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志强
有个樵夫,靠挖柴为生。他只挖别人伐掉的树剩下的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挖根不止。没娶妻,无子女。孤单单的一个人,勉强过得去。他有过许多美好的想法,可是,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没了想法,只是挖树根。
这样,挖呀挖,他的年纪越来越大。
一天,他照例上山挖树根。有树的地方已离他远了,但他还是能找到树根。
跟往常不一样的是,他挖出的一个树根,是人的形状。猛一看,他还以为挖出了一个活人。年轻时,他曾梦想娶妻生子,这个树根像他梦到过的一个小男孩。
他满心欢喜,仿佛老来得子,背着树根男孩下山。回到家饿了,他赶紧生火。
突然,灶旁柴堆里跳过来一个树根,分明是他背回来的树根男孩。树根男孩一头钻进灶膛,灶膛里的火顿时猛烈起来。
他伸手,想把树根男孩拽出来。树根男孩躲避他,竟然深入到里边,让他够不着。火受了树根男孩的鼓动,吐出火舌,舔了他的手,他缩回手。
树根男孩在火中翻着筋斗,像耍杂技。灶膛犹如一个洗澡的木桶,火似水,在树根男孩周围激起水珠似的火星。甚至,他听见了树根男孩发出欢乐而又舒服的声音。
明明锅里只舀进了两瓢清水,却散发出诱人的肉香。
他很少食肉,那汤竟是酒,有酒有肉。起初,他还担心,这是短暂的享受──树根男孩会燃成灰烬。
树根男孩仿佛玩够了,灶膛里的火随着树根男孩跳出来,即将熄灭。树根男孩竟然没有一点儿燃烧过的痕迹──没伤着。而且,像泡了个热水澡,遍体散发出热气。
屋内温暖起来。酒足饭饱,樵夫以为置身别人的家,茅草棚换成了石砌屋。他还听见风铃的悦耳响,一看,柴堆里是刚刚跌落的银子。
树根男孩做出一个拉屎的姿势,那些银子在他的屁股下边。
樵夫从柴堆里抱出树根男孩,生怕男孩消失在柴堆里。他松开手,说:“还这么烫?”
树根男孩舞蹈起来,做出个要抱一抱的动作。
樵夫去关门,转身一抱,说:“退热了。”树根男孩挣出他的怀抱,钻进柴堆。
樵夫说:“你用不着跟它们混在一起。”
樵夫抱树根男孩到床上。树根男孩跳回柴堆,藏入其中。樵夫说:“本性难移,好吧,随你的便。”
从此,樵夫吃穿不愁。每当他想吃饭,树根男孩就钻进灶膛,毫无悬念,锅里就有他想吃的菜肴,根本就不用他说出口。树根男孩经得起烧,似乎越发像一个顽皮的男孩了。渐渐褪去了皮,皮肤已有了弹性。
樵夫的砍柴刀已锈得没了原形。樵夫唯一的身份证据即将消失。
三年后,樵夫气色不错。日复一日的享受中,他生出了想法。面对好酒好菜,他时不时唉声叹气。
终于,他吃了一惊。树根男孩说话了。“主人,你穷了那么久,现在富了,你为什么叹气?”
樵夫说:“我感谢你让我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有些想法,说了也没有用。”
树根男孩说:“这三年,你把我当成你的孩子,我懂很多事,跟我说一说你的难处,兴许我有办法。”
樵夫说:“我已这把年纪了,过去打柴,我没想那么多,这几年,我总想,死随时能够靠近我,今天享受了,明早能不能醒来,都不一定。”
树根男孩晃一晃光光平平的头顶,说:“哦,你说那件事呀,这也不难,我头顶有年轮,年轮中央有一颗珠子,你吃了,就能长生不老,你害怕的那个死,会躲得很远很远。”
樵夫摸摸树根男孩平平的头顶,说:“怎么取出来?”
树根男孩说:“不是有砍柴刀吗?劈开我的头,就有了。”
樵夫在墙角找出锈得只剩竹叶一样薄的柴刀,迟疑了片刻。
树根男孩往柴刀上吹了一口气,柴刀立刻发出锋利的光。
樵夫举柴刀,狠狠劈下去一刀。
一声木头裂开的脆响,一道闪电般的红光。树根男孩无影无踪了。
樵夫呆住了。他站在茅草棚上,似乎记忆重现了。棚里棚外,他又是寻又是唤。柴堆也不见了,仿佛树根男孩带领一群伙伴返回山岭。
樵夫又继续樵夫的生涯。每挖一窝树根,他希望看见男孩的形状。
过了三年。有一天,应了他的执着的想法,同样的树根男孩被他挖出来了。
樵夫抱住树根男孩,像失散已久的孩子,他亲了一口拉银子的屁股。他恳求道:“跟我回家吧,你不知道,这三年,我有多苦多累,跟你在一起的日子,多好,什么也不用我发愁。”
树根男孩说:“我怕你。”
一阵呼啸的山风,一道鲜红的闪电。
樵夫的双臂保持着抱的姿势,怀抱里却是空空如也。他呼唤,只听到他自己的回声。
再看柴刀,像火点燃一张纸,化成锈的灰烬。他模仿树根男孩,往上吹了一口气,铁锈如黑蝴蝶一般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