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游
(云南艺术学院 云南 昆明 650500)
在奥尼尔的一生五十多部戏剧创作中,除了《啊!荒野》是唯一的喜剧之外,其余的都是悲剧。奥尼尔的悲剧思想来源可以追溯到他所崇敬的古希腊的悲剧理念之中。古希腊悲剧作为西方悲剧的源头,有着相同的主题,即悲剧主人公都有着崇高的品质,他们都坚强且勇敢地接受命运的挑战,一方面他们无法摆脱命运,另一方面又努力地挣脱命运。这种深刻的悲剧精神在奥尼尔的剧作中也有深刻的体现。对于自己所推崇的古希腊悲剧,奥尼尔有着自己的见解,他说:“在希腊悲剧中,人物都在命运的道路上被推赶向前。古希腊悲剧家动笔开始创作时,他笔下的人物就永远不会离开那条受命运驱赶的道路。生活本身也是这样一条路。你一上了路,不管你如何动作,也不管你如何设法去改变或修正你的生活,都无能为力,因为命运,或说天机,或随便你怎么称呼它,都将驱赶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在古希腊悲剧的影响下,奥尼尔也形成了自己的悲剧观念。在他的悲剧作品中,延承古希腊悲剧命运观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他的作品《悲悼》的整个故事框架和古希腊悲剧《俄瑞斯特亚》十分相似,而在现实主义悲剧作品《榆树下的欲望》中女主人公爱碧杀子的情节也和欧里庇得斯名剧《美狄亚》中美狄亚杀子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伊本又投射了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王杀父娶母和恋母情结等倾向。不难看出,奥尼尔对于古希腊悲剧的推崇是无可置疑的,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在真正的悲剧里,必须有着幸福结局的戏剧的总和,有着更多的幸福,悲剧的意义就是像希腊人所理解的那样,悲剧使得他们变得高尚,使得他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充满生活。悲剧赋予他们对事物深刻的精神感受,摆脱日常生活琐碎的贪念。”
海作为世界文明的发祥地,从一开始就和人类活动相联系。谈到奥尼尔悲剧中的海洋文化,我们就必须再把目光锁向古希腊。在古希腊的神话故事中“波塞冬”一直是以海神的面目出现,他作为海神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所以从一开始,古希腊人对海就有极大的崇敬,认为海神主宰着他们的命运。而后来住在海边的古希腊人的开放精神和冒险精神使得他们不断地探索大海,想要开始征服大海。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借助鲁滨逊的一生赞扬了以鲁滨逊为代表的新兴资产阶级的进取精神,大海是他们实现自我价值的场所。不难看出古希腊人对大海有着鲜明的两种态度:一方面对于大海是崇敬的,另一方面想去征服大海。而对于延承古希腊悲剧观的奥尼尔来说,大海的平静和波涛汹涌在他的海洋观念中也有着深刻的体现。在他的戏剧创作生涯中,大海这个意象很容易找到,特别是他著名的七部关于海洋的剧作:《东航卡迪夫》、《鲸油》、《在交战区》、《归途迢迢》、《绳索》、《加勒比群岛之月》、《划十字的地方》,再到后来获得普利策奖的《天边外》以及后来的《安娜·克里斯蒂》等等剧作中,大海都是常见的意象。而笔者对于奥尼尔“海”的意象归纳起来,就是大海的两面性:“海的平静”表现出了奥尼尔剧作对于海是崇敬的、向往的;而另一方面是海的波涛汹涌,此时“海”人格化化身为“海神”主宰着人们的命运,人们挣扎着,但始终逃离不了命运的掌控。
大海的平静和宽广,一方面显示着人类的渺小,而另一方面又激起了人们对于这种原始力量的向往之情和爱慕之情,认为在大海中能够找到救赎。《安娜·克里斯蒂》中的安娜不同于自己的父亲,她意志坚定地认为陆地是她堕落的地方。她希望能够摆脱陆地的一切,因为在陆地上有着她肮脏污秽和不堪的往事。作为一个妓女,她在陆地上承受着难以启齿的痛苦,她希望摆脱陆地,在大海的拥抱中重获新生。在她看来,陆地和大海是不一样的。安娜来到海上生活,这改变了安娜,她开始被大海所迷住,她感觉自己内心里面流淌着大海的血液。在剧中,安娜这样说道,“是的——好像生活在这雾里很长很长时间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清楚我的意思。好像我在别的地方待了很长的时间,又回到家里来似的。好像很久以前我曾在这儿住过——就在船上——在这同样的雾中”。在获得普利策奖的《天边外》中也有相似的印证。《天边外》中的罗伯特,是一个对于大海有着无限深情的人,他一生都在向往和追求着这一圣地。他有着诗人一般浪漫的气质,对于大海有着天生的渴望,而命运的阴差阳错使得本属于大海的罗伯特为了自己的爱人露丝而留在了陆地料理农场,而自己的哥哥,作为一个天生的大地的儿子,却选择浪迹天涯。这样交错的命运使得罗伯特后来一生颓废,他经营的农场破败不堪,自己的女儿不幸夭折,自己和露丝的感情也破裂了,自己也深陷肺病之中。但是在最后生命的尽头,浪漫诗人一般的罗伯特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我最后得到幸福了——自由了——自由了——从农庄里解放出来,自由地去漫游——永远的漫游下去!瞧,小山外面不是很美吗?我能听见从前的声音唤着我去——这一次我要走了,那不是终点,而是自由的开始——我的航行的起点!”。在晚期的作品《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奥尼尔借由主人公的话来表达了自己对于大海的向往之情,在剧中他说:“我陶醉在眼前的美景和帆船悦耳的节奏中,一时竟悠悠然魂驰天外——真的像魂儿出窍一样。我感到无比自由!我的整个身心都溶进了海水里,和白帆、飞溅的浪花、眼前的美景、悦耳的节奏,和帆船、星空融为一体!”对于半生漂泊的奥尼尔来说,大海成了灵魂的依靠圣地,平静的大海是奥尼尔敏感的心的避风港。
大海平静的另一面为“汹涌的海”,而这时候的海,俨然是人类所不能掌控的。它化身为“海神”主宰着人物的命运,人们不断地挣脱它,但始终摆脱不了命运的驱使。在奥尼尔的剧作《安娜·克里斯蒂》中,老克里斯和安娜不同,老克里斯对于大海是深恶痛绝的,但他又逃离不了大海的掌控。老克里斯是一名老船长,生活穷困潦倒,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大海。克里斯认为大海是个“老魔鬼”,它吞噬了他的父亲、叔叔、弟兄还有两个儿子。而克里斯家族的女人的命运也随之悲惨,她们只有不断地等待着丈夫从海上归来,重复着这样悲惨的命运。老克里斯的唯一愿望就是希望女儿安娜能够离开大海到陆地生活,但是由于女儿爱上了水手伯克,使得克里斯最后的希望也破碎了。克里斯在和伯克的矛盾中使得安娜说出了她在陆地上的经历,最后老克里斯也不得不再次向大海低头,屈服于命运的摆布。奥尼尔的另一部剧作《东航的卡迪夫》也深刻地体现了“汹涌的海”是命运的掌舵者。在《东航的卡迪夫》中,雾海迷离的气氛预示着主人公水手扬克的前途未卜,以大海为家的扬克因为一次意外事故而生命垂危,在弥留之际,他和自己的好友德里斯克尔重温了五年来共同经历的岁月。扬克作为一名水手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大海,结束自己漂泊的一生,在陆地上过安稳日子,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一辈子待在陆地上,有一个农场,有自己的房子,养一些奶牛、猪和小鸡,而且农场在内地,闻不到海上的味道,也看不到什么船,那该多好。每天晚上,干完活,吃过晚饭,和老婆孩子一起玩玩,那该多好。”不仅如此,在剧作《归途迢迢》中,主人公奥尔森试图摆脱海上生活,想要回到陆地上,但是最后失败了。单纯的奥尔森在下等酒店被老板和人贩子合伙欺骗,被卖到一艘开往好望角的破船上,再次沦为大海的奴隶。剧作《渴》是一部描写一个水手、绅士、舞女的独幕剧,在戏剧的开始“闪着亮泽的热带海域上,一艘轮船的救生木随着巨浪缓缓地颠簸”,“缭绕、怪异的热浪从救生筏底升腾”。戏剧中的三人相互猜忌、相互诋毁、相互吞噬,他们三人在一艘救生筏上等待救援,他们饥渴难耐,救生筏周围游曳着的鲨鱼划破了平静的海面,死亡的恐惧笼罩在他们的心头。绅士猜测水手有水,舞女信以为真,她前后以价值不菲的项链、她的身体换取一滴水,却遭到水手的拒绝,舞女发了疯,在绝望中死去。水手希望用舞女的血肉来解渴,最终水手与绅士在斗争中共同葬身鱼腹。促使三人毁灭的是三人间的尔虞我诈以及他们对于美色、对于金钱的贪婪。“汹涌的海”是命运的意象,它主宰着人们的命运。
人类文明是由大陆文化和海洋文化构成的。《海洋文化概论》中提到“海洋文化的本质,就是人类与海洋的互动关系及其产物”,从这句话不难看出,海洋文明的实质就是海洋与人类的互动,大陆文明也是一样。也正因如此,随着历史的推进和与人类的不断互动发展,大陆和大海逐渐形成了不同的文明特性。大陆因为封闭和远离海洋,蕴蓄出了安稳、厚重、典雅、害怕社会动荡等特点;与大陆文明不同,海洋文明延承古希腊,有着开放、多元包容以及进取的特征。在谈及奥尼尔作品中大海与陆地的深蕴时,深刻包含了陆地文明和海洋文明的特征,也深刻印证了海与陆地的矛盾。剧中人一方面想要远离大陆,向往大海,认为海是他们灵魂的救赎,是他们向往的圣地;而另一方面,他们又畏惧着大海,想要前往大陆,渴望大陆文明中的安稳。上文中提到的《天边外》中的罗伯特以及《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的主人公都表达了对于陆地的排斥和对于大海的向往。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想要在大陆文明中寻求安稳的例子也在《东航的卡迪夫》以及《归途迢迢》中有了印证。不难看出,海与陆的矛盾是相互联结、相互作用的:一方面剧中人向往海洋特性,想要离开陆地;另一方面一些剧中人向往陆地特性却始终摆脱不了“汹涌的海”。
注释:
①(美)尤金·奥尼尔.奥尼尔文集(第6卷)[M].郭继德,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207.
②Barrett H.Clark.Eugene O'Neill and His Plays[M].NY:Dover Publications,1947:86.
③奥尼尔.天边外[M].荒芜,汪义群等译.南宁:漓江出版社,1985:99.
④(美)尤金·奥尼尔.奥尼尔文集(第1卷)[M].郭继德,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