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丁丁(沈阳音乐学院戏剧影视学院,辽宁 沈阳 110000)
国产网络电影《兴安岭猎人传说》,通过三个相对完整又前后衔接的“鬼怪故事”,讲述了一个具有中国特点,尤其是具有东北文化特点的深山老林中的鬼怪传说,创造了不同于好莱坞的另类恐怖故事和视觉奇观。而影片最具特点之处则在于对重复叙述的巧妙使用。
重复叙事是经典叙事学的理论之一,指讲述若干次发生过一次的事件。这种叙述行为之所以具有文学层面的意义在于多次讲述行为之间差异的存在:“不仅文体上有变异……而且‘视点’有变化。”
由于在小说、影视剧一类的叙事艺术中,“重复”本身便意味着重复叙述。因此为了突出《兴安岭猎人传说》的叙事特点,本文的“重复叙述”特指叙述中的叙述,也就是由作品的某个视点人物而非叙述者进行的讲述,以强调不同的视点人物在讲述同一事件时内容上的差异和影片“传说”的叙事特点。
由叙述中的叙述构成的“重复叙述”在《兴安岭猎人传说》的三个段落中各出现了一次,分别是:第一,村民以为李长福靠给狐仙接生发财,而事实上李长福只是去深山中给看守清廷龙脉的一家人接生,并在撺掇对方出卖土地未果的情况下和村长合力杀害了这家人;第二,“挖参人”自称夜宿破庙被失子的红衣疯癫女子吓跑,而事实上是他们强奸并杀害了红衣女子;第三,春生说自己和小戴夜宿疯老人家,小戴被疯老人杀害,实际则是他自己杀死了小戴和他的奶奶以冒名顶替谋取富贵。
影片正是通过上述的三次重复叙述营造了“怪异”的重复效果和恐怖气氛,制造了情节的反转,进而给故事带来了戏剧性效果,并通过再次叙述挖掘出的真相,为观众揭示了在鬼怪害人的虚假叙述掩饰下,“文明”和金钱诱使人类堕落的人害人主题。
相比于重复叙述,“重复”本身便具有创造“怪异”效果的功能。而这种“怪异”感觉的获得需要“在熟悉的事物中心产生陌生感,或者在陌生事物的中心产生熟悉的感觉”。提出这一理论的贝内特和罗伊尔曾举出人们在生活中有时会在陌生的环境中突然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甚至进一步预料到了将要发生的事件而产生心理震撼的例子来说明这一论断。
但想在具体的叙事作品中创造这种“怪异”效果却有一定的难度。在小说等文学作品中,如果作者明确提及前后叙述中的某些共同点会过于明显地引起读者的注意,把朦胧的“似曾相识”变成“有意为之”,无法达到预期的效果。但文学作品由于缺乏具体的环境展示,因此读者通过文字描绘进行想象时,有可能把叙述中的场景和自己生活中的某个场景联系起来,产生似曾相识的“怪异”恐怖感。而对于影视作品来说,由于影视剧的场景、道具、人物都是逼真、具体的,因此很难通过观众的想象建立这种熟悉感,必须要依靠重复叙述才能制造出这种类似生活中似曾相识的“怪异”感觉:影视剧的重复叙述可以通过“相同(或相似)的镜头(或画面、声音、道具、环境等)在影视作品中反复出现的组合方式”,“起到提醒、强调、回忆、对比的作用”。也就是说一部影片在首次涉及故事内容的叙述时为观众呈现的视觉效果会进入观众的记忆,并在随后的再次叙述中通过某些相似之处被唤醒,在无须特意强调的情况下让观众把两个场景联系起来,潜移默化地为观众带来这种似曾相识又似是而非的“怪异”感。
这种“怪异”感觉极易产生奇异或恐怖的效果,《恐怖游轮》便是依靠循环嵌套结构制造这一效果的典型例子。而这一效果也同样适用于《兴安岭猎人传说》这类展示东北深山老林之中的鬼怪奇观的恐怖电影。本片正是通过环境、人物和人物的扮演者等元素的重复使用,创造了重复叙述中似曾相识又同而不同的“怪异”效果。
最明显的重复无疑是两次叙述中的相同环境。本片在对“夜宿疯老人家”事件的两次叙述中,便使用了完全相同的场景。由于电影具有呈现具体影像的能力,因此观众在再次接受叙述时,相同的环境会自然而然地使其对故事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在这一效果下,再次叙述中与先前完全相异的人物关系和人物行动无疑会加强本段情节所产生的震撼力和恐怖感。
其次是相同的人物,在古庙偶遇红衣女子一段情节里,影片的两次叙述除了环境相同外,神秘女子的红衣造型及疯疯癫癫的人物形象也是前后一致的。这一共同点会加重观众对人物前后两次叙述中完全不同命运的感叹,以及对“挖参人”掩盖事实,自我美化的无耻行为的痛恨。此外,这次重复叙述也为影片后续情节中人脸树下红衣女子反复出现时带来的重复怪异效果做了必要的铺垫。
最后是相同的扮演者,在“李长福接生”段落中,无论是人物还是场景都和第二次叙述时大相径庭。但影片使用了同一演员来饰演狐仙管家和守护龙脉的男主人,由这一演员在前后两次叙述中带来的相似性效果,凸显了环境气氛、人物化装等方面的差异,使故事更具传奇色彩。
总之,本片的三次重复叙述均通过影像展示了同而不同的内容,起到了唤起观众对之前叙述的部分记忆,为观众带来了“怪异”的感觉,增强了故事的传奇性和恐怖效果。
除了带来恐怖、奇幻的效果之外,本片的重复叙述还为故事情节增添了戏剧性。
“戏剧性”一词具有多个层次的复杂含义:既可以指向戏剧的本质特点,用来区别戏剧与非戏剧,成为戏剧学的核心课题,也可以用来解释一部戏剧作品“引起观众兴趣,抓住观众有兴趣地看下去”的艺术属性,作为编剧学的重要研究内容。本文提到的“戏剧性”概念主要指剧作情节上的吸引力。
而剧作情节的吸引力问题虽然经过了千百年来无数剧作家和理论家的探索,却仍未得到彻底的揭示,目前只是形成了“危机说”“矛盾说”“震惊说”等多种理论,以及包括发现、反转、悬念、惊奇、误会、巧合在内的零散技巧。
在上述能够制造情节吸引力的剧作技巧之中,“反转”无疑是被发现最早,也是最有效的手段之一。早在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就讨论了古希腊悲剧中“发现”与“突转”带来的戏剧性效果,甚至明确提出,带有“发现”和“突转”的情节是最好的情节。
而重复叙述正是通过对同一事件的多次不同讲述,带领观众发现事件的真相,进而改变观众之前所知,造成震撼观众的戏剧性效果。本片的三次重复叙述除了讲述者的变化外,叙述内容在前后两次对同一事件的讲述中也大相径庭,甚至完全相反。而正是由于首次讲述给观众带来的错误印象才使观众在接受第二次讲述时,能够经历“发现”事件真相的过程,获得颠覆之前认知的“反转”效果,形成情节上的吸引力。
为了强化这一效果,影片对事件的前后两次讲述均采用了影像表达,这和影视剧惯用的重复叙述存在一定的区别。一般情况下,作为虚假叙述的首次讲述多通过人物的语言而非影像来进行,以暗示其内容的虚假性,为后续讲述真实情况时带来的反转进行铺垫,同时不会破坏影片现实世界的时空。而《兴安岭猎人传说》对重复叙事的影像表达无疑加强了首次虚假叙述的可信性,增强了后续情节的反转力量。虽然这种处理方式打破了影片时空的连续性,但由于本片的非现实主义故事风格,因此不仅未破坏影片的整体性,而且几次插入当下时空的影像叙述反而突出了影片的“传说”特点。
《兴安岭猎人传说》除了上述用影像表达的重复叙述之外,还存在“会长误食应声虫”“黑瞎子大闹二道白河”等由人物台词而非影像形成的重复叙述。这种前后矛盾的叙述在一部影片之内如此高频率地重复出现,除了追求特定的叙事效果之外,又是否具有其他意义呢?
一部作品中的“重复”现象往往是作者的有意为之,而“识别作品中那些重复出现的现象,并进而理解由这些现象衍生的意义”,是我们理解一部作品的重要途径。作品中“重复”出现的现象,往往是作者留给我们破解作品的重要密码,关乎作品所要表达的核心问题——故事的主题。
根据编剧学的基本原理,人物是剧作主题的承担者,因此下文将从影片中多次出现的重复叙述中的两类人物:人类叙述者和鬼怪被叙者的角度来分析本片的主题。
从叙述者的身份来看:本片的第一次重复讲述为李长福给狐仙接生,这段叙述是作为本片的开场出现的。而作为剧作的开场,首先要展现出影片的总体风格,因此这段讲述由与故事主人公并无利害关系的村民进行,其道听途说的故事内容不仅突出了作品的传奇色彩和“传说”性质,也为影片定下了“怪异”恐怖的总体风格。随着叙事的结束,影片从人物讲述回到现实时空,还实现了嵌套式结构“在叙述层级由内到外的跳跃时形成情节的反转”的功能。除此之外,在影片之后的所有重复叙述中,叙述者均为事件的参与者,与讲述内容有着密切的利害关系。因此他们的叙述便成为掩盖其贪念下罪恶行为的手段。而类似讲述者和讲述行为的重复出现,说明了本片的主题很可能与对人类丑恶行为的揭示有关。
再从被叙者的角度来看:作为被讲述的对象,无论是深山中的狐仙还是疯癫女子的儿子亡魂、食人的疯狂老人以及应声虫、黑瞎子……这些鬼怪的害人行为均为讲述者所虚构,很多被讲述的鬼怪甚至并不存在于影片的故事体世界之中。而那些真实存在的鬼怪不仅毫无害人之心,而且知恩图报、重情守义,成为和人类讲述者相异的本片反向主题的承担者。它们以自身的存在彰显了某种被人类强加的污名下的纯真与善良。
从上述的对比分析中我们不难看出,影片通过多次重复叙述,为我们设计了编造鬼怪害人故事的、恩将仇报的无耻人类和被人类强加污名的坚守纯洁与信念的鬼怪。这两类善恶分明的人物符号在多次重复叙述中被一再强调,这不仅清晰地表达了故事的主题在于对贪念下人害人的丑恶行为的揭示,更使影片带有了一种反现代“文明污染”的倾向。
世界的现代化进程带来了人类文明高速的发展,同时也通过“去魅”颠覆了宗教等人类长久以来的精神信仰,金钱取代了上帝成为现代社会人类的终极意义。因此,受外界文明污染的春生及其手下成为影片中“恶”的根源,相对而言,生活在山区的人民是纯朴的,因此他们的虚假叙述仅仅因为信息的不准确而非有意为之。作恶害人的李长福和村长明显受了春生等来自外部文明世界的诱惑和影响。距离现代文明更远的,生活在深山中看守龙脉的一家人则是最为善良纯朴的人类。他们信守诺言和责任,救助弱小的生灵,追求纯真的爱情,代表了未被现代文明污染的淳朴、传统的生活状态。而以马猴为代表的深林中的鬼怪则处于一种原始和愚昧的状态中,因此他们知恩图报,最后甚至不惜牺牲性命,最终消灭了贪婪丑恶的入侵者。而既未作为重复叙述的讲述者也非被述对象的老猎人和小记者,则以一老一少、一内一外的差异形象,客观地代表性了故事的见证者,也避免了影片全部人物符号化的倾向,虽然他们的存在仍不能解决其他人物形象设计上性格单一、极端的问题。
总体说来,《兴安岭猎人传说》尽管存在人物符号化、类型化的问题,但瑕不掩瑜,在氛围营造、情节设计等方面都不乏独到之处,尤其是三次重复叙述的使用在制造怪异效果,创造情节吸引力方面功不可没,更为观众展示了现代文明污染下被金钱和贪念裹挟的人类之恶行,以及对回归原始、传统的道德标准的向往之故事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