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陌尘
序幕
每日出了黑魆魆的巷子,我便背着晨光匆匆奔向地铁站。
车陂南是上班族的聚居地,一大早,行色匆匆的年轻人从四面八方汇入地铁。作为人流量极大的中转站,通常,每隔两三趟车,会有一辆空车停靠站台。那个周一,我第一次被车陂南的洪流裹挟,淹没成人海中的一粒沙。投身如此拥挤不堪的情境,抱怨脚下高高的坡跟鞋,后悔自不量力。排队,见刷卡不成的男子从栏杆翻了进去;你推我搡,慌忙的脚步无力顾及时常爆发的吵架声;长长的手扶电梯如上天入地,载着满满实实的人。跻身其间,只要脚步不被绊倒,就可被人群拥着走进地铁口,进入车厢。第二天,我扔掉了所有的高跟鞋。从前听说广州人务实,穿着人字拖进入任何正式场所也无人责怪,那一刻,似乎才明白,拥挤不堪和遥远的上班路已让他们丧失了对美丽的追求。
车厢里,陌生的人们彼此相亲,“我”的下颌“含着”陌生人的头发,她的胳膊顺在另外一个人的腋下,我们共同呼吸着旁边人吐出的气息,瞅着前边人的手机屏幕——那跳动的画面,满是她的隐私。
那时,千篇一律的白纸,被切割,折叠,成纸鹤。纸鹤被串起,分不清彼此的面容。犹如,我面目不清的一日复一日。
1
地铁安稳行驶。车厢里,有三三两两站着的人,座位却有不少空出。
这是一个下午时分,我勾着头看手机。一个写满字的本子猛地撞入视野。我抬头,呵,一个少年,爆出青春痘的脸庞承不住他的稚嫩。他面无表情地将本子抖一抖,示意我看上面的字。“××,20 元”“××,30元”“××,50 元”“××,100 元”,题头是稍大的手写字——“聋哑人爱心捐赠”。我下意识翻出钱包,里面独有的一张十元现金,让我为自己的囊中羞涩难为情。我拿出来递给他,他轻盈而迅猛地接住,又晃晃本子,无声地像只檐上窜跳的猫。放回钱包时,我本欲跟他说,年纪轻轻,有手有脚的做什么不好,偏要乞讨。可等我抬头,他不知何时已风一般消失无影。对面的男子笑我:真是有钱人哪。之前所有埋头看手机的人,不知何时都齐刷刷抬起头,不怀好意地观望了这场“施舍”,他们各自挂起意蕴深厚的笑,笑得云山雾罩,扑朔迷离。我脸色绯红。“世上真有好心人哇”——这尖细的嗓音刺入耳膜,我顿然觉得空气都抖动起来。
少年时,家里的门环常在午时被叩响。我开门,是一个要饭的。要饭的脸上是横七竖八的深纹,佝偻着腰身,被破衣烂裤裹着,背一个或几个破旧的布袋。要饭的总具备这两大特征:女的,衰老。母亲说,人一旦丧失劳动力,指望儿女赡养,就可怜咯。母亲倒了热稀饭,塞了馍馍、麻花给老人家,让我扶下门坡。我留意到她们穿着尖头布鞋,颤巍巍的小脚。
女的,衰老。这两条标准被我来到城市后的见闻彻底颠覆。
我和静云走在校道上,中年男人从侧后方赶上来,那口难懂的方言让我们面面相觑。转而,他用普通话说,从老家赶来找儿子,结果儿子去长沙面试了。他用手指着远处的学生宿舍楼:“儿子住那栋,是软件学院大四学生。”他用一只手摩挲另一只手的手背,将可怜的目光独独投向我。“盘缠花光了,都两天多没吃东西了。”说着,耷拉了眼皮,声音里有了哭腔。
我看看静云,她眼里看不到一丝疑云。我拿出口袋里仅有的两枚硬币——那是周末往返市区的路费——递给他,指向远处的食堂:可以买两个包子。他回一句“谢谢”,声低得动容,几乎让我怀疑听错。我看着他朝食堂的反方向走去,微驼的背,笨重的身躯,在阳光下移动着,无精打采,像是被晒蔫的庄稼。
“来前没和儿子通电话吗?”静云恍然大悟的样子。是的,那是大学生人手一部手机的年代,何况毕业生。
“也许……父子俩决裂了。”我搜肠刮肚,寻到这似乎坚强的理由。
要不是后来再遇,它将永远留在我的“好人好事簿”上……
是的,后来,我和清瘦美丽的师妹并肩走着,仍是那段校道,他从斜侧方过来,将目光锁定我,几句难懂的方言后,转而普通话说:“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他耷拉着眼皮,仍是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一切如出一辙,连表情,都像是提前设定好的。
“不是十多天前给过你的吗?”我单刀直入的话让他慌了神,他转身就走,近似于逃。阳光下,无法抵挡的寒凉袭来,我的内心大面积塌方:走投无路的可怜人,转而成为骗术的施展者;施舍同情的好心人,却是事实上的受骗者。可是,他究竟遇到怎样的窘境,令他不得不向穷学生伸手?我只能以此问来消解陌生人带来的信任危机。
与此同时,外在气息令我陷入另一种不安。不同于我的咋呼,静云是安静的女子,形影不离的我们常因容貌的几分相似被人当作同胞姐妹;初升入大学的师妹,透着几分高中生的单纯和稚嫩,她美丽的面庞,考究的发型和衣饰无不显露着家境的优渥。可是为何,他一次再一次将“乞讨”的目光锁定我——我身上究竟有怎样的气息,如此轻易地将自己出卖,成为他顽固的猎取对象?
好在,一些不曾隐藏骗术的乞讨是无分别心的。
中年男人晃荡着瓦盆里的硬币,伸向穷学生;残疾夫妻在桥洞摆摊磕头;断了手臂的少年出现在天桥上……他们是乞讨者——要的不是饭,而是钞票,我总愿意相信,他们是被生活所逼的一些人,也许是懒,却因此练就了投机的智慧,他们洞悉这钢筋水泥的冰冷城市,唯一有温度的是人,有人的地方散布着遍地同情的金子。
然而,当乞讨背后埋着心机和骗术,有多少悲悯的灵魂能过度消耗?
几个月后的火车站候车室,一个长相清秀的少女,拿着“聋哑人捐赠本”纠缠一位年轻的男士,她无视男士的高冷和嫌恶,拽着他的衣袖,妄图以鼓着的小嘴、故作可怜的娇态,激发男士施舍同情。她不知道,他身后的女友在旁观这场熟悉的骗局——她曾是另一场类似骗局里的主角,却得到男士的劝解和宽慰。他说:他们肉身残疾,理应帮助。这一次,他却甩开了衣袖,小声骂了句:“骗子。”我看到,“聋哑”少女的脸明显地抽搐了一下。
2
五号线地铁,从小北站出。
穿梭的人群、流动的车辆叫醒了半眠的城市。早点铺前焦急的叫唤,地铁出闸口拥挤的队伍,使城市片刻进入沸腾状态。市井人声犹如沸水中的泡泡,在菜市场,在人行道,在写字楼下,“咕嘟咕嘟”翻滚着。我被淹没其中,耳目中充满了嘈杂的无望。通常我会避开人流量稠密的主干道,顺小路步履匆匆地拐到法政右巷,不自觉地慢下脚步。巷口守着一棵参天大树,在鳞次栉比的楼群中,它默默向我提示这条小巷的特殊存在。它不允许车流通过,也甚少有人走过。小路的一边,石头垒筑的花池里,紫红的三角梅攀檐附柱,四季耀眼,犹如蕾丝花边,装点着拔地而起的高楼。黑色的铁栅栏门兀自立在高楼后,以一条小道隔开了一座后花园。风过处,成排的竹子悄悄耳语。
第一次,我驻足春天的小巷。仰头,凤凰树不可一世地将红色的花开成火海,羽状的叶间散漫着迷离的光芒。
我恍然如梦:这也是广州?
从此,我与小巷日日结缘。
我走着,多数早上,都会碰到一个中年妇女,她脸色黑黄,粗糙的皮肤像是蒙了一层砂粒,我愿意从她走路时摇曳的腰肢上相信,她其实并没有那么老。她留着学生头,几乎每天都是一副黑灰色的行头,斜挎着黑色的小包。在小巷洋溢着靓丽花色的背景下,她的黑灰显得厚重而压抑。通常,我总以为人的衣装受心理情绪的影响。这让我不由得揣测她内质的东西,譬如性格,是否深沉忧郁?还是经历了生活或生命中某种重大的精神失落或心理打击,使得她必须以此方式来表达对于那些生命经验的忠诚?小路是我们两个人的自留地,她从我面前走过,一些时候,两个陌生的人也会四目相对。她瞟过我的瞬间,似乎想要掩藏什么,嘴唇的肌肉向另外一侧抽动,随后半仰着脖子转头,姿势执拗而高傲,像是扭动年久失修的重力开关。她带走她的目光。我从中读出一种陌生的敌意,仿佛我抢了她的地盘。更多时候,在她进入我视线时,我便将小巷的花枝树影纳入耳目,成为小巷自然风物的臣服者。无论她走近,走远,都将只是个灰点。
那次,她的身影从巷口飘来,越来越近,她突然若无其事地啐了一口痰。我心有不悦,不自觉地从包中拿出纸巾,打算擦身而过时递给她。我以为,不需要言辞,浅浅一笑便能被意会。而她,解读出的一定是擦肩者的好意,不至于尴尬。然而,直到走近,我不得不在临近她目光编织的网中,逃之夭夭。
3
那个早上,我走在东风中路上,步履比以往更加匆忙。同样匆忙的是我的思维,走了千百遍的路,路边不变的风景,接连林立的高楼,让我不间断地想一个问题:百余年后,这些高楼将以怎样的方式“寿终”?
爆破?是的,当我想出这答案时,再看这东风路上,大大小小的车辆像是彼此怄着气飙车,上班打卡的队伍排出了写字楼,我纳闷三角梅在这污浊而喧嚣的马路上竟能保持常年紫红的热情。当我想到坍塌时,突然祈祷,这些戳天的高楼,能永远挺拔、清洁,因为我难以想象,脚下的平整的路突然成为废墟。
我好像当了回演员,一个人惊天动地地演了一部灾难片。
呵,前方的高架桥横在马路上,没有红绿灯,车和人有序地穿过桥洞,一对母女朝我走来。高挑的女儿像是勾着母亲的肩头,隔老远,就能看到她们半叠着身子。我从“灾难片”中走出来,感动于这么温情的画面,突然觉得岁月静好。路人甲亮着大嗓门讲电话,与我迎面而过,我的耳膜像短暂遭遇蚊子尖刺的袭击;路人乙夹着公文包,忽地从我身后跑过,我看到他的后背已经湿透。看了眼腕表,我尚有宽裕的时间绕去市场,排队买份可口的早餐,再给母亲打个电话,告诉她,多么希望和她“勾肩搭背”地走在广州的大街上,一如那对款款走近的母女。当我收回向市场方向张望的眼光,我确定自己绝无意识地,被那对“母女”所吸引。中年妇女斜挎着包,包随着她走路的步调一甩一甩的,她斜后方,那个干瘦高挑的女孩将手伸向她的包内。
她们擦身走过,我终于看懂这一幕时,愣在原地,无力动弹。
我回过神,望着她们走去的方向。我看到女孩脚步慢下来,她勾着头,我猜测,她在大大咧咧地盘点她的战利品。
我有点惊慌失措地走到单位。一整天都在翻江倒海。偷者,被偷,我在各种角色中穿梭。是的,在今天以前,我曾一次次作为被偷者,钱、手机、廉价的电子产品,我可怜的身价也照见了偷者的生存状态。然而,今天,我却实打实地成了偷盗者,偷走了自身作为人的正义之心。我在内心为自己狡辩,寻求宽谅,毕竟耳目之所闻见,远超出了生活经验。而对真相的认知,在时空上却停滞于发生地之外。难道仅凭正义就能揪住偷盗者,让她俯首认罪?
如果我提早识破局面,是否有智慧在走近时,微笑着提醒中年妇女,而她,面对一个迎面而来匆匆赶路的陌生人,能否平复突如其来的惊吓,不至于怀疑我的好意?
东风中路的高楼在眼前一栋栋地坍塌,我走在废墟上,也走在想象坚硬的纹理上。
4
不知道是第几次,我尾随着她。她胡乱扎着的马尾依旧蓬乱,凉风在她空阔的裤腿间穿行,呼啦啦的,更显出她的精瘦。她边走边骂,瘦小的胸腔里像是有无穷的能量,在酝酿,发酵,等待暴发。我从来听不懂那些骂词,只听得出她的语音明亮,似将锋利的刀子投入空气中,刀子上满是愤恨的光泽。
这新鲜的经验赶走了我清晨的困顿。我看她忽而手指前方,一串咒骂,忽而伸脚踢向左右两边的空中,那些丰富的骂词滚出来,掉落一地的乌七八糟。迎面而来的男女见此,一脸厌弃与鄙夷地绕远。她倚着廊柱站立,突然动作夸张地踹向眼前的公共木椅。我看到她的侧影:她眉毛张扬,双目怒视,牙齿紧龇,斜瞅的眼睛不停张皇着敌意,一撮凌乱的头发在额前飘着。
她心猿意马,不停扭动着身子。才不过片刻,她将赤裸裸的五官呈现在我面前:高挺的鼻梁,清瘦的瓜子脸,白皙的皮肤,乌黑的头发,不停翕动的嘴巴……糟了,我竟然从中看到了长辈亲戚的模样。
像是一尾皮鞭,抽向了我的心头。
那位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长辈,她家庭优渥,终是以丈夫的荣耀,获得对众人颐使气指的资本。为何上帝造人,相似的五官甚至形体却赋予彼此分裂的命运?难道她的精神病是拜婚姻或情感所赐?
“柔软时光”咖啡店有着文艺的标牌,她终于流连似的坐定,我想她该是疲惫了吧。可是时光柔软吗?穿棉麻裙的女孩走出咖啡店狭小的门脸,迎接她的王子,她两颊透出柔软的胭脂红。她张望着,又低头焦急地划拉着手机,猛抬头看到疯女人的侧影时,匆忙走开了。一会儿,她挽着她的王子,说说笑笑地回来了。她望向她,随着她的步伐,转头,直到最后,扭转了整个身子,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疯女人。好像,她的王子成了拐杖,帮她打探着走进咖啡馆的路。
我旁观了这一幕。女孩的目光充满疑惑与怜惜。我突然了悟,疯女人已将自己锻造成了巨大的容器,她比我,比普通人更能盛得住尘世纷扬的目光。
十多年了,我仍记得那张拧巴着的似曾相识的面孔。在午后的小餐馆,她落座我的对面。只有在低头吃饭的间隙,她才舍得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她是谁?和我有何仇怨?我们认识吗?可我没有勇气迎接她怪异的目光,只疑惑这同龄人敌意缘何而来,并由着它成为撒网的渔夫,而我,成为离开水泽将窒息的鱼。
比起她,我的容器如此浅陋。
咖啡馆的男侍卫一脸鄙弃地挥挥手。她收起锋芒,又一次噘起嘴,不情不愿地起身,朝我走来,她的服帖让我惊讶。
她走上街,嘴里仍念念有词,靠近她的行人受惊吓一般,突然转向,绕道而走。
5
中山路尽头,西边的天红透了。
夕阳嬉戏地追赶着他们,地上的身影被无限拉长,直至,身影消失。
她搀扶着他?偎依着他?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朝前挪着。行人在背景里快速穿梭,成为胶片上浓墨重彩的水流。前方横着的马路上,汽车焦躁地鸣笛,他们停下脚步,她倚着他,他们一起倚着廊柱。等车开过,他们直了身,继续朝前挪步。老头干瘦的身躯犹如成熟的麦草,他将头颅不断圈向大地,似乎等待着岁月轮回的收割。老太蹒跚着腿脚,她转身,是慢镜头的回放,她回望他们走过笔直的路,我看到她的鹤发童颜。
日暮沉沉。无数双亮黄的车眼,千万条声音的虫子在夜空中杂糅,纠缠。
我仿佛看到大地上,麦田万顷,风在浪荡,麦子沉重地低下它的头颅,深沉地朝向大地。他放下他鹤发童颜的妻子,走向大地深处,那里有时光的收割机,将他的身体收割。
事实上,大地坚硬如骨。她偎着他,他用拐棍咚咚地点着大地。他们的背影越来越小,直至湮没在昏暗中。
6
光洁的蜡烛,遇到火苗热情的催化,披上泪的外衣,衰败,臃肿,制造着病态的联想。年少的伙伴们小心地倾倒着蜡烛,烛泪一滴、两滴……均匀地黏着在棉绳上。顷刻,它们变身晶莹剔透的珍珠,被置于棉绳毛毛细密的烘托中。我们系好线头,比镜自照,看谁的烛泪最均匀细密。
一些人拿着早餐,边走边吃;一些人骑着单车,张扬着速度;一些人踩着平衡车,贴地飞行,拉紧我的神经。公共汽车犹如体形庞大而笨重的熊,在早高峰的短跑竞争中,气喘吁吁,只有在它斜插入车站时,才能瞬间显示它的优越。现在,我走在路上,经过楼宇、花园、商场、河流、红色景点,来到十字路口,中年志愿者拿着红旗比划,喝止,所有人凝神屏气,只等那一刻,脚步和车铃声一同喧哗。单位搬迁,摸到新地址时,我不禁失望,仍是如此独立又破旧的楼,连皮肤纹理都如此相像——城市是我走不出的如来掌心。但总算到了——我长嘘一口气,低头的刹那,来时的路,犹如随意扭扯的珠链,躺在我的手机屏幕上。那些散乱的“珍珠”:农讲所、大东门、烈士陵园……缀在这条链子上,犹如烛泪,闪着浑浊的光。一度,我以为,每日脚踩广州的历史,我的外地血脉在日晒风吹雨淋中与这座城市交融。故乡和广州,乡村和城市,是天平的两端,我在来回间晃荡。可是十多分钟后,当我钻入写字楼,满身热汗遭遇人造冷气的侵袭,我打开早餐盒,味蕾迟迟未开启时,难以厘清,内心的天平倾向哪端。
方才,我捧着掌中典,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路,“钱唔够用”,这衣服店落地窗上巨大的文艺标识让我会心一笑:这何尝不是我们这代外来人集体的困境?我低头继续投入我的“古代”:“塔势如己出,孤高耸天宫”,嗯,慈恩寺。那些年,我清闲,小资,有足够的时间穿梭于寺庙。潜意识像一块磁铁,越是畏惧皈依,越是有神秘的力量拽着我,一次次走入佛境。我跟着居士们,双手合十,一圈圈慢走,内心怅惘,疑惧。一些时,我生怕自己成为木偶,被一根虚无的线牵往肉身永生精神缥缈之境。那个世界,生生世世轮回,似乎没有死亡,因而没有希望。是的,有时死亡才是终极的希望。我的“古代”,那些人,不,那些灵魂,在纸上复现。那个忍受宫刑,写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伟大史书的老乡,他用如椽大笔,画出多少英雄偶像;那个隐士,我笑话他“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不务正业”,以为必然“农夫犹饿死”,可他皮包骨头却仍“不为五斗米折腰”;那个诗人,青年时有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到中年却是“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的凄凉……
那一天,在我抬头的瞬间,一个手捧掌中典的女子与我擦身,我回望时,听到她念念有词——在满街穿梭的手机丛林中,我像是看到另一个自己,怪异,孤僻,格格不入。我想追着女子:我在读谁?你的偶像是谁?可是,女子瞬间消失无影,让我怀疑,那根本就是自己的错觉……我定定神往前走,那“咿咿呀呀”的古老戏曲在耳边响起,我幻身为伶,可我知道,如果时空能穿越古代,我的命运一定难以想象……
从炎夏到深秋,这条名为陵园西的路,变幻了衣装。天光泄下来,高大的木棉树璀璨着黄绿的希望。青石路上,我踩着别人的脚印,我的脚印被另外的人踩着,无数人的脚印重叠成烟尘,消散在岁月里,无声无息。点缀着景点的拧巴的路,犹如烛泪项链,在空间里折叠,延展。在清晨、午后和夜晚,路上的故事不断上演,翻新,消逝,以至不留痕迹。我走着,路不断出现尽头,又重新向四方指引着我,柳暗花明。我的脚步声惊扰了声息,这声息重在市井中鼎沸。在路上,人在穿梭,故事在重复,时光在老去,在路上,生命在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