斯金(Yuri Norstein),1941年出生在莫斯科的一个犹太人家庭,是目前依然在世的世界级动画导演之一。日本著名动画导演宫崎骏曾说:“尤里·诺尔斯金是最伟大的艺术家,也是对我影响最深的动画大师,其创作的《迷雾中的小刺猬》是我最喜欢的动画片。”尤里·诺尔斯金的独特之处在于:擅长以小动物视角去观察审视世界,借助众多鲜活的小动物形象去展示不同层级社会个体的生存状态,继而将观者引入对人类终极生存状态的深度探寻。
迪士尼动画电影以打造个体英雄、实现救赎和梦想为主线,强调主角形象的蜕变与成长。平凡的出身,不平凡的经历,继而锻造出传奇人生。一众英雄主义的叙事风格愉悦了大众,却脱离了生活。俄罗斯动画电影则鲜少个体英雄形象的塑造,动物主角往往始于平凡,终于平凡,但牵起平凡起始两端的是经得起岁月拉拽的生命韧度,这份韧劲借由缓慢渐进的状态呈现,愈显厚重。
尤里·诺尔斯金的代表作《故事中的故事》,主人公是一只小灰狼,整部影片对前线战事的惨烈着墨不多,关键的叙述素材皆由无甚关联的生活片段组成,经由小狼双眼观察串联。开篇,摇篮曲中一个婴儿在吸吮母亲的乳汁。走廊深处的灯光,把观者带入了一个奇妙世界:渔夫一家、诗人、猫在一起悠闲地生活,这是人们心目中的理想国;公园里饮酒的父亲和看似不悦的母亲,无忧无虑的男孩将苹果和乌鸦分享;院落内随风舞动的桌布似乎预示着什么;前一秒还在与妻共舞的男子转身便奔赴战场,战死通知书随后不期而至;画面再次拉回理想国,小狼从诗人那里抢来了一张纸,落荒而逃的途中化身啼婴……非性线的叙事结构,视觉元素间的巧妙关联传递给了观者更明晰、直观、震撼的心灵体验——这一手法被称为“诗性”。诗意叙述唤起的是观众的主动意识,赋予观者聆听弦外之音的势能,进而由观者演进为参与者,最终登临与创作者同一层级。
《迷雾中的小刺猬》讲述的是一次夜访知音之旅。主人公小刺猬在夜会小熊的旅途中突遇一场大雾,原本熟悉的途中风景瞬间变了模样,现实与梦境真假难辨、存在与虚无交叠出现。小刺猬的心境也在旅途中经历了过山车式的起伏切换,从恐惧到无畏、从迷茫到坚定、从无助到自救、从绝望到希望。雾,这一极具梦幻主义风格的道具被导演娴熟运用,展现了层层迷雾笼罩下的世间事,刻画了迷雾遮目下的众生相,传递了飞越迷雾看清生命,拨云见日重回本初的美好希冀。透过尤里·诺尔斯金的镜头,人们总能感受到时光在温暖地流淌,每个人都会对逝去的岁月心怀感念,对未知的明天心存梦想。正如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所说:“一部真正的电影会将时光精准记录在胶片上、流溢于镜头之外、在时光中永生。”
诗人王昌龄在《诗格》中写道:“景入理势者,诗一向言意,则不清及无味;一向言景,亦无味。事须景与意相兼始好……景语势收之便论理语,无相管摄。”作为电影基质的一部分,风景并不是孤立存在的,电影氛围的营造,情绪的表达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尤里·诺尔斯金的电影中,河水、枯木、火焰、风等自然形象,都被涂抹了诡秘的色彩。如《故事中的故事》中意象视觉元素:小灰狼、路灯、雨夜、枯叶、报废汽车、跳舞的人、战亡通知书、雪地中吃苹果的男孩……这些符号在影片中反复出现,以自由的非叙事排列,把不同人物、道具、场景、时空进行交错,反复剪辑,让我们在现实和梦境、历史和未来间自由穿越,构成了一个抒情诗般的优美格局。
诚然,这些元素的选择是经过周密编排的,充满了作者个人记忆的隐喻。影片中的废弃房子和汽车是尤里·诺尔斯金少年时期生活过的莫斯科街区场景。雪地长椅上喝酒的父亲,他的帽子是18世纪俄国军帽。乍看无甚关联的情节,经过尤里·诺尔斯金的设计编排,形成了震撼的诗歌节律与韵味。尤里·诺尔斯金对个人记忆的视觉影像十分关注,《故事中的故事》正是尤里对视觉记忆的追忆,使之与观众记忆中难忘的桥段相映衬,从而产生共鸣。尤里·诺尔斯金善于跳脱出视觉记忆元素中固有的叙事情节和框架,让物象通过观众的视觉联系产生非现实的联想,而恰恰这种透过荒诞关联所表达的现实却最为真实,正如米坚卡·卡拉马佐夫所说,“现实主义,真是可怕的玩意儿”。观众通过自身记忆中的片段与电影中的物象相重叠,从而产生最真实的情感。
视觉记忆之外,人文精神的表现是尤里·诺尔斯金电影的另一主题。《狐狸和兔子》改编自俄罗斯经典民间童话。故事讲述春天来了,狐狸的冰雪小屋融化了,他决定霸占兔子的房子。狐狸强占了兔子的房子后,勇敢的狗、威猛的熊、有力量的公牛都屈服在狐狸恫吓之下,唯有坚持不懈的公鸡最后战胜了狐狸,为兔子夺回了家园。身形并不高大的公鸡为什么能够获胜?强壮者未必强大,无私无畏者才真正强大!这则朴素的民间童话表现了极具戏剧性的剧情和对意志坚定的人格赞扬。《故事中的故事》最后使用雨浇苹果的方式结束,不同学者对此有不同的看法,杜甫仁科则用蒙太奇进行抒情,在他的电影《土地》结尾,闪亮的雨水浇着苹果,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在电影《伊万的童年》中,也使用雨浇苹果这一意象向杜甫仁科致敬。尤里·诺尔斯金在影片的结尾采用相同的情景,在笔者看来既有向大师致敬的意味,亦是对当下人们情绪的鼓舞,对生活的指引,对未来的希望。
尤里·诺尔斯金从诗电影大师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雕刻时光”创作中汲取灵感,用朴素的手法来精心构筑记忆堆砌的意象世界,从小动物的单纯视角、表达了温柔细腻的感情以及对时间和记忆的缅怀,带有浓郁的诗性体验。
俄罗斯动画善于运用幽默的、戏剧性的方式阐述深刻的人生哲理,在抒情诗似的场景和浓厚的色彩画面下将观众带入其中引发思考。20世纪60年代,费多尔·希特鲁克的动画电影《画框里的男人》讲述了男人生活在自己打造的画框里终其一生。10分钟的动画短片却讲述了很多人一生都想不明白的道理。故事里的画框可以理解为人一生奋斗的目标,很多人一生只为了把这个框变得更加富丽堂皇。然而,越发厚重的画框何尝不是一种束缚、一种负担,反而使得框里的人在自命不凡地消耗时光,最终画地为牢,作茧自缚。最终的结果,不过是被困死在自己一生奋斗而来的框里。获得27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的短片《孤岛》由简明精练的线条与真实的新闻照片拼贴糅合而成,讲述了所谓的文明进步时代小人物的卑微与无助。讽刺了所谓的人权社会,个体遭遇在利益面前一文不值。获得第72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动画短片由亚历山大·彼德洛夫创作的《老人与海》,改编自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影片运用超现实的浪漫主义手法讲述了绝不屈从于命运的安排,绝不在虚幻的信念中逃避欲望,从而战胜自己的传奇故事。放眼近百年俄罗斯动画电影,通过平凡故事的描写对现实社会的指涉,用视听意象的交织表达生活真谛是俄罗斯动画的主要特色。
我国动画电影的发展与俄罗斯动画电影的发展有相似之处,正因为相似所以更值得我们学习。首先,善于将民族传统文化与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相结合,从中提取创意元素和文化精髓。俄罗斯动画剧本大多来源于民间传说和寓言故事,但并不囿于故事本身的历史和情景,而是结合社会发展的需要提炼和改编符合时代审美的元素,在不改变故事基本表述的基础上对角色设定和民俗关系的表现进行再设计,从而更贴近现代审美。例如伊万诺夫根据著名的寓言诗拍摄的《四重奏》和楚科夫斯基的童话《莫伊多迪尔》、帕先科根据苏联北方民族故事拍摄的《贾布沙》等。中国动画早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就获得了世界的认可,被称为“中国动画学派”,代表作品有《骄傲的将军》《牧笛》《大闹天宫》《半夜鸡叫》等,获得了极高的荣誉。我国各民族的历史文化丰厚,我们应多研究、多吸取、去解构、再设计,结合当下的社会发展,才能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动画电影。只有重视本国传统文化,并结合时代文化的变迁而重构,才能形成自己的特色,走出亚洲,走向世界。
另一方面,要避免自然主义和匠气。有些人认为用古典童话或寓言故事作为文学基础,绘制角色、场景造型的时候采用具有民族元素的造型公式,这样就可以创作出一部具有本民族特色的动画片来。殊不知这会使动画电影中所特有的夸张、魔幻、非现实等艺术特征消失殆尽,从而走向自然主义。例如采哈诺夫斯基的作品《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渔夫和渔妇的形象只是采用胶片拍下的演员表演片段重新描绘而成,使得主人公性格的体现黯然失色。而应该是把握时代步伐,符合当代审美的前提下,利用动画造型原理对角色设计再创作,例如我国2019年初上映的《白蛇:缘起》,颠覆了“许仙”的传统形象,“许仙”成为爱情中主动、强势的一方。这种爱情观则更符合现代年轻人的喜好,符合现代人的心理诉求和价值观内涵。随着美国和日本动画的崛起,机械地照搬外国动画是吞没动画发展的洪水猛兽,模仿借鉴过多势必会导致动画作品匠气十足,自然主义和匠气都会用来冒充现实主义。为了避免上述的错误,俄罗斯动画一直在做不懈的努力。例如巴比钦科导演的动画电影《刘氏兄弟》,影片绘制者特鲁索夫在理解了中国造型艺术的民族传统之上进行了创造性地再加工,影片配乐也是在民族素材的原则上由作曲家科尔奇马廖夫以中国民间音乐为基础谱写的。近几年我国动画电影也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如《姜子牙》《哪吒之魔童降世》《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等。综上所述,中国动画今后的发展应着重做好民族元素重构、丰富的思想表达、个性化审美的塑造,只有真正地站在历史的、民族的出发点,与时代共进步,才能创作出观众喜爱的中国动画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