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昕孺
一
罗岭村几乎家家都养有一只猫。鸡、鸭、猪,一养就是一窝,唯独猫,每家仅养一只,没见过哪家养两只以上的。即便母猫生了一窝小猫崽,一出窝也是卖的卖、送的送,不会留在家里。究其原因,我琢磨着,猫是最古灵精怪的动物,懒的时候雷打不动,动的时候风驰电掣,上房梁,爬锅灶,皆易如反掌;不养吧,老鼠成灾,养多了,主家吃不消。
我家养的是一只普通的灰猫。它是如何来到我家的,我都不记得了。姐姐叫它小灰,她去县城上中学之前,小灰一直是她的专宠。不过,姐姐猪喂得好,喂猫却受到了妈妈的严厉批评:
“你不能像喂猪一样去喂猫!猪是要杀了吃的,喂猫干什么?要它吃老鼠!你总是抱着它就算了,还把它喂得那样饱,最近老鼠都把大衣柜给啃烂了。”
姐姐最让我佩服的是,她永远能坚持做自己的事。妈妈的话讲得很重,可进入她的耳朵里就变成了一阵风,她照样一放学回来就抱着猫,照样把它喂得饱饱的。
小灰迅速长成一只大猫,头圆身壮,油抹水光。它和女主人互相学到了对方的真本事。它叫起来慢条斯理,嗲声嗲气,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姐姐走起路来,后脚必和前脚在一条竖直线上,脚跟还要故意踮一下,让身子在空中有一个耸起的动作。这样,整个姿势有如潮起潮落,在罗岭村独树一帜,连我班学习委员李燕子的碎碎步都要逊色三分。在那个没有电视,连收音机都是奢侈品的年代,妈妈不可能有任何时装表演的知识,却极为精准地鉴定姐姐走的是“猫步”,当然她用的也是极为嘲讽的语气。
妈妈拿姐姐没什么办法,其原因我当然心知肚明:姐姐的成绩太好了。她考得最差的一次竟然是第二名,而我总徘徊在十名左右,拿过一次第二名还是“狗戴帽子碰中的”(姐姐语),她和我形成了鲜明对比。在外地当中学老师的父亲,每个周末回来都要检查我们的作业。他说,看姐姐的作业是一种享受,找不出一个错别字,还写得那么工整。一看我的作业,他就蹙起眉头,说笔画都凑不拢,到处是墨砣砣,像一撮撮猫屎。这让我在还没怎么注意猫之前,就注意到了猫屎。猫屎细细白白,有的是条形,有的呈粒状。鸡屎是一摊摊的,牛屎是一堆堆的,狗屎是一抔抔的……还别说,相比之下,猫屎显得紧凑而精致,父亲用“撮”这个字真是妙不可言。他没有用鸡屎、牛屎和狗屎来形容我的字,独独用猫屎,我从父亲恨铁不成钢的批评后面,又看到了“孺子可教也”的期待。
父亲每周在家只待一天时间,家里除了他亲生的两个孩子之外,其他如鸡呀、猪呀、猫呀,他从来不过问的。当他每次不吝溢美之词,将自己的女儿打造成“学习明星”的时候,他的宝贝女儿正将家里那只猫打造成罗岭村最富态、最得宠的“时尚明星”。有天下午,我从山上捡柴回来,姐姐在门口堵住我,让我把柴丢在阶基上,她领着我蹑手蹑脚往后院走。我看着她那一踮一蹲的滑稽样子,正要笑出声来,她扭过头严肃地将右手食指竖在嘴边。我便收了笑,更加夸张地模仿着她的样子。到了厨房通向后院的门口,姐姐像个女特务,紧贴门边,示意我贴在另一边,我心里涌起一股侦察兵的好奇。
姐姐努努嘴,我们几乎同时将头伸出门,看到了更加喜剧的一幕:
井边上,小灰正在和两只老鼠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我开始以为,小灰终于知道要逮老鼠了。不到一分钟,我就看出了端倪,它哪里是逮老鼠,分明是在和老鼠玩游戏。它抓住一只,用爪子挠它的痒痒,老鼠乐不可支,在地上打滚,它放了这只,又去抓那只,同样挠它的痒痒,让它在地上打滚。两只老鼠玩得兴起,竟同时溜到猫肥实的背上,猫也乐得在地上打起滚来……姐姐得意地望着我,好像这台戏她是导演似的。她移过来,捉住我的耳朵说,别告诉妈妈哦。
我的成绩比姐姐差远了,但我心里清楚,如果家里的猫和老鼠建立了如此亲密无间的友谊,那将会形成怎样的局面。果然,没两天,妈妈早上起来就在发牢骚,说昨晚有只老鼠在她的枕边挑衅,差点跳到她头上了。我刚要张嘴说话,姐姐就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盯着我,我知道她的意思,可我说的是:
“妈,那肯定是一只每次考试拿第一名的老鼠。”
一向比较温柔的妈妈冲着我的头顶就是一栗凿,她的出击速度远不如父亲,我从她的腋下轻松逃脱,溜之大吉。“你的书是从屁眼里读进去的,老鼠都能拿第一名,就没看你拿过第一名!”背后是妈妈的斥责,我们都习惯了。姐姐出来冲我做鬼脸,令人生气的不是她的幸灾乐祸,而是她幸灾乐祸的时候也显得那样好看。
二
姐姐考上了县城的中学,一个学期才能回来一次。家里诸多领域,我便自动取得了话语权。姐姐平时负责的猪和猫都落到了我的头上,我对喂猪更上心,对猫则采取不管不顾的态度。小灰也像姐姐那样古灵精怪,它似乎明白换了主子,必须取悦新的主子。每次吃饭,它就围着我的两只脚转圈,仰着脖子可怜巴巴地对着我“咪咪”直叫,有时还试探性地用爪子挠我的脚背。我装作没看见,一概不予理睬,不耐烦了,还对着它吹胡子瞪眼——它眼里都是光,水汪汪、亮晶晶的;我眼里喷得出火,吓得它直往后退。
我如此冷硬,一是想在它面前炫耀新主子的气派,灭一灭它的威风,二是我对一只不吃老鼠的猫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趣。我不仅不宠它,而且不理它,为的就是逼迫它自己找食物,把它从宠物还原成一只逮老鼠吃的猫。小灰很快瘦了下来。它的头小了一圈,耳朵因此显得很长,像两只牛角;平日高耸的背脊坍塌下来,酷似一堵被毁坏的墙;皮毛的色泽黯淡许多,无精打采地眯着眼睛,活像扔在墙角的一块抹布。即便如此,我也没见它逮着一只老鼠,当然也没再见它和老鼠玩过游戏,因为妈妈一气之下,在屋里屋外各个角落都撒了五颜六色的老鼠药,毒死了好几只大老鼠,估计鼠辈们也没多少心思玩游戏了。
小灰形销骨立,妈妈倒是不以为意,反正它不逮老鼠,少吃点还省了粮食。我瞧见它那副样子,挺可怜的,便决定在它身上下点功夫。小灰太聪明了,只要听到我多喊它两声,喊它的语气变了,偶尔还扔出两条咸鱼、两根骨头,它立马就开心、活跃起来。我小心地把控着局势,既不过于冷落,又避免它黏着我。小灰似乎有些不甘心,它细婉的叫声和柔顺的姿势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媚态,挠得我心里痒痒的,却又让我产生一种本能的抵拒。所以,我经常很不耐烦地瞪它、吼它,甚至有分寸地敲它个栗凿,让它明白,我可不是原来那个一味宠着它的主人了。就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和适应,它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多数时候自己活动,不来讨我的嫌,但凡我向它示好,它都会热烈而又颇有节制地予以回应,连叫声都没那么娇气了。
小灰很快恢复了它壮硕的体形,而且比以前更加活泼和矫健。姐姐放寒假回到家里,她说,小灰变化很大,不像从前那只猫了。话语间不仅没有责备,反而有点表扬的味道,我好生得意了一阵。不过,姐姐变化也很大,不像从前那个姐姐了。她仿佛揣着一件很重的东西,横竖放不下来,不是在一个谁也不让看的本子上画画写写,就是望着天上的鸟群或流云发呆。我好奇地观察她,除了胸部那里突出了些,看不出其他端倪,可胸部能有多重,不至于让她如此压抑啊。我不懂,又不好问她。她也不太理小灰,更别说像以前那样宠它了。
父亲在家里,只问我和姐姐的成绩。姐姐的成绩依然那么好,我吧,那次竟然考到了第七名。我估计姐姐又会像以前那样,抛出那句口头禅“狗戴帽子碰中的”,但这次没有,她还在望着天空发呆。不知怎的,我心里很希望父亲在问完我们的成绩之后,再问问姐姐,为什么总是望着天空发呆。但他没有。和成绩相比,好像这不是大不了的事,我也就没当回事儿了。
返校那天,是姐姐整个寒假最开心的一天。她和我说的话,比假期前面加起来的还多。可惜,讲些什么我统统忘记了,只晓得,她那天依稀可见的“吴家公主”的风采让我放下了心:她不会有事的。
三
春天御风而来,地气渐暖,万物萌动。田间地头那些被冬天剥得光零零的树迫不及待地穿了新装,一块块嫩绿在罗岭山深厚的底色上像波浪般漫延,小河里的水也由流淌变成了喧哗,白色的浪花和山坡上的红杜鹃几乎同时开放,山村里陡然热闹了几分。
每当深夜,我的耳朵里便会钻进一连串像极了婴儿哭泣的动物叫声,仿佛近在家里的外墙边,又远在村边的山谷里。我不知道究竟是我醒来才听到那叫声,还是那叫声挠醒了我。有个晚上,我实在忍不住,悄悄爬起来,围着房屋溜了一圈,断定那叫声不是从家里发出来的。
接下来,我发现小灰晚上总不在家里。我问隔壁宋武,他家小黄在不,他说小黄晚上也不落屋,一断黑就没影儿了。上学时,我问李燕子。她跟我说过,她家养了一只猫,叫小花。
“你真有闲心呀,我晚上十点多还在做作业,哪有时间注意一只猫去哪儿了!”李燕子的回答怼得我差点岔了气。
于是,我留了神。吃晚饭的时候,小灰还在我脚下转,捡拾我有意无意漏下的饭粒。我举起碗,把最后一粒饭扒拉进嘴里,头从碗里出来,感觉一抹阴沉的寂静像雾一般蔓延开来。
小灰不见了。我跑到阶基上,瞅见它在菜园边游荡,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我也赶紧装出收衣服而不是关注它的样子。我拿着木杈正要取一件衣服下来,抬一下头,它就不在菜园边了。我跑过去,沿着出门的路一直望到隔壁宋家那端,都没有它的踪影;一扭头,右边一道田塍的深草间,它的尾巴晃了晃,像面小旗子。
为了不惊扰到它,我立即跑到田塍另一边,弓着腰向前疾驰。我跑过那丘田,看到它已在前面山坡上。翻过那道坡,就是晒谷坪。但当我跑到刚刚看到它的位置时,却看不到它了。我加快上坡的速度,一直跑到晒谷坪。幽幽的月光照在晒谷坪上的稻草垛上,草垛倒是颇似一只只蹲伏在那里的巨猫。我在草垛间穿了两个来回,都没看见小灰。
正要挪脚离开,仿佛从一堵墙上驳落下来几片沙合土灰,一些怪异的声响飘入我的耳郭。我左看右看,判断不出声音来自哪个方向。当声响停顿,寂静就像一只伸出的手,牵着我穿过层层暗黑,向晒谷坪上唯一的房子——临时谷仓后面走去。我缩在墙角,脑袋几乎不动,只把眼睛探出墙:
谷仓长满杂草的后坪里,闪动着十几对像野果似的“灯笼”,绿的、黄的、蓝的、紫的……“灯笼”后面都有高低、胖瘦、长短不一的柔软躯体。全是猫。它们有的蹲着,有的趴在地上,有的蜷曲着身子。后坪与山林相接的地方,有一堵废弃的土墙,约一米高,两三米长。夏秋时节,我们守谷子守得不耐烦了,喜欢在这里蹦上蹦下。宋武去年和匹超比谁跳得更远,他站在墙上用手臂将自己“车”起来,不仅直接跌落在地,还崴了脚,敷了一个月草药。
在那迷离、鬼魅般的夜色中,我很快看到了小灰!因为它拥有那里最大的一对“灯笼”——它鼓得溜圆的眼睛射出一股我熟悉的淡绿色光芒,但那光芒里有一种我完全陌生的、挟带着凶狠的精诈和果决。我怀疑它只是酷似小灰的一只猫,但那不可能不是它!它近乎直立地竖在那堵土墙上,“大灯笼”背后壮健的身躯和高高翘起的尾巴,都是它确定无疑的标识。土墙上有两只猫,伏在小灰脚边那只,白底色上分布着不规则的黄色和黑色斑块,非常漂亮,是李燕子家的“小花”,我去罗岭山捡柴时,在她家附近见过几次。
小灰的尾巴降落在小花身上,好像一只手臂搂着它。小花往小灰身边贴紧了些,头柔顺地靠着小灰的腹部。小灰低头拍了拍小花的头,然后伸长脖子,对着下面的同类发出一声桀骜而又低沉的嘶鸣,这哪里是猫叫,分明像要咬人的狗!
当我又在怀疑它究竟是不是小灰的时候,下面猫群里猛然蹿出一只黑猫,眸子里的黄色亮光像一簇燃烧的火焰。它正要跳上墙去,小灰瞬间撇开小花,背脊耸立如弓,背上的毛像水浪一般炸开,纵身一跃,将悬空的黑猫摁在地上。翻滚了三四个回合,小灰取得彻底的主动权,它的爪子使劲扑在黑猫身上。黑猫的抵抗渐渐松弛下来。小灰继续扑打了一阵,才放了它,又回到墙上,以胜利者的姿态搂着小花。
良久,黑猫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回到猫群里。其他猫发出“咝咝咝”的声音,不知是安慰,还是嘲讽。它蹲下来,用爪子梳理着身上的毛,旁边两只猫起身踱到了较远的地方,一只是宋武家的小黄,另一只好像是杨立生家的,它曾跑到学校来耍,被几个毕业班的男生好好捉弄了一回。
小灰和小花在土墙上跳起了舞。月色薄似刀刃,夜色浓如墨痕,它们像是在刀刃上跌荡,又像是在墨痕里挣扎,欢快中夹杂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邪狎和诡异。其他猫也在坪里跳着,姿势不一,但都很难看。不一会儿,小灰松开小花,“喵呜”一声,它领头跳下墙,朝山林里跑去。小花紧紧跟着。坪里其他猫,连那只受伤的黑猫也勉力跟在后面。
我开始以为是我惊动了它们,左思右想,应该不是,它们很可能还有其他活动基地和活动项目。回到家里,我还没有从刚才那一幕中回过神来,那可是梦里都不曾出现过的场景呀:我家小灰暴揍匹超家老黑一顿,然后搂着李燕子家的小花跳舞……哭笑不得的是,我旋即沉入睡乡,梦见自己暴揍了匹超一顿,然后搂着李燕子跳舞,跳得不想松手,直到她把我的手打开。我醒了过来。
四
清早,小灰照旧蜷缩在阶基的墙角睡大觉。我走过去踢踢它,它睁了一下眼睛,翻转身,又睡去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哪里觅得到一丝昨晚那样的王者风范。
一到学校,我幸灾乐祸地问匹超,欲借此杀一杀他班长的威风:“你家老黑变成瘸子了吧?”他似乎没听懂我在说什么,仰着脖子像只高傲的公鸡,大摇大摆故意走到李燕子桌边,以班长的身份,跟她布置“学雷锋”活动的任务。我恨不得像小灰对付老黑那样,将匹超死死摁倒在地,抽打他几下才解气。可第二天,匹超一到学校,就气势汹汹地冲到我面前:
“你怎么知道老黑瘸了?是不是你干的?!”
匹超无疑是我们班上长得最高、最帅气的,不过他生气和骄傲的样子都不好看。我没见过谁生气的样子好看,如果硬要挑两个,只有我家那位公主和李燕子。我有些后悔昨天逞一时之快,这回惹祸上身了;匹超本就不待见我,这样一来我们间的嫌隙又要加深。看到班长怒发冲冠,范小军、宋武、杨立生马上凑过来,簇拥在匹超身边。无论出乎本能还是基于情感,我都不愿也不会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我看着他们,淡定地答道:
“根本不是我干的。我昨天在上学路上看到你家老黑,走路有点瘸,就跟你说了。信不信由你。”
说完,我也仰着脖子像只高傲的公鸡,大摇大摆地走开了,而且故意走到李燕子桌边——走过去,才想起我连班干部都不是,无法和她谈工作,便临时对她扮了一个鬼脸,我喜欢看她掩着嘴笑的样子。
到了高年级,作业很多,妈妈也盯得紧,我不可能天天晚上出去。但我知道,小灰天天晚上不在家,白天却和平时没有两样。唯一让我惊讶的一件事,是三天后我放学回来,提了竹筐准备上山捡柴,睃见在我家和宋家相邻的那株大槐树下,小黄嘴里衔着一只老鼠从宋家跑过来,恭谨地放到小灰脚边。小灰上前贴了贴小黄的脸,叼着那只老鼠独自钻进树林里去了。
那晚,我借口去隔壁找宋武抄试卷,飞跑到晒谷坪,依然在那个老地方,偷看罗岭村猫类的聚会。那是另一种隐秘而喧嚣的村落,像个套盒,套在罗岭村这个巨大的村落里。
跃入我眼帘的是激烈的打斗场面。约有七八只猫扭作一团,还有四五只旁观的。我开始以为它们在打群架,定睛一看,是好几只猫在围攻一只猫。被围攻的正是匹超家的老黑,而打得最带劲的是宋武家的小黄。每次老黑击退来犯者,都是小黄率先冲上去,它无疑成了那个攻击群的领军人物。但看得出,老黑并不怵小黄这支队伍,它且战且退,瞅准机会反击,基本上能和那群乌合之众打成平手。这样,就形成了一场你来我往的拉锯战。
战场的上方,小灰和小花比肩坐在土墙上,恰如一对清纯可爱的袖珍人。它们压根儿没在欣赏战事,而是互相凝望着,尾巴在背后交织竖起,仿佛两条在空中蠕动的毛毛虫。
最不可思议的是,一坪的猫打架,除了肢体碰撞和与地面接触所发出的微弱声响,它们竟然能够不发出任何声音。我们打架可不是这样,我们有冲天的怒吼和叫骂,有肆无忌惮的号哭,还会有抑制不住的抽泣。可它们,明明那么愤怒、痛苦,却是如此压抑,仿佛发出一点点声音都是一种巨大的羞耻。这种将自己的凶恶、暴戾严密包裹起来的做法,无形之中羞辱了我们的忍耐力。难怪它们只在夜里群聚、打斗,夜色应该是极好的掩护吧。
我对那些旁观者也非常不解。我们从不会旁观打架,要不打在一起,要不劝成一团。大人们也是,打的打,劝的劝。场面虽然热闹甚至激烈,却总不会恶化到哪里去。即便有不好劝或不想劝的,大家就远远地,站在自家门口或窗户后面,忐忑不安地注视着事态发展,还会做好在局势实在不好的时候挺身而出进行调解的思想准备——哪像其他几只猫,优哉游哉,像看电影似的;小灰和小花更甚,坐在墙上像对小情侣,下面发生的打斗好像与它们毫无关系……
我的心情就像村口的罗岭河,在碰到威武庞大的罗岭山之后,发生了急剧转向。我这个偷窥者猛然萌生出对自己的质疑和拷问。顷刻,在我小小的胸腔里,汇集了各种我无法控制的力量:激流、漩涡、浪涛、潮水……我觉得自己按捺不住即将爆发,赶紧撤离了那个难以置信的现场。
躺在床上,我预感自己会做很不好的梦,迟迟拖着不愿入睡。恍惚中,外面响起“沙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我起身下床,打开双合门——我家的双合门平时开关会发出很响的“吱呀”声,这回却像上了润滑油一样——走出门,过阶基,到了前坪,那些脚步声都消失了。
难道是幻听?我正纳闷间,一伙人蜂拥而上,将我压在地上,用爪子似的手臂使劲擂击我。我认出他们来了:宋武、范小军、杨立生……我两脚乱踹,双手乱扑,终于击退了他们。待翻身而起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屋顶上飞身而下,还在空中我就看清了匹超的那张脸,我张开嘴,想喊出“不要”,嘴巴却在瞬间被捂住了。我用尽所有力气,欲从那黑影中挣脱出来,不料,一骨碌滚到了床下。
我躺在地上半天没动,全身胀痛、乏力,像一颗被虫蛀烂、从高高的枝丫上掉落下来的酸枣。
五
放了学,去捡柴。一个空竹筐提在手里都觉得沉,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在路上碰到宋武,想起昨晚的梦,我略显尴尬,不知说什么好。他告诉我,他家小黄也被抓伤了,今天听范小军和杨立生说,他们家的猫都受伤了,杨立生家的花脚猫还被撕掉了一块皮。
“嗨,你家小灰受伤没?”他忽然问。
我像做了亏心事,不耐烦地嗫嚅道:“我哪晓得……”
“好奇怪,自从你那天跟匹超说,他家老黑瘸了,我们村的猫就接二连三地受伤。起初匹超以为是你干的,但他觉得,你连只猫都抓不住,干不出那样的大事。”说完,他一溜烟没影儿了。
宋武走后,我又看见匹超的大哥匹勇、范小军的二哥范湘军、杨立生的堂哥杨中华,他们拿着一支铳在打鸟。三个人争抢那把铳,但它始终握在杨中华手里,估计是他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他们看到我,举起铳对着我作势瞄准,没等我露出受惊吓的表情,就嬉皮笑脸地拐到山里去了。
我无精打采地捡了半筐柴,回到家里,屋前屋后都寻不着小灰。我去隔壁,没一个人,也没看见小黄。我再去晒谷坪,匹超、宋武和范小军在坪里抽陀螺,他们觑了我一眼,视若无物,继续抽他们的。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兀自去了谷仓后面。
那里寂静得能听到空气缓慢流动的声音,匹超他们在晒谷坪里发出的吆喝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我不算费力地跳上那堵土墙。先是站在上面,俯瞰那块杂草间夹着零星瓦砾的巴掌大的地方,颇有点亘古洪荒的味道,到底无法将它与晚上的画面联系起来。我又蹲下身子,仿佛搅动了空气,加剧的流动里即刻生发出一种怪异的“咝咝”声,与我昨晚听到的群猫打斗时发出的声音毫无二致。最后,我像小灰和小花那样坐在墙上,镜头倏忽变换,杂草和瓦砾之上快速晃动着猫的影子,一只、两只、三只……它们或纠缠,或撕扭,身形像雾一般,若隐若现。
我实在受不了了,只想逃离,没有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堵墙上,抬脚便直落而下,因失去重心而跌倒在地,右手掌磕到了一块碎瓦片,渗出殷红的血珠。
坪里那几个已经走了。我从谷仓里找出一把沾满铁锈的丁字锄,一不做,二不休,将那堵土墙夷为了平地。晚上,我再次去晒谷坪,不出所料,后坪里一只猫都不见了,我下午砸烂那堵墙时没有捣碎的一些土块杵在那儿,像一只只猫的雕塑——它们在纠缠和扭打的某个瞬间,被不可名状的神力凝固在那里。
从此,我和小灰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们就像两个知根知底、却又有着解不开的死结的一对冤家。我们互相瞧不起。我不愿意搭理它,看着它那故作慵懒的神态和近乎妖媚的步姿,我恶心得想吐。它呢,似乎也清楚了我对它的了解,时常表现出一种被戳破真相的冷漠和恼怒。它凑上前来,当得不到要吃的东西时,眼里再不像以前那般平和乖顺,而是露出仿佛浸泡了毒药的凶光。
三天后,宋武传递给我一个惊人的消息:老黑死了。
“据说它的喉管被咬断了,可能是遇到了一条疯狗。”
回到家里,我找到小灰,用愤怒的眼光质问它。虽然无法用语言进行沟通,我觉得,它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它的瞳仁里同样喷得出火,以至那层本来晶莹的淡绿奇异地变成了近乎浑浊的青灰色,与它的身体倒是很匹配。
我不仅拒绝喂它任何食物,而且它一拢边,就用脚狠狠地踢它,踢得它龇牙咧嘴,但它就是不出声,连以前偶尔发出的“喵呜”都使劲憋在嘴里。我更加气恼,常常追着它踢,还一边嚷嚷:看你不叫,看你不叫,看你还不叫!
它一看到我,就躲。我一抬腿,它就逃。几乎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直到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发现前坪的正中央高高地矗立着一堆猫屎——这种挑衅可是从没有过的,我无比气恼,到处找它,却找不着。第二天,还是没有见到它。第三天,它依然无影无踪。第四天……
妈妈到村里各家串了一回门,她带回来的唯一消息是,李燕子家的小花怀了猫崽,小灰丢了也不打紧,到时候我们去她家抱一只小猫回来。我嘟囔着,我家的猫不逮老鼠,还要份口粮,不养也罢。妈妈说,小灰是被你姐宠坏了,别的猫肯定会吃老鼠的。
那个周日下午,我在罗岭山上砍柴。砍着砍着,忽然觉得眼前有只猫的身影,好像是小灰。我飞快地跟了上去。似猫,非猫。近点看,又像是一只因受到惊吓慌忙逃窜的兔子。我弯着腰,跑过一道平缓的山坳,就快到匹超家的后山上了。即将落山的夕阳蓦地闪亮,晃着了我的眼睛,那只猫或者兔子的身影,倏忽消失。
我的前面是一棵高大的枞树。在树干约三米高的开叉处,挂着一只黑色的死猫。我一看就知道是老黑。虽然死了有上十天,但由于天气还比较凉快,加上这些天都没下雨,老黑的尸体并没有腐烂,只是毛色黯淡了许多,挂在那里像一只脏污不堪的黑袋子。
我爬到树上,把老黑取下来,用一根棍子仔细察看它的尸体。致命伤在额头正中,一个圆圆的小洞,上面结着贝壳状的血痂。我想不出这样的伤口是如何造成的。一般的弹弓,除非用铁弹,而且要近距离瞄准,像对犯人执行枪决一样,才有可能。
这时,杨中华手里那支铳跃入我的脑际,难道是他用铳打的?匹勇会允许他射杀自家的猫吗?这一想,我便胆战心惊:小灰究竟是从家里逃出去,成了一只野猫,还是也被他们……我连忙起身,把匹超家后山地毯式搜查了一遍,除了一队正在搬家的蚂蚁、几只在空中寻找目标的黄蜂、一群百无聊赖的麻雀,啥都没有。
回到老黑身边,我用手里的柴刀,在枞树下挖了一个很深的洞,将老黑平整地放进去,再把土填满,盖上金黄的枞毛须。
后来,妈妈果然从李燕子家捉了一只小猫回来,活脱脱小灰的翻版。妈妈也喊它“小灰”。
我喂它,带它玩,当然不会宠着它。我从不叫它小灰,而是喊它“猫王”,它长大后成了村里最会逮老鼠的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