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凤
(重庆人文科技学院,重庆 401524)
近年来,我们欣喜地发现,国产青春电影在数量和质量上不断攀升,在与强势的进口同题材电影的竞争中不落下风。其成就除了在叙事主题、视觉文本上有所开拓,还包括了在本土文化建构上的深入,这对于勾连观众的本土情结,增强人们的本土体认,避免影片的同质化是极有意义的。
本土的概念是历史发展到全球化时代的阶段性产物,换言之,本土与全球正是两个相互衍生的、并置的概念。而在全球化趋势下,世界整体性加强,在第三世界,“本土”就难免成为被遮蔽的对象,成为丧失主体性的“他者”。因此,包括电影在内的各类艺术,开始了本土文化的建构,以各种方式凸显“我”的存在。如王小帅的《我11》是为数不多的引领观众回看20世纪70年代中国西南三线建设基地的影片,而章明的《巫山云雨》,则以长江的客轮,两岸的山雾,麦强的横渡长江之举等,将巫山小镇推入国际文化语境。可以说,本土文化昭示了一类人的共同来源,唤起的是这一类人的认同感与归属感。
毫无疑问,电影是一种呈现与再造景观的艺术,电影人选择并依托实体空间,打造出想象空间。在与现实生活高度相关的青春电影中,观众所接受到的景观往往是客观的真实地景。这方面较具代表性的有被认为“已寻找出具有如彩虹般的多元文化融合及全然认同土地的创作方向”的台湾青春电影。如在陈怀恩的《练习曲》中,汉本车站、莎韵纪念公园、八斗子、平浪桥、北火电厂等被收入镜头。在林靖杰的《最遥远的距离》中,小云前往台东乡村,看到了当地的金黄稻田、劳作的渔民、叫卖货物的商贩等。台湾的独特风土人情经由电影人的编织,成为一套能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视觉图谱。而这几乎已成为台湾电影人从事青春片创作的指南之一。
同时,真实地景也有着新的、服务于电影叙事的延伸义。如在李志蔷执导的《单车上路》中,犯下大错的阿国和林正义以骑行苏花公路作为自己逃避现实的手段,电影由此能大量展现当地一侧是悬崖峭壁,乱石穿空;另一侧则是碧波荡漾,惊涛拍岸的壮丽景观。原住民女子阿妹一直苦苦寻觅的,对两个少年有着唤醒救赎意义的当地特有植物清水圆柏,更是示意观众当地植物生态的价值。自然景致中生机勃勃,布满阳光的特色,直指电影对青春的定义。反例则有如曾说过“对脏的东西比较感兴趣”的娄烨的《苏州河》。在《苏州河》中,马达拍摄下的苏州河天空昏暗,河水灰绿,堆积着无数垃圾,两岸建筑或是破败烂尾的楼房,或是老旧的烟囱。马达开着摩托车带着牡丹走过的街道亦是尘土飞扬,镜头中出现了云雾缭绕中的东方明珠塔,提醒观众这是上海的另一面。这也就使得,直观的苏州河一带景象,与电影中浪漫的“美人鱼”传说是相抵牾的。马达对牡丹变成美人鱼这种说法的相信,美美为得到马达的爱对“牡丹转世”说法的迎合等,显得尤为可悲。本土空间压抑、阴沉的一面,也正是电影对马达等人青春的定位。
一般来说,国产青春电影既直接撷取本土的,直观的视觉元素资源,又注重拓展和融合较为抽象的人文景观。
在对本土文化的勾勒中,一个首要面向便是地域空间。青春片中的空间,不仅被人们视作各种时间性情节所在的舞台,也是一个装满时间意义的容器。如在曾国祥的《少年的你》中,出现了重庆的铁路中学、魁星楼、皇冠大扶梯,海棠溪街的筒子楼等地标,重庆特有的高低错落的山城地貌在曾国祥的处理下不见天日,令人压抑。城市如同一个困扰、禁锢陈念与小北的囚笼,以至于陈念心心念念的就是考大学离开这里。而章迪沙的《最好的我们》则显然定位于武汉。由于“那时的我们就是最好的我们”,因此,电影选择的地域空间如环湖路东湖站绿树成荫,东湖的千帆亭更是风景宜人,能让人披襟敞怀,俯瞰长江。这些对应了二人学生时代初恋的清纯,以及成年后的坦荡。
又如在王小帅的《青红》中,青红一家坐着车离开贵州返沪的那一天,与载着犯人并播报着他们罪行的车擦肩而过,青红在听到小根被判死刑时毫无反应,最后在一个远景长镜头中,车子越走越远,而三声嘹亮的枪声响彻天空。青红与小根这两个出身、命运不尽相同的年轻人就此在这片土地上“消失”。满目荒蛮,一望无际的连绵山脉黄土裸露,盘山公路九曲十八弯,当地贫瘠、闭塞,资源缺乏,经济落后的面貌被展露无遗,观众便不难理解与悲悯不惜一切代价返回上海的青红父亲,以及蒙昧的小根等人。类似的还有如有鲜明北京印记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北京杂种》,专属于山西汾阳的《小武》《任逍遥》,属于湖南遂宁各少数民族杂居地区的《那山那人那狗》等。
单纯的山水、街景、民族遗迹等静态地域空间再现,还不足以搭建起人与人之间的精神链接,电影还需要极力描摹这片土地上人的生活劳作,展现富有历史文化意义的动态人文景观。如在白雪的《过春天》中,佩佩的青春有着一种每日穿梭于深港两地的特殊样态,这使得她在唯利是图者的诱惑下成为“水客”。她的失足,正是与她无法拥有本土认同,无法持守“根性”有关的,深圳和香港都无法给予她慰藉和庇护。而《练习曲》讲述的则是主人公明相“根性”生发的过程。在彰化白沙屯,明相偶遇当地的拱天宫妈祖绕境活动,村民声势浩大的抬着妈祖像巡游,当他看到人们虔诚地跪拜妈祖时,被深深感染了,以至热泪盈眶,他的成长加入了对本土文化的理解。急需青年人传承的本土文化技艺,也活跃在国产青春电影中。如在周美玲的《漂浪青春》中,竹篙擅长歌仔戏,与为讨生活搭班唱戏的水莲一拍即合;又如在王冉执导的《闪光少女》中,音乐附中里学习西洋乐器的学生看不起学习民乐的同学,学习钢琴的男生就直接当着陈惊的面说:“扬琴也算乐器?”在这样的情况下,陈惊、油渣、千指大人等先是与西乐同学斗琴取得了胜利,后是在演出中大放光彩,让更多的人看到了民族乐器的魅力。前述这些都体现着当地人文化心理结构(如行为模式,思想方法以及情感态度)或文化艺术结晶,无疑是非本土莫属的,电影巧妙地完成了宣谕使命。
国产青春电影的本土化表达,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首先,从类型批评的角度来说,本土文化表达是青春电影的天然要求。青春电影是高度关注个体(尤其是平凡的小人物)生命状态,以私人情感体验为卖点的类型片。任何国家与地区青春电影得到蓬勃发展的时期,必然是个体得到充分尊重,个体价值得到承认的时期。中国也不例外。国产青春电影在电影市场上的如鱼得水,正是与当代国人的个人话语拥有了表达空间密不可分的。如路学长就直言《长大成人》与《非常夏日》的创作动机完全是为了剖析自己,是“将摄影机对准自己”之作,而贾樟柯自编自导的“青春三部曲”也有极强的自传色彩。这种私语化创作恰恰释放出了他人压抑已久的情感,赢得了他人的共鸣,使广大观众争相观影。而个人话语言说,对个体生命状态的描绘,势必无法脱离真实的、观众熟悉的情境。贾樟柯等人的成功之处,正是在于将真实情境与普通人寻找个人尊严、个体幸福的需求结合了起来,使得观众对影片主人公产生了高度认同感。如《站台》中的汾阳县城,人人都说着当地方言,崔明亮和尹瑞娟约会的地方是古旧的城墙,建筑低矮晦暗,街道坑坑洼洼,观众不难理解为何四个年轻人会感到迷茫无措,向往着外部的世界,也不难体味到他们梦想被击碎,最终还是无法赶上离开故乡的火车的无奈。路学长的《长大成人》中,周青做了一场白日梦后,发现自己无法成为保尔,也无法成为朱赫来,他的精神依然是无力的。
其次,从外部环境的角度而言,全球化浪潮的冲击,必然为电影人描绘本土图景,发掘本土文化提供可能。如前所述,本土化的概念因全球化而生。而在20世纪80年代,日本经济学家又提出了“全球本土化(glocalization)”的概念,这一词将全球化与本土化两词融为一体,强调了一种二者之间微妙的辩证关系。即全球化和本土化形成了一种合力,在全球化不断渗透各地时,各地又试图抵御文化冲击,彰显本土身份,保持并输出自身的文化特性。对电影行业来说,正如孙蔚川所指出的那样:“一方面,电影生产中的全球本土化实践会导致文化身份认同的危机,并加剧好莱坞文化霸权对本地区文化的渗透和同化;另一方面,在全球本土化的理论视角下,全球化就不再只是外来政治、经济、文化等力量在本土的扩张,而是成了有可能重建地方身份的新途径。”在全球化的辐射之下,人们一方面接受了大量美、日等国的青春电影,如安妮·弗莱彻的《舞出我人生》,周防正行的《五个相扑的少年》等,街头嘻哈、相扑等异域文化进入人们的视野;另一方面,国人也有了主体性的觉醒,有了全方位展现着本土诸要素与本土意识的祈愿。
最后,从电影创作者的角度而言,其个人经历(如对故土的热烈情感)或艺术取向(如人文主义追求等),也影响着其电影的在地性。以中国第六代导演贾樟柯、王小帅、娄烨等人为例,他们的自我风格形成过程深受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影响。意大利新现实主义高举实录精神,要求电影具备逼真感,其标志性口号便是“将摄影机扛到街上去”。这也就造成了:与美国青春片惯用华丽棚景不同,贾、王、娄等人的电影摒弃主观化空间,大量运用实景拍摄,手持摄影、同期声与长镜头,真正做到了“将摄影机扛到街上去”。青春电影对于贾樟柯等导演而言,并不是一个独立的,精神能够获得充分解放的“自由王国”,而是将现实人生的不安、纷乱展现出来的舞台。如在《十七岁的单车》中,王小帅重点刻画的不是首都繁华、时尚的一面,而是将镜头对准了狭窄拥堵,拥挤混乱的胡同,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自行车流等景物上,郭连贵在无数自行车中苦苦搜寻自己的车子。小坚一家四口挤在破烂不堪的胡同里,小坚父亲开的便利店门脸也简陋不堪,青春的残酷性,北京边缘者的生存困境被以一种看似冷漠的态度展露无遗。这样一来,本土社会面貌就得到了一种忠实的记录;同时,观众也不得不去感知与思考属于本土的,与观众生活相关的某些问题。
另外,一些地区也有着以电影为媒介,打造城市形象,提高当地知名度的动机,支持青春电影的拍摄,主动帮助电影融入当地景观,书写在地文化,这也在客观上助力了国产青春电影的本土文化建构,不再赘述。
在全球化的语境中,当代国产青春电影构建出了本土化的一幅幅图景,表现出了对传统的尊重和对现实生活的充分介入,这既与青春电影的特性有关,也是电影人在抵御全球化和践行个人纪实风格中的自觉追求。可以预见的是:在未来,全球化与本土化还将有着相互纠缠,相互碰撞的态势,国产青春电影势必还将在讲述青年人的生命体验时,糅入各种在地文化与风景,参与到本土文化的建构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