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 清
(湖北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湖北 武汉 430000)
中国到底有无真正意义上的悲剧,或者说能否以西方的悲剧标准来对中国戏剧进行分类,素来都是为我国学术界所争论的问题。对此,笔者斗胆以我国最常见的戏剧模式——大团圆为研究对象,来梳理它与悲剧的关系。
提到大团圆,首先我们必须对它进行一个界定。这里所说的大团圆是一种“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的中国戏剧结构模式,而非单指一个团圆的结局。这种大团圆的模式在我国戏剧中极为常见,一如朱光潜先生所说:“随便翻开一个剧本,不管主要人物处于多么悲惨的境地,你尽管可以放心,结尾一定是皆大欢喜,有趣的只是他们怎样转危为安。”这种大团圆的模式与西方戏剧理论中所提到的悲剧是有所不同的,除了二者产生根源不同以外,其差异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西方的悲剧是严肃而崇高的。正如西方悲剧理论始祖亚里士多德所说:“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而在中国这类大团圆的作品中,随处可见的是插科打诨,并没有那种由始至终的严肃性。
其次,西方的悲剧主人公具有高度的自觉,就像黑格尔论述戏剧情节动因时说的那样:“特别重要的是要把外在因素剔除开,用自觉的活动的主体来代替外在因素,作为行动的缘由和动力……因此,事件的起因就显得不是在外在环境,而是内心的意志和性格……”而大团圆的主人公往往自主意识较弱,他们顺从忍耐,即便抗争也并非本意,而是出于一种忍无可忍的爆发。两相对比,大团圆的主人公便少了一份激越与激情。
以上种种皆源于悲剧和大团圆本质上的差异。诚如恩格斯所说,悲剧的本质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这种冲突并非偶然因素所造成的,而是社会内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无情的铁律造成的。而中国的大团圆所关注的恰恰是现实中形形色色的人和阴差阳错的事,因而也就可以通过机缘巧合来化解纠纷和困难。这是由于内陆的地理区位而形成的对于现实层面的关注导致的,正是这种对现实层面的关注为结局的大团圆提供了可能。所以,当我们论述中国的戏剧没有西方悲剧那种崇高感的时候,其实是从二者关注的层面不同而言的,并不能将这完全归咎于大团圆的模式。
以上,我们谈到了大团圆模式与西方悲剧的差异,然而,这并不是说大团圆和西方悲剧完全不同,事实上,在部分大团圆的作品中也包含着一定的悲剧意识和悲剧因素。
本文所提到的悲剧意识是一个心理层面的概念,它建立在对人生的悲剧感体验,以及为之积极寻求艺术表达方式和对抗方式的一种内在心理驱动力之上。虽然并非所有大团圆作品都具有这种悲剧意识,但它存在于部分作品中,这就说明大团圆的模式也是可以包含悲剧因素的。笔者将以关汉卿的戏剧为例,对此进行详细论述。
首先,大团圆暴露了人类的生存困境,将一个混乱而荒诞的社会秩序展示在读者面前。在关汉卿的杂剧中,《闺怨佳人拜月亭》是以“忽从西北天兵起”“天摧地塌”“白骨中原如卧麻”为背景展开的,描绘了一个战乱频繁、民不聊生的生存状态。而在《感天动地窦娥冤》《包待制智斩鲁斋郎》《包待制三勘蝴蝶梦》和《钱大尹智勘绯衣梦》这些作品中,窦娥含冤而亡,李庆安无辜入狱,王老汉无故被打而死,鲁斋郎仗势强抢人妻……有权势的为非作歹,而布衣百姓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在《蝴蝶梦》《绯衣梦》和《窦娥冤》中,虽然都有清官来主持正义,可是若非包公梦蝶,若非苍蝇抱住钱大尹笔尖,若非窦娥冤魂再三翻案,所造成的仍将是一桩桩冤案。在《蝴蝶梦》中,无辜的王三并非无罪释放,而是以盗马贼为替死鬼……原本正常的社会秩序已难以维系,百姓艰难的生存环境可见一斑。
其次,大团圆暴露了人类的道德困境,将一个道德沦丧、理想追求受到摧残的事实呈现在读者面前。《窦娥冤》中,恪守贞洁的寡妇走向刑场;《刘夫人庆赏五侯宴》中,善良本分的王嫂受到自己养大的赵脖的恩将仇报;《诈妮子调风月》中,追求爱情的燕燕惨遭玩弄;《邓夫人苦痛哭存孝》和《关张双赴西蜀梦》中,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英雄将领为小人所害而死……正常的道德秩序不再,美好的理想追求被残忍破坏,恰似印证了窦娥的那段话:“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舟。”
不论是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揭露,还是对人类道德困境的揭露,都体现了创作主体对人生的悲剧性体验,以及对悲剧处境所产生的苦难意识。
在大团圆作品中,我们往往能看到人物身上所体现的对悲剧命运的抗争精神,诸如《窦娥冤》中抗争命运不公、指天骂地的窦娥,《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与《望江亭中秋切鲙》中有勇有谋、敢于与强大的恶势力斗智斗勇的赵盼儿和谭记儿,《调风月》中不甘被人遗弃、极力争取自己权益的燕燕,《西蜀梦》中痛陈冤屈与不幸、带有强烈报仇欲望的关羽和张飞……虽然这些人物的抗争带有忍无可忍的被动性质,但这种忍无可忍的终极爆发,这种发生在无辜受害人物身上的反抗,同样带来了一种悲剧性体验。
与此同时,虽然结局是团圆的,可是这些大团圆的模式中仍然存在着献身与毁灭。就算血溅白绫、六月飞雪、清官翻案,但窦娥已死;就算李存信和康君立被处、李克用真心悔过,李存孝也回不来了;王家三兄弟被封官无法改变他们的父亲无辜被害的事实;刘备率军报仇也换不回他的手足兄弟……这种献身与毁灭真真切切地存在于大团圆的作品中,不会因为一个光明的尾巴而被抹掉,它们体现了创作主体对于苦难的体验,是悲剧意识的反映。
西方的悲剧是以人生的苦难和不幸为审美对象的,这种审美所引发的是人们的怜悯与恐惧,并导致这些情感的净化。“怜悯是由一个人遭受不应遭受的厄运而引起的,恐惧是由这个遭受厄运的人与我们相似而引起的。”这个遭受厄运的悲剧人物必然是具有正面素质的人物,唯其如此,他所遭受的厄运才能真正引发观者的怜悯与恐惧。在我们所提到的关汉卿的这些具有悲剧意识的大团圆作品中,主人公无一不是具有善良品性的正面人物。李存孝、关羽、张飞这些英雄人物自是不必多说,诸如李庆安、王老汉这些平凡的小人物,也都是正直善良、希望求取功名或者过着安稳日子的小老百姓。在他们身上所发生的不幸,足以引发我们的怜悯与恐惧。
诚如鲁迅所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只有这些有价值的东西被毁灭,只有这些具有善良品性的人遭受不幸,才能引发观者的怜悯与同情。虽然大团圆不是悲剧,但它同样引起了人们的这些情绪,调动了读者的悲剧意识,引发了共鸣。
出于东西方民族文化的差异,大团圆模式的戏剧所关注的问题层面与西方不同,故而它不是悲剧。但它同样可以具备一些悲剧的因素,包含悲剧意识。那么,我们应当如何理性地看待这一中国戏剧结构模式呢?
首先,大团圆这条光明的尾巴是否影响了戏剧的价值和意义?鲁迅曾尖锐地批判“大团圆”结局是“瞒和骗”的文学。认为它是由于国人不敢正视现实而相互瞒骗的结果。因而很多人认为,大团圆影响了戏剧的价值,使之不如西方悲剧来得崇高、深刻。但其实我们是一个重视现实的民族,我们更关注的是现实中的种种人和事,而非那些社会内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铁律。我们的思维是内向型的,而非对抗式的,我们更注重天人合一,而非二元对立。这些决定了中西戏剧中表现内容的不同、抗争对象的差异,而与大团圆这个模式无关。而且不论结尾是否团圆,那些献身或被毁灭的美好的人、物都不复存在,其悲剧性自始至终都存在。所以,大团圆的结局未必影响了整部戏剧的价值和意义。
其次,大团圆的美学价值是否不如西方的悲剧?悲剧所带来的审美享受是崇高、悲壮的,它具有一种刚度与硬性。而中国的这种大团圆戏剧所带来的,是一种中庸、中和之美,它具有一种柔韧性。两种美的取向不同,中国素来强调的是哀而不伤,是能够入得其内亦能出乎其外。以崇高和悲壮为标准来审视大团圆作品,必然会觉得有所欠缺。可是若以中和之美来审视西方悲剧,同样会觉得过于哀伤。这是两种不同的审美标准,偏执地以一方为准则去审视另一方是没有意义的。
最后,从大团圆的戏剧与西方悲剧所追求的目标来看,二者异曲同工。悲剧呈现出人世间的种种苦难,这种强烈的刺激,能够使人们对于痛苦和不幸产生更加深刻的认识。通过反思,有价值的东西得到更大的肯定,从而让人更为深刻地感受到真善美的力量和意义。这种肯定是间接的、内在的,即把观者引入绝望的境地之中,使之自行寻求净化、完成超越,因而它的价值是潜在的。中国的大团圆,也是为了肯定人性中的真、善、美,不同的只是用具体的引导代替了观者自发的净化与超越。作品中的团圆结局,点拨出了悲剧事件未来的发展趋势,引导人们完成净化与超越,它的价值在于强化。点破与不点破之间,其实各有千秋,难分高下。
由此可见,大团圆这样一种戏剧模式是根植于中国土壤,在独有的环境中生发、成长起来的。我们不必拿西方的理论作为判断好坏的标准,强硬地将之套入其间,品评优劣。大团圆与悲剧,生存背景不同,但它们都有各自独特的美感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