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娅·夏罗克电影的“逃离”母题论析

2021-11-13 05:05
电影文学 2021年20期
关键词:逃离伊万母题

刘 娜

(咸阳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艺术作品中的“逃离”母题与人类的文化积淀息息相关。英国女导演西娅·夏罗克拥有较为丰富的创作视野,其作品涉及不同题材、不同类型,但人物大多都有着潜在的逃离意识或逃离命运。剖析夏罗克电影的逃离母题,是我们认识其电影文化意蕴以及现实意义的关键。

一、“逃离”母题概述

母题(motive)一词出自德国浪漫派著作,最早用于指文学作品中令人激动情节的推动力,或人物的动机。在当代文学及戏剧批评中,母题则成为主题学中的概念,用以指 “反复出现的人类的基本行为、精神现象以及人类关于周围世界的概念,诸如生、死、离别、爱、时间、空间、季节、海洋、山脉、黑夜,等等”。其之所以能够反复出现,正是在于它们有着持之以恒的美学吸引力,或是契合了人类的某种意识结构与普遍情感。逃离母题由来已久,人们自古有着远离和躲避自己厌恶、害怕的事物的本能。早在古希腊神话中,就有着代达罗斯被困在精巧的迷宫之中,最终为自己做成翅膀逃离迷宫的叙事。类似的还有如《创世记》中,诺亚建造方舟,带走了家人及各种动物逃避洪水,最终重建家园的故事。这是人类初民的一种发挥主观才干,战胜客观困境的健康理想的体现。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尽管人类对科技的掌握程度不断加深,对自然界的控制能力日益变强,但科技也带来了诸多问题,如人在大城市聚落中的漂泊无根、无归属感等,这也诱发着人集体无意识中的逃离情结。

逃离既赋形于现实,又见诸文学作品,且横亘中西,纵跨古今。由于人类在现实生活中无法达到理想化状态,永远有意欲逃离的对象,在时间的演变中,人们不断用包括电影在内的艺术作品一次又一次地书写逃离母题。如,马克·吐温的小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以及斯科特的《末路狂花》等公路电影等,只是主人公的历程与结局各不相同,这期间人物的伤痛、困惑,能够极大地唤起受众的共鸣,而逃离过程的一波三折等,本身也成就了电影应有的趣味性和戏剧性。

西娅·夏罗克也参与到了表现逃离、玩味逃离这一人类文化活动中来。她的四部电影《遇见你之前》《呼叫助产士:2013圣诞特别篇》《亨利五世》以及《独一无二的伊万》看似风格与类型截然不同,甚至主人公还不一定是人类,但实际上它们基本都可以被统摄到美籍华裔人本主义地理学家段义孚(Yi-Fu Tuan)的逃避主义理论之下进行观照。

二、西娅·夏罗克的“逃离”文本解读

段义孚在其著作《逃避主义》之中,将作为客观现象、集体性的“迁移”与带有主观意识的、属于个体的“逃离”结合起来,对人类的逃离的对象、原因和途径等进行了全面而系统的总结。

首先是对原始生存空间的离开,即“空间移动”。段义孚认为,人类在最开始认为自然环境不适宜自己生存时,会采取行动对其进行改造,如种植、砍伐等行为都属此列,而当改造困难过大,或是情形过于紧急时,人类便只好离开自己熟悉的空间,选择别处。有时主体的逃离行为带有非常明显的被迫意味。如在由同名系列剧衍生的电影《呼叫助产士:2013圣诞特别篇》中,人们因为一个第二次世界大战遗留下来的炸弹被迫疏散和撤离,这便是一种危急情况下的逃离。电影的背景为20世纪50年代的伦敦东部,大部分人都是二战的亲历者,有的人还参加过朝鲜战争,炸弹带来的恐慌是不言而喻的。如艾伦就被炸弹唤起了自己在朝鲜战争中的恐怖回忆,而特克里希的父亲则患有炮弹休克症。人们不得不中断正常生活,前往工人俱乐部暂避,这构成了本片中的第一重被迫逃离。而在片尾,炸弹被引爆之后摧毁了助产士珍妮等人平时进行临床服务的修道院,她们不得不另寻工作场所,这则是本片的第二重被迫逃离。

还有的逃离带有主动意味,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光芒得到闪现。如在根据真实事件改编而成的《独一无二的伊万》中,原本早已习惯了马戏团生活,将大型购物中心当成家的动物们或是出于好奇,或是出于从众,或是如伊万一样,出于对“野外”的些微美好记忆和对大象史黛拉的承诺,带着小象露比策划了一次“越狱”。缺乏对外部世界的了解使得他们的第一次逃离以失败告终,他们念兹在兹的“丛林”实际上只是马路对面的一处灌木丛。无论逃离是主动的抑或被动的,人们都必须团结起来对抗困难,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得到彰显,同时,人也在逃离行动中日益认清自己的所需、所想和所长。如在《独一无二的伊万》中,海豹只有在跟随伊万出逃后,感觉走路没多久便肚皮发痛,才知道自己作为一只海洋生物根本不属于“丛林”。

其次则是“根据想象建造出有特定意义的物质世界以满足某种精神诉求”和对新的精神世界的创造。在某种精神诉求的驱动下大兴土木,出兵征伐等,都属于建造具有特定意义的物质世界。在夏罗克所执导的BBC电视电影,根据莎士比亚剧作改编而成的《亨利五世》中,亨利五世正是因为谨记亨利四世“不要让英格兰人在和平中生活太久,这样易于滋生内乱,而要运用他们扬威异域,这样君主才可赢得荣誉”的遗言,率领英军从南安普顿出发,最终在法国的阿金库尔创下以少胜多的奇迹。此时的逃离并不是指人在主动对外征伐中在物质空间上的移动,而是指内在的动机,战争实际上是在亨利五世多元欲望下发起的,他的精神世界中既有对建立英格兰荣光的渴求,又有着自己金冠不稳,因此要转移民众注意力的阴暗打算。他所要以一种英勇姿态逃往的,正是一个能规避执政合法性,让自己身心满足的“天佑吾王”世界。而在《遇见你之前》中,男主人公威尔·特纳在高位截瘫,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之后,原有的年少得志的人生就此转向,曾经相爱的女友也投入了自己好友的怀抱,他每日都感到痛苦、困惑和迷失。在这样的情况下,威尔不得不另外寻求一个能逃离现实苦难的精神乌托邦,如007电影,法国情色片,《世界末日》《ET外星人》等,但是这些并不足以对抗他因伤残带来的折磨。在露易莎出现以后,她也试图用看马术比赛,听音乐会和旅游等方式,充盈威尔的精神世界,让威尔逃离痛苦处境。

最后有必要提及的是,在《遇见你之前》中夏罗克触及到了一种极端的逃离形式,即对自身生命的舍弃。威尔在认识露易莎之前,已经联系了瑞士的安乐死机构,答应父母再多活六个月后便结束生命。露易莎在发现威尔的计划之后,试图用尽一切方式,包括付出爱情,来让威尔眷恋这个世界。然而威尔对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将会拥有怎样的人生有着清晰的认识,同时也在爱上露易莎之后希望她能不因自己的羁绊而失去多彩的生活,依然决意去死。依靠他人护理,自由受限,尊严受损的生活成为威尔需要逃离的对象。电影对威尔的决定是持肯定态度的。威尔的逃离行为不仅是对自身处境表达出的最大限度的自主抗争,也是一种与露易莎高度契合的,对庸常大众观念的回绝,对独立自我的坚守。同时,他也以遗产的方式帮助露易莎摆脱只能在偏僻小镇打工的命运,让她能实现去法国学时装的理想,让露易莎也完成了属于自己的逃离。死原本是消极的,但是露易莎得到了更好、更积极的生活,威尔的人生实际上在露易莎身上得到了延续。

三、“逃离”下的文化内涵与社会心理

事实上,纵观西娅·夏罗克的作品,不难发现她的创作对象是多样的,她并没有凭借自己的某方面天然优势(如性别身份、舞台剧体验等)单纯把握某一方面的故事或人物,但其几部电影中,人物都有不同形式的,对主题意义不一但十分关键的逃离,对此,我们有必要将夏罗克置于逃离母题的谱系中来理解。

一方面,正如之前所提到的,人类对逃离母题的凝望由来已久,夏罗克电影的逃离文本可以视为是对这种文化或意识的延续。逃离母题与喜剧性高度关联,观众共情的主人公能够脱离困境,走向新生,这无疑能带给观众极大的喜悦与慰藉之情。如与《独一无二的伊万》类似的,同为迪士尼出品的《小飞象》,电影也讲述了一个身在马戏团的小象最终走向自由,不必再以表演为生的故事。当伊万、露比和笨宝这些拟人化了的动物冲出牢笼,不必再遵守旧秩序,而能依从自己的本性生活时,观众作为目标消费群的情感利益共鸣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同时主人公突然置身于陌生环境中这一设定,本身也能够制造充分的娱乐性。如同样涉及动物逃亡的《马达加斯加》等。逃离母题也天然具备悲剧生发的可能性。如代达罗斯故事中,他的儿子伊卡路斯因为羽毛和蜡做的翅膀被太阳烤化坠海而死,就是一种人类对抗命运失败的悲剧。与《遇见你之前》类似的爱情类型片《五尺天涯》中,男女主人公也先后因为绝症而有着对生、对爱情的逃避,如消极治疗、拒绝手术等,人类的局限被充分披露出来。可见,夏罗克电影的逃离文本是逃离书写传统的当代承继,是同一时期内诸多近似文本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逃离母题在银幕上的不断上演也与当代社会心理密切相关。“母题是从具体现实中抽取出来的”,当代人不断探讨的逃离母题,也根植于现实的土壤。在论及美国遁世文学时,有学者指出:“遁世文学通过描写主人公对丑恶的世俗社会或令人厌恶的心境张力的不断逃避以及对人生价值的执着追求,来表达他们对沉重的‘社会人’本质上的反叛、精神上的厌恶以及行为上的弃绝。”这实际上也概括了部分当代人的精神面貌。在对人类欲望日益膨胀,人们面临多重压力等现状不满后,人不得不寻求“生活在别处”,但大部分人无法实现彻底的反叛和弃绝,他们用或是代入他者角色,或是身体力行改换生活场域,或是闲情偶寄,将精力投放于某种爱好中等方式完成逃离,同时也开始进行更为深刻的思考,包括与逃离相关的妥协与回归。如《独一无二的伊万》所讲述的其实并不仅是一个酣畅淋漓的冒险故事,电影中隐含着对逃离的解构:一直声称自己是野生动物的流浪狗鲍勃最后被迈克“收编”了,迈克作为逃离的阻挠者并非恶人,而伊万和露比其实回归的也不是真正的大自然,而是被人类丰容了的动物园,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们只不过从小笼子换到了一个大笼子中。但伊万对此心满意足,认为他们终于获得了自由。这也正是贴近现实的,人类的逃离往往不可能彻底与旧世界或旧秩序决裂。这种有恰当距离的逃离,正是段义孚所说的“中间景观”。

综上,“逃离”可以被认为是我们把握西娅·夏罗克主题各异、风格多元的电影的一个关键词。总有着脱离现状,生活在别处的主动意识,或是被迫撤离,处于流动不定的生存状态中,是其电影中人物的共性特征或经历。尽管我们不能断言,夏罗克在日后的创作中,还将继续表现这一母题,继续建构或喜或悲,或轻盈或厚重的逃离文本,但她的创作之于这一母题有着积极的意义,人们也将继续向往着“在路上”,继续从电影不同的逃离中获取共鸣和感动,这是不须怀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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