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隐
很抱歉。我没有告诉你
是我打碎了那块玻璃。
事实上,一开始
我并未意识到它是一块玻璃。
你知道
我向来都是如此:
不抗拒,也不接受。
所以
你也可以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除非,你觉得
你现在看到的
跟它在时有所区别。
太阳落山前,我们必须
把营地建好。
风有些大,蔚蓝色的帐篷一展开
就如海浪翻卷。
我试着帮忙,将地钉
深深地敲进冻泥。
这是绝好的地方。在一处
河谷的浅滩上。
时值深冬,对面的山崖上
竹林青翠,覆盖着皑皑冰雪。
从我们站立的地方
往前十几米就是河床
露出深色的湿泥,我们尚能踩在上面
而不至陷落。
再往前一点,是一长条干净的沙滩。
那里,溪水变得节制而瘦小
你甚至觉察不到它在流动。
而杀伐之气恰隐藏在不动声色之中。
当夏日来临
它将摧枯拉朽地收复所有失地
包括眼下我们的驻扎之处。
坡道陡峭,一辆三轮车
奇迹般地将我们储备的物资
全部运送过来。
帐篷里架起了煤油炉子
大家搓着手围坐在一起,享用
这漫长而热烈的晚餐。
食物让我们变得放松和亲切。
欢饮的酒杯频频举起
像承接一场久违的大雨。
哦,细密的水珠已经缀满帐顶。
而夜幕于悄无声息中降临。
乡野的星空像瓦罐里的露水
一样清澈。
我们从帐篷里出来
孩子们抱来枯枝
点燃了篝火。有人披着轻纱
在火光里跳舞……
那些更庞大的事物也在相继起身。
第一次,我完整地目睹了
一轮满月从无到有自山背后
一点一点地爬上来。
这是不可再得的夜晚。
当我借着手机的亮光离开众人
朝着溪谷上方的旅舍走去
我知道,附近
还有很多这样大大小小的帐篷。
黑暗中,有些事物
一直在坚持着
像那些紧绷的风绳
死死地,一刻未曾松懈地
抓住地面。
我坐在这里,是因为眼前的事
超出了我的掌控
除了等待
没有什么能够去做的。
这个上午
是注定要耗费的
你没法简省和略去。
所以,我坐在这里
偶尔机械般走动。
在生命中
有很多这样的时刻
因为目的性过重
显得多余和无用。
似乎可以用一把镊子
轻轻夹住,随便扔到哪个角落。
这样的时刻
百无聊赖,充满说不清的焦虑。
在你期望的,和正在
经历的事之间存在一道裂隙。
像服务台鱼缸里的那条鱼
不停地转圈,睁大眼睛向外张望
而墙壁和楼板挡住了视线。
那里,机修工正在深入
一辆车的内部
一刻不停地塌陷在属于他们的时间里。
一个悖论。感知一首诗的沉默
必要穿越它的喧嚣。
需要盲目并倾听那些气流;
需要捕捉,那白纸上一个个
词语的漩涡,发出的幽暗回声。
但一首诗注定是沉默的。
像一艘远航的舰艇,因无法承受
大海的暴力
而最终沉没。是的
一首沉默的诗,首先是一首沉没之诗。
它必将遭遇一面筛子
必将消失并被挽留
必将在,同时又不在。
一首诗的沉默
是一首更加伟大的诗。
变魔术一样,
她从冰箱里端出一个雪球。
“去年的雪。”
她眨眨眼睛。
窗外,今年的初雪
正在到来。
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令人顿生时空错乱之感。
“让去年的雪与今年的雪
来一次交谈。”
一团白雾,在瓷盘上
升腾起来。
仿佛迫不及待地
想要诉诸这会面。
现在,地面已经覆盖了薄薄一层。
她踩着细雪,走到窗外
将它掰碎了洒向空中。
旧雪和新雪
像是在完成一次交接
——如同死者重新来到生者中间。
没有人知道
在这小小的尘世一角
时空遭遇了扭曲。
这一次,她特意拍了张照片
将它挂在墙壁上。
这样,一场雪就永远地
留在了这里
并随着时间的推移
弥漫整个房间。
不可思议,奇迹就藏在
这些瘦弱的身体里。
它们的小光头
让人想到寺院的早课和青烟
钟声——
敲击着一颗颗灰烬之心。
你不能轻易地唤醒一根火柴
尤其是,当它刚刚
挨过一个漫长的雨季。
你要允许
一个失魂落魄者
享有片刻的迟疑和自弃。
一根火柴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一则古老的童话中
它曾超度过一个贫穷的亡灵。
乡间的停电之夜
一根又一根火柴在指尖
跳跃,又倏忽而逝……
一如奔腾岁月里
那些永不回返的失踪者。
在老家的床头柜里,我翻到了
一些旧物:
一条白色绒线围巾,一匹十字绣
一罐小星星、飞鹤的折纸……
在那个夏天
青春曾经燃烧得那么炙热
现在想来如此遥远而不真实。
“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莫迪亚诺在《暗店街》中这样写道。
过往的人生已经被一场大火焚毁。
我像一个拾荒者
在一座满是颓垣断壁的废墟中游荡。
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陌生
宛如幻觉。
我还发现了一本日记
那种特别的语调、笔迹,确凿无疑。
应该还有另一本。(源于两个年轻人
秘密的交换游戏。)
此刻,它又在哪里?
旧时光,美丽得令人心碎
而我们,已经永远无法折返。
那是属于我们的永恒时刻
一部分的“我”死在那里
美丽的少女们,将永远年轻。
他戴着氧气罩
脸上绿色、白色的细管遍布。
看得出,他在勉力
撑开他的眼睛
——那颗棕色的星球
正在为爱与希望闪耀。
他的怀中,一个初生的婴儿
尚在睡梦之中
那只戴着蓝色塑料环的小手
无意识地举起并张开
像是准备抓住什么。
为了这一刻的相见,小家伙
被人为地提前了预产期。
而死神是掐着秒表来的
45 分钟之后
带走了他的父亲。
世界,像一张底片
在雨中显影。
月亮的空镜头正对准整座城市。
它将拍到善,也将拍到恶
有人欢笑,就有人悲伤。
一辆出租车在疾驰
我在它的内部,晃动
有如钟摆。
时间像细雨洒在所有的事物上
这么轻,又这么重
我们都是它的囚徒。
那些撑黑伞的人,在斑马线上聚集
一派行色匆匆
所有的道路都通往一场葬礼。
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如何活下去
像一滴雨怎样穿越云层来到我们中间。
那些生者的脸,比死者还要惨白
不止一次在我的梦中闪现。
雨越下越大
雨刮器用尽气力挥手作别。
隔着车窗玻璃,我注视着这个世界
——模糊,充满碎片。
每一滴雨,都是自足的
都带着各自的爱一刻不停地旋转
像无数孤独的星球。
我像一个真正醉酒的人即将睡去。
雨中,汽车尾气
像一团一团的白色鬼魂扑向地面
然后消失。
在一排路灯中
只有它挣扎了几下
熄灭了。
我盯着它
看了许久
我试图搞清楚
当一盏灯熄灭前
它的内部在经历什么。
如此深重的叹息!
而暮色,轻轻落下来
像一块柔软的头盖,将她罩住。
她长久地坐着
凝视自己的脚尖。
她未谙世事的弟弟
躲在门缝里看她。
红红绿绿的花生在地上滚动。
没有一片叶子是直直地坠落的
它们总是稍稍弯曲。
这受刑的一幕,令人难过
令人想到人之为人也在经历的过程。
“祝你生日快乐——”
这是她未曾设想的场面。
一个三岁的小女孩
对着她咿咿呀呀地唱生日歌。
关于过去、现在、未来的想象
在这个时刻交织。
这么快,她生下的孩子
已经学会为妈妈的生日祝福。
她无比开心地笑着
闭着眼睛许愿。
她想到的一定是另一个日子
那个她发光的日子。
她值得这样的恩典。
她将一次又一次
被这束反射回来的光照亮。
在卡瓦菲斯诗集的第95 页
那首《他发誓(1915)》
我发现,我曾画下了一条横线
在这一句下面:
“他过一阵子就发誓要开始一种更好的生活。”
并作了批注:
“正像我不能持之以恒
我需要改变。”