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中仆夫与马意象探析

2021-11-13 21:20齐胜利
青年文学家 2021年30期
关键词:离骚楚国屈原

齐胜利

《离骚》是屈原伟大的艺术创造,亦是我国文学史上的瑰宝。对于《离骚》的意象研究方面,人们往往关注的是“香草美人”,而对于诗中仆夫与马的意象关注,除钱钟书、赵逵夫诸先生进行论述外,尚不多见。笔者对仆夫与马的意象进行分析,从而揭示意象背后的深层意蕴。

一、仆夫与马的行文位置

在《离骚》中,仆夫与马的意象出现在“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的独特位置,从行文位置看是处于正文的末尾与乱辞之间。乱辞是全诗的意义总结或者是内容的补充,《离骚》中的乱辞是对全诗意义的高度总结而非补充,所以仆夫与马出现的位置是全诗的收束。从《离骚》全诗的内容结构来看,仆夫与马处于诗人自述身世、感慨历史、陈辞重华、首次飞游天界未果,第二次飞游天界即将成功的最后时刻。第一次飞升天界是因高丘无“女”,诗人上下求索,第二次诗人飞升是想要“神高驰之邈邈”,然而屈原心系楚国不忍离去,可见仆夫与马在此处承载的感情是极其厚重的。“仆夫悲余马怀兮”是诗人作出生死抉择时的痛苦体现,此前,屈景、陈轸皆远走他国,诗人的艰难、痛苦是舴艋舟难以载动的。

唐勒的《远游》袭用了屈原《离骚》中结尾的仆夫与马的模式来抒情:“涉青云以汎滥游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思旧故以想像兮,长太息而掩涕。汜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指炎神而直驰兮,吾故将望乎南疑”。可以看见唐勒之作是对屈原的模仿,在对仆夫与马的刻画与运用上不是特别成功。在《远游》中,仆夫是感怀诗人的内心伤悲,并没有产生仆夫与马之间的关系。

在屈原的《离骚》中,仆夫与马怀顾不行的结果是指向“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的志向终点。而唐勒《远游》中的仆夫与马指向的是旧乡,这两者并不等同,因为唐勒诗中在此只是一个简单的犹豫,紧接着便是“吾将往乎南夷”,最终指向是“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唐勒的灵魂明显栖息在了道家思想这棵大树上。从诗歌审美上看屈原的艺术构思更为生动,抒情也更为充分,诗歌结尾显得干净利落。“至清末的吴汝纶《古文辞类纂·远游》方提出疑问:‘忽临睨三句,此《离骚》归宿之言也。他句或可自用,此数句屈子必不再袭矣。吴氏从艺术创作的心理方面看问题,虽然没有列出过硬的证据,所说却是合情合理的;如果真将《离骚》那扣人心弦的结尾再次照搬在另一篇中,也就不是能写出《离骚》那样杰作的屈原了。”(赵逵夫《屈原与他的时代》)可以看出关于仆夫与马这几句诗确实是“归宿之言”与“扣人心弦的结尾”。

二、仆夫与马意象的悲剧色彩与抒情作用

在《离骚》中,诗人抒写自身的内美与修能,痛恨与佞臣为伍、国政混浊、怀王背约等,以上这些被毁灭的有价值的东西足以让人悲伤。在第二次的飞升中屈原兴奋地抒写出了天界飞游的壮观幻丽,这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飞游。或许诗人可以像苏秦、张仪一样汲汲于“势位富厚”,在乱世翻云覆雨,或者可以像屈景、陈轸一样远走他国,择良木而栖。可诗人通过仆夫与马的痛苦徘徊选择了继续执着于“独立不迁”的幼年异志,放弃飞天神游,这是《离骚》的悲剧,也是屈原人生的悲剧。不可忽视仆夫与马的蜷局悲伤表明诗人内心的无限痛楚,这使全诗的悲剧色彩分外鲜明。

“然而,屈原的行为又是违背历史意志的,因为他维护落后的氏族血缘关系、宗族制度以及原始的文化形态,在历史潮流的对抗中,它必然以失败告终。”(周丽云、颜长青《文化冲突中屈原的悲剧人格》)可以将秦楚两国的战争视为中原文化与楚文化的冲突,最终较为先进的中原文化囊括了楚文化,而屈原临睨的旧乡正是楚文化的旧乡,与其说仆夫与马顾楚国而不行,倒不如说是屈原对楚文化的依恋与维护。而这种维护落后文化并为之献身无疑是一种悲剧(尽管这一文化有合理成分),从这一角度看仆夫与马表现出了屈原在文化冲突中的悲剧。

“美政”是屈原一生最高的政治理想,他曾为之努力变法、草拟宪令,不惜与上官大夫子椒、靳尚等人反目成仇,被免去左徒之職以致被流放汉北。从中可以看出怀王的昏庸、保守势力的顽固,屈原的“美政”因此陷入了困境。“屈原在《离骚》中以历史理性直面美政困境,以个性化的审美意象观照美政困境,形成了暴露美政困境和弥合美政困境的两个相反相成的功能场”(张京霞《美政困境的审美凝结》),从而生成了一种“美政”悲剧意识,而屈原《离骚》中的仆夫与马的意象是属于其个性化的审美意象,成为形成弥合美政困境的功能场的一部分,从而参与构成了美政悲剧意识。

仆夫与马的意象增强了《离骚》的悲剧色彩,可与曹植《洛神赋》相似书写比较分析而知。《洛神赋》中的“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关于仆夫与马的描写和人神同游显然为对《离骚》的模拟。这种相似既表现在语言文字上,又表现在思想情感上。尤其是此二处的仆夫与马的生动刻画都增强了各自作品的悲剧意识,也表现出了屈原、曹植二人相似的人生经历中产生了相似的心理活动,由此来看仆夫与马是屈原人生悲剧中情感悲剧的一种存在,仆夫与马的盘桓蜷局展示出了屈原在经历情感悲剧时对一种撕心裂肺而又崇高痛苦的承受。

诗人对于仆夫与马的描写是细节描写,也是一种心理描写。这样的描写目的中抒情的程度远大于言志。徐志啸在其《论楚骚诗学》中写道:“以《离骚》为例,此诗既是屈原自身生世经历遭遇的真实写照,更是他在经历曲折后愤慨激情的倾诉吐露,‘发愤以抒情在此诗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无论是前半段的自叙身世、志向表白,还是后半段的遨游天国、上下求索,无不围绕‘发愤以抒情展开。”《离骚》在诗学史上处于言志到缘情的过渡阶段,而仆夫悲伤所御之马的蜷局回顾的生动的心理描写,使诗人的痛苦、悲伤和对楚国的眷恋以及对清白之志的执着等复杂情感和盘托出。

仆夫与马意象的“发愤以抒情”的作用在《论语》中也有相同描写。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再结合《左传》的相应描写可以发现当时鲁国军队失利,军情紧急而孟之反勇猛无畏、殿后掩护,他不自矜功伐的优秀品质通过“马不进”这一细节生动地表现出来。在《诗经》中也可以发现类似的描写,如“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诗中这位妇女对丈夫的思念并没有直接陈述出来,而是在诗人构造的虚境中通过想象以忧心丈夫的仆夫与马生病,将思妇内心深厚的感情含而不露地表现出来。进行比较之后可以发现两首诗中浓烈的感情,都是借助于对仆夫与马的意象进行精心剪裁而抒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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