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保平电影的性别叙事解读

2021-11-14 12:03王雅琼
电影文学 2021年22期
关键词:保平话语

王雅琼 罗 璇

(张家口学院文法学院,河北 张家口 075000)

凭借《光荣的愤怒》《李米的猜想》等电影赢得“影帝制造机”之誉的导演、编剧曹保平无疑是擅长塑造男性人物形象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其影片叙事是男性中心,并沿袭了社会中根深蒂固的性别成见的。相反,曹保平电影实际上提供了一种,在几乎不冒犯男性,能兼及影片商业回报的情况下,重新生产性别话语,反思性别传统的路径。这是值得我们加以关注的。

一、男性权威的动摇

所谓性别叙事,即人们综合运用性别理论与叙事学相关理论对文学、电影等叙事性艺术进行批评的方法。在性别叙事中,人物的建构被从性别角色的角度出发进行剖析,而叙事话语,则被认为拥有某种性别力量,它们参与着社会性别意识的定型。而毫无疑问,长久以来,活跃于各类艺术作品中的,主要都是以男性为主体,为男性发声的叙事。正如戴锦华所指出的:“在中国乃至世界的历史与文明中都充满了女性的表象和关于女性的话语,但女性的真身与话语却成为一个永远的‘在场的缺席者’。……女性的困境,源于语言的囚牢与规范的囚牢,源于自我指认的艰难,源于重重镜像的围困与迷惘。”如大量有着“英雄救美”主题或将女性塑造为“花瓶”式男性馈赠的电影,传达的其实是一种隐性父权制的信息。

而曹保平电影则让人们看到了以男性为主体进行叙事的另一种可能。曹保平极其善于构建罪案叙事,各种不同人物因为罪恶勾当而联结在一起而涉足犯罪,或为犯罪困扰者,大部分都是男性。这样一来,一方面电影通过一波三折的探案过程,满足了大众文化需求,迎合了市民审美趣味;而另一方面,曹保平又让观众看到,在一个“父性化”的世界中,男性并没有能成为女性的合格引领者,教育者,他们实际上拥有孱弱、贪婪、暴戾、自私等种种弱点,这实际上是一种对社会性别意识的动摇,是对男性权威的削弱。

这其中较为典型的便是《光荣的愤怒》《烈日灼心》《追凶者也》。在这一类电影中,叙事模式是以男性为主体的,他们是矛盾强有力的推动者,而女性则是从属者与附属者,甚至被对象化为一种不无可笑、幼稚之处的弱者。如在《烈日灼心》中,伊谷夏为了试出心爱的杨自道究竟是不是同性恋者,就在对方面前脱光了衣服。在《追凶者也》中,村民们在相信王友全就是杀人凶手以后,死者猫哥的母亲就通过请神婆跳大神作法的方式来向王友全索命。然而给观众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是男性的无耻卑劣,荒谬可笑。在《光荣的愤怒》中,熊家四兄弟长年横行乡里,一手遮天,甚至能用自己的财富腐化县长与县公安局长。而奸淫女性就是他们的罪状之一,他们不仅强暴女村民,甚至绑架外地妇女。在《烈日灼心》中,悲剧其实起源于七年前的灭门惨案,而这桩惨案又是由辛小丰见色忘义,将有心脏疾病的女孩强暴致死与真凶杀人组成的。而其他面目可憎的男性角色,如杨自道屡屡遭遇的劫匪、窃听房客的房东等,也推动了辛小丰三兄弟的暴露和死亡。在《追凶者也》中,贵哥、马老板为开矿而买凶杀人,警察自以为是、办案不力,董小凤为钱而成为蹩脚的杀手,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罪,王友全偷他人的摩托车,宋老二抢走王友全的猪给死者进行赔偿……在曹保平的电影中,男性并没有表现出比女性更多的道德与智慧;反之,他们总是在释放着弗洛伊德所说的死亡本能,并不以理性来抑制自己的攻击破坏欲望,些微利益的驱使就足以让他们制造恐怖、暴力事端。曹保平让观众看到,在男性具有绝对主宰力量的世界中,他们的统治秩序其实是建立在诸多的反人类行为之上的。相反伊谷夏、杨淑华、萍姐等女性角色,她们的存在使世界多了几分温情与和谐。

父权文化惯性是极为稳固强大的,要对其进行抗衡与颠覆,无疑并非易事。当女性主义电影为此进行反复而顽强的正面对抗时,类似如《追凶者也》这样的电影,实际上起到了从旁协助的作用。

二、女性视点的呈现

在《李米的猜想》与《狗十三》中,曹保平则运用了女性中心叙述视点。两部电影的情节都是围绕着李米与李玩两位女性展开的,女性开始拥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表达自己的性别立场、情感指向和价值判断的空间。正如波伏瓦所指出的,在大量艺术作品中陈述行为主体都是男性的时候,“对世界的再现,正如世界本身,是男人的作品;他们从自己的观点来描述世界,并把自己的观点混同于绝对真理”。如将勇敢无畏等品质,归结为“男性气质”,而赋予女性缺乏独立意识和逻辑思维的刻板印象等。

而在女性视点下,女性作为叙事者与故事的各方面关系得到了有意味的展现:首先是距离(distance)。观众可以看到,女性被置于一个与权力疏远,与底层靠近的关系上。在《李米的猜想》中,从事刑侦工作,可以在笔迹鉴定上撒谎的角色是男性,女主人公李米只是一名出租车司机;《狗十三》中的李玩和继母等人也依赖着父亲这一家庭经济支柱,而李玩生母则是不在场的。其次是视角(perspective)或焦点(focus),即观众是透过谁的眼睛观察世界的。在女性的视角下,观众发现,男性满嘴谎言,李玩爸爸用一只新狗欺骗李玩它就是爱因斯坦;方文因为涉嫌贩毒而出走,改名马冰,一再说李米认错了人;而裘水天也是在被欺骗的状况下为他人运毒。男性还不断地用暴力侵犯女性,李玩爸爸能在一气之下将亲生女儿打得鼻青脸肿,裘水天、裘火贵为了抵一块钱就偷走了李米视若性命的杂志,又为两千块钱飞机票钱强行劫持了李米,让李米悄悄只能用手上流下的血在车门上写下110恳请路人报警。另一边,女性开出租挣钱,穿工装衬衫,抽烟,以瘦弱之躯独自换轮胎,具有了超越性别身份,挑战父权文化霸权规定的人格魅力。最后则是声音(voice),它披露着女性的思想、动机与情绪。如在《李米的猜想》中,电影始于李米似乎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对“281,287,302……”等数字的重复,中间是李米对方文、叶倾城等人的怒吼,终结于李米回忆两人在高中相恋时的旁白。女性在话语中展现出了自己的坚韧,如李米喊的:“我找了他四年,四年有多久,你找过没有?”以及对男权规训的蔑视,如“想不想知道我这四年都跟谁上过床?一个没有。”“我最想干的,就是把他找出来,然后对他吼一句:你他妈怎么不去死啊!”性生活与粗话不再成为女性的发声禁忌。

女性视点的运用也就使得隐形父权制审美逻辑进一步被瓦解。一般来说,在主流父权文化下,隐形父权制导致了作品中的女性角色无论实现何等价值,实现如何高远的目标,都离不开一位或数位成熟的、高瞻远瞩、良师益友式的男性角色。然而在《李米的猜想》中,这一角色却完全退场,警察叶倾城是案件的侦破者,但他的破案得益于一系列的巧合下李米的帮助,相对于李米而言,他要被动得多;在《狗十三》中,男性力量和话语更是暴露出了极为荒诞的,对女性伤害至深的一面,当少女说出自己在看《时间简史》时,男性长者笑道:“娃娃家不要看这些书,要看传统文化的,看人家孔子对时间的解释多好: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句话就把时间的问题说明白了。”让李玩无言以对,观众哭笑不得。男性力量在此已不是不可逾越、不可嘲笑的对象,女性的人生选择也并不需要男性话语的认可和评判。

三、女性弱势的思考

随着女性对自身权益的争取,在当下的商业片生产中,人们开始以一种看似中性化的叙述,来实现对性别权力真实情况的掩饰与遮蔽,但实际上“意义系统绝不是中性的,而是带着发出者和接受者的(性别)标记”,电影人或是依然难以抛弃种种性别象征符码,或是并无心深入探究女性当下的社会弱势症结。

女性在家庭关系中的极端弱势,个人主体价值在父兄乃至其他家庭成员的共同压制下难以得到确认,是曹保平电影的一个重要内容。例如在《狗十三》中,在看似平凡的,由一只狗引发的小风波中,中国家庭中普遍而久远,乃至于人们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重男轻女问题得到了揭示。电影中原本痴迷物理学的李玩被父亲强迫要求报英语兴趣小组,在丢狗之后被大人们以一双轮滑鞋试图补偿等情节,看似是也有可能存在于男孩身上的遭遇。但只要对剧情稍加玩味,便不难发现,李玩的困境是与她的性别密切相关的。如爷爷奶奶看似溺爱李玩,爸爸也十分疼爱李玩,他们却连李玩喝牛奶会吐也不记得;当李玩爸爸与新婚妻子生下男孩后,他们都兴奋地表示“咱这回是个男娃”,并为孩子认真地起名昭昭,而李玩的名字则显然起得十分随意;在昭昭因为戏弄爱因斯坦而被爱因斯坦咬伤后,继母等大人坚持要求把狗送走。李玩作为女儿只是一个不懂事的“碎女子”,无法在家里得到充分的理解与包容。而继母、奶奶等长辈虽然同为女性,但其对重男轻女思想的认可,对打压李玩的参与程度之深,也是触目惊心的。这意味着,女性成员要不断为男性成员让渡权益的家庭权力关系形成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女性便会内化这一关系,主动去维护它。李玩堂姐堂堂和李玩最终表现出来的“懂事”,其实并不仅是儿童向成人世界妥协的结果,也是女性向父权妥协的结果。这种系统性的家庭性别弱势,以断绝女性自我发展机会,让女性既无法建构精神自我,又无法充分进行社会物质实践的方式,最终指向的是整体的社会性别弱势:李玩爸爸和全家人在饭局上百般讨好,自以为是侃侃而谈“传统文化”的上位者,注定只会是“张哥”而非“张姐”。

除此之外,同辈女性之间的互害也是曹保平关注的对象。如“灼心系列”的第二部《她杀》,取材于真实案件,原本应该善良正直、前途无量的女大学生们,因为各自的人性弱点,在毕业前夕卷入到一桩命案中,改变了各自的人生轨迹。还有曹保平一度想搬上大银幕的,严歌苓的小说《白麻雀》,其中也有着发人深省的女性对其他女性的伤害和厌憎。原本应该守望相助的女性为了迎合父权社会的规则,赢得与同类的竞争而伤害彼此,背弃对方与自己的友情,进一步地加深了女性的弱势地位,这无疑是十分可悲的。在此不赘。

尽管曹保平电影并非典型的女性主义电影,但应该说,在商业电影普遍难以脱离迎合大众文化消费倾向,加重两性话语不平衡的当下,曹保平电影能够摆脱压抑女性、规训女性的立场,这无疑是难能可贵的。相对于部分女性主义影片的粗率叫嚣或直白呐喊,曹保平电影以一种较为温和隐晦的方式,在保证了其传播力的情况下,悄然影响着观众的性别意识。电影是对社会有着巨大影响的文化载体,在理想社会性别秩序的重塑,在新型话语权利关系的建立中,类似曹保平《李米的猜想》《狗十三》这样的电影,是一种不应被忽视的力量,它们的存在,实际上为女性主义电影进行了话语前景的开拓以及文本经验的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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