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博伊姆怀旧理论的《一秒钟》探析

2021-11-14 08:22李冬萍
电影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张艺谋胶片

李冬萍

(山西传媒学院,山西 晋中 030606)

张艺谋新作《一秒钟》中,生活在20世纪70年代的三个陌生人意外地被联结到一起,而观众也得以一窥他们的命运沉浮。在电影中,张艺谋成为怀旧主体,历史被遴选与建构,而值得注意的是:回望过去时,导演的情感场是复杂的。博伊姆的怀旧理论将有助于我们对此进行探析。

一、博伊姆怀旧理论与电影艺术

“怀旧”(Nostalgia)一词源自希腊语中的nostos(返乡)与algia(怀想),因此有时nostalgia也被译为“乡愁”或“思乡病”。该词最早由瑞士医生雅各·哈德提出,指的是医学上一种包括恶心、头痛,甚至高烧、心脏停跳在内各种症状,且不易根治的疾病。而随着时代的发展,nostalgia早已被去医疗化,不再单指某些具体可量的生理状况,而被公认为某种心理状态。在自古至今的各类艺术作品中,怀旧可谓无处不在,电影亦不例外。如冯小刚的《芳华》,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贾樟柯的《山河故人》等,都是带有浓重怀旧意味的电影。电影原本就是一门便于受众逃避现实的艺术,尽管人们无力让时间倒流,但当电影人以电影进行怀旧叙说时,观众也能领略其部分个人体验,接近其在电影中过去的个人身份,领会其对过去或暧昧、或明晰的态度。

对于心理意义上的怀旧,美籍俄裔女学者斯维特兰娜·博伊姆(Svetlana Boym)于《怀旧的未来》一书中提出“修复型怀旧”(remediational model)和“反思型怀旧”(reflective model)的分类。在修复型怀旧中,人们对过去持正面态度,渴望回归过去或能在当下凭借各种手段重现过去,再造故土家园;而反思型怀旧则不然,人们摒弃了对过去的盲目迷信,而是将其视为人们建设未来,解决当下问题的参照物,过往岁月有可能是乌托邦,也可能是失乐园。

博伊姆怀旧理论的提出是建立在她对怀旧的某种警惕与抗拒态度上的。现代社会的进步,交通与通信技术的巨变几乎使人们物理意义上的返乡不再构成问题,但人们在挥别古典式乡愁的同时又进入“超验的无家可归”状态,追忆和诗意化过去成为一种全球性的弥漫情绪。就像戴锦华所指出的那样:“怀旧情调在填充记忆的空白和匮乏,在历史的想象绵延中制造着身份表达的同时,成就着表象的消费与消费的表象。”而博伊姆更是认为:这种怀旧情结有可能被权力利用,那些荒诞残忍的历史有可能被人类美化或遗忘。为此,博伊姆提出了反思型怀旧的概念,即并非否定怀旧,而是希望怀旧能被转化为一种富于建设性的,积极的力量。

博伊姆认为:“怀念是人之常情,但是怀旧却可能造成分歧。”这种分歧也普遍存在于电影的创作与接受中。如《芳华》实际上就有着导演冯小刚修复型怀旧与原著作者严歌苓反思型怀旧的冲突,张艺谋根据严歌苓小说《陆犯焉识》改编而成的《归来》亦是如此,究其原因,这是导演与作者所拥有的青春感受和年代记忆有别造成的。而《一秒钟》则与《归来》不同,这个始终围绕“电影”与“胶片”展开的故事是完全属于张艺谋的,分歧出现在导演与观众、观众与观众之间。部分人认为张艺谋满怀眷恋对往日集体观影,胶片为数字格式取代前的生活情境进行重组,对当下人们对电影的轻视带有失落之情,而部分人则认为张艺谋无意于致敬旧秩序,电影也并非他为当代人指出的强有力慰藉与情感归属。这就需要我们以博伊姆的怀旧理论来具体剖析。

二、形式上的修复与重建

毋庸置疑的是,从形式上来说,张艺谋在《一秒钟》里完成了一种对过去的全面而高质的重建。

例如,电影还原了彼时人们对电影的热爱。生活在西北荒漠中的人们将两个月仅有一次的看电影日视为盛大节日,从四面八方涌来。其时放映电影的条件是极为简陋的,悬挂的幕布仅仅是一张有褶皱的白布,人们的座位也是各自顶在头上带来的板凳。尽管其时播放的《英雄儿女》《南征北战》等早已为人们看过多遍,人们甚至可以一起说台词与合唱歌曲,但他们依然不愿意放弃每次观影,一旦灯光打在幕布上,放映机开始转动,即使胶片时代电影满是划痕与噪点,画面还会抖动,人们还是激动不已,发出不绝于耳的欢呼声。即使电影散场,他们依依不舍地离开礼堂后,听到里面有任何动静还要回来,甚至像范电影奚落的那样,即使是新闻简报的“大循环”他们也能看一宿。类似地,在人们的食物、服装、建筑、交通工具等方面,电影都有很明显的时代指涉,这种指涉为叙述平添了异样光彩。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张艺谋设计了一个“抢救胶片”的情节,在充分树立起范电影的人物形象的同时,也使电影的时代感更为丰满。掌握放电影技术的范电影得到了上上下下人们的尊敬与仰望,在胶片因自己儿子的失误而从盒子中掉落被拖到地上变成“驴肠子”后,范电影镇定地指挥众人开始了对胶片的整理与清洗,包括用床单运送胶片,用筷子和绳子悬挂胶片,再用蒸馏水对其进行擦拭,用扇子扇小风为其风干等,最后在一句“电影可以放啦”中收获众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银幕前的观众也为之振奋。这一场纠葛是浪漫化了的,电影完全照亮了人们庸常黯淡的生活,使他们满怀激情与期望,人们积极主动地参与到电影放映中,欢欣鼓舞地完成某种文化建设,而当代观众身处消费时代,目眩于多种商品与娱乐方式,相当一部分人早已熟悉甚至麻木于数字技术时代下电影的视听轰炸,《一秒钟》中的这种景象对于观众而言,无疑是一种冲击。

在一个生活节奏和历史变迁节奏加速的时代里,怀旧不可避免地会以某种防御机制的面目出现,怀旧使观众得以暂时逃避现实。在张艺谋的电影中,“修复型怀旧”可谓十分常见,在如《红高粱》《我的父亲母亲》等电影中,他总是能通过影像带领观众进入一个旧式时空,重温传统。如《红高粱》中的“颠轿”风俗,伙计们齐声高唱《酒神曲》,《我的父亲母亲》中的“锔碗”手艺,人们给老师送“公饭”等。而博伊姆认为:修复型怀旧有巨大的逃避主义局限,也即掩盖真相,即使具象的事件与场景被记忆了下来,人们依然会进行欺骗与自我欺骗,涤除与遗忘抽象的痛苦,甚至合理化某种苦难。如人们很容易得到这样一种信息:《我的父亲母亲》《山楂树之恋》等电影中的爱情是最为纯洁美好的,落后的三合屯和西村坪是一个动荡纷乱年代的“桃花源”,爱情成为或被打为右派,或因“家庭成分不好”备受打击,或因白血病而死的主人公得到的某种慰藉。它们补充的是现实的匮乏与不足(纯真的爱)。而《一秒钟》则能让人隐隐感觉到与《我的父亲母亲》《山楂树之恋》等略有不同,电影中呈现出匮乏与不足的正是过去而非现在。这是反思型怀旧的体现。

三、叙事上的反思与批判

相较于对往昔岁月的银幕再现,《一秒钟》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其对过去的深沉思索。“修复型怀旧强调‘怀旧’中的‘旧’,提出重建失去的家园和弥补记忆中的空缺;反思型的怀旧注重‘怀旧’的‘怀’,亦即怀想与遗失,记忆的不完备过程。”张艺谋选择对张九声生活的时代保持了一种谨慎的,甚至是批判性的审视,他并不认为过去代表了未来的方向;相反,过去提供的是某种警醒与告诫。

只要对《一秒钟》中人物与电影的关系稍做梳理,便不难发现张艺谋的反思立场:张九声一直念兹在兹的并非电影正片,而是电影放映之前的新闻简报;刘闺女所追求的则是胶片,当人们蜂拥前去欣赏《英雄儿女》时,她选择坐在电影院外面,毫不讳言对这部电影已经看过太多遍而失去了兴趣;即使是与电影距离最近的范电影,也同样不是一个爱电影之人,他所拼命维护的是自己的放映员身份(以及与之相关的物质待遇)。如若另有他物能为三者提供女儿的影像、灯罩材料和社会地位时,他们均会放弃电影而追求此物。而他们偏执的追求,都与时代之痛有关。“被人整了”的张九声因为打架而成为被劳改的“坏分子”,不仅自己的前途几近毁灭,还连累了家人,以致14岁的女儿需要异常积极地表现以摆脱父亲给自己的恶劣影响,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同样,张九声为了看一眼女儿在新闻简报中被镜头捕捉到的一秒钟,也几乎丢掉性命;刘闺女则生活在父母及长辈缺席的环境中,加之年纪尚小,劳动能力低,其合理的物质诉求(灯罩)难以得到满足,甚至弟弟的安全也无法得到保证;范电影之子因误服清洗液而导致智力低下,而他自己的职业生涯又受到领导亲戚杨河的威胁,以至于他虽然本性善良也不得不时常流露出谄媚和推卸责任的丑态。

而二分场对放映电影表现出极高热情的群众,也很难说是喜爱电影之人,他们实质上喜爱的是一种集体接受信息的仪式,一种别无选择的娱乐活动。他们对电影的狂热态度,缘于看电影无法成为一种日常生活方式,人们在那个时代面对的是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双重匮乏。在《一秒钟》中,在群众痴迷地看完了电影后,张九声与刘闺女被捆绑在一起,与保卫科的人一起也看了范电影特意加放的《英雄儿女》,前后两次放映,三个视角的观看,其实都是畸形的。

为了有助于观众体悟到自己对时代的反省,张艺谋特意在电影中加入了隐喻。如当被五花大绑的张九声与刘闺女被迫看《英雄儿女》时,电影选取的片段是王文清与王芳父女相认的一段,而幕布之外,张与刘这两个各自失去女儿与父亲者也在情感上建立了父女联系;又如当张九声私藏的胶片被搜出掉落于大漠中,张、范等人的努力化为泡影时,张艺谋特意表现了一张小小胶片被风沙掩埋的过程,这既象征着如张九声之女等人鲜活生命的凋零,也意味着人性的被压抑与伤害。

可以说,在《一秒钟》中,张艺谋无意将自我定位于一个此时代的“局外人”或是为现状焦虑的守旧者,与三合屯、西村坪不同,张九声所身处的信息闭塞、人人自危的大漠绝非张艺谋认可的精神得以栖居的家园,二分场人暴露出来的冷漠、暴戾也绝非导演所呼唤的传统价值观。张艺谋作品中,反思型怀旧压倒了修复型怀旧的还有如《活着》《菊豆》等。当他为观众展开一幅年代画卷时,他的意图是明显的:对旧时空不必抱有“还乡”执念;相反,过去的种种可鄙可悲之处,正是我们在迈向未来时要引以为戒的。

《一秒钟》又被称为是“张艺谋给电影的一封情书”。但电影所审视的对象显然不仅是“电影”,电影对人物人际关系与生命体验的呈现也绝非只有“情书”式的脉脉温情,甚至隐含着某种控诉。从博伊姆怀旧理论的角度来看,《一秒钟》在形式上完成了对过去的重建,也流露出了对往昔的忆念,具有修复型怀旧的一面,但电影并不回避历史的斑斑血泪,对于回归过去并不抱有真切的渴望,这正是博伊姆所提倡的反思型怀旧。可以说,明确张艺谋怀旧言说的类型,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参与到审美互动中来,而这也是我们把握《一秒钟》之外,张艺谋其他现实主义题材电影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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